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胖钱墩儿

1

冬寒未化,街巷中的人影稀疏,唯有一处茶馆热闹非凡。

茶斋风雅,名叫“问渠”,大堂之上,戏子挽起手花,黛色的眉眼风情万种,咿咿呀呀唱一出才子佳人,在座的都是往来南北的富商,边听边论,很是祥和。

突听得“啊哟”惊呼,不知谁打翻棋罐,响起一串大珠小珠落地板之声。

楼上,叶琪瑶拧着年轻男子的耳朵,掐腰俯身,恶狠狠地问:“皇上,您一大早,跑茶楼来听早朝呢?”

杨启蛰丢开棋子,抱住她的手,硬挤出讨好的笑容:“娘子用早点了吗,这茶斋的早膳不错。”

又是一阵咣啷作响后,红衣女子牵着玄衣郎君从楼梯走出,二人着实登对,只郎君的耳朵有点红。

正要出门,台上戏曲暂歇,有富商小声地嘲讽当朝皇帝无能,六年前的夺嫡之争两败俱伤,皇室竟只剩这样一滩烂泥。

现北边大肆搜集粮草,大战在即,京城危了。

叶琪瑶顿住,抽出绕腰长鞭反身劈去,裂空劈碎了那富商的桌子,作势要继续上前再揍两圈。

杨启蛰拦下了她。

他打量一番混乱的场地,撇嘴,抛下数枚碎银便转身离去。出门时,叶琪瑶看见他皱着眉头,狠狠呸了一句无趣,也不知在说谁。

她只知道,此时的郎君,浑然没有当朝皇帝的威仪,像个混不吝的纨绔。

没爹没妈的那种。

2

叶琪瑶,长安大将军的掌上明珠,从小混迹宫中,与当时还是五皇子的杨启蛰青梅竹马。

年幼时,他二人和云程常常避开众人,在御花园中过家家。杨启蛰爱作风流公子哥打扮,摇着扇调戏她,而她团着可爱的发髻,配合露出娇羞的神情,小拳拳轻敲,敲得年幼的竹马倒退五步。

云程是北匈奴的长子,被送来京城当五皇子的伴读,他最喜兵权与治国,便假扮皇上,举着块石头玉玺来给二人证婚。

生长于权力漩涡中的孩子,都明白此时简单的快乐随时会终结,端看太子和三皇子明晃晃的斗争谁胜谁败。

太子继承正统,杨启蛰可能会被分封边远,琪瑶是重臣之女,离不开京城,小鸳鸯被拆散。

而云程更惨,说不定会死。

如果三皇子继承?

那结局也差不多。杨启蛰无权无宠又无能,不会被看重也不会被放松警惕。

三个人的命运在诞生那刻,便被汹涌的暗潮刻在了应有的路径上,变不出花样来。

但谁都没有猜到结局。

这场夺嫡越卷席越浩大,二龙相争的过程,不仅肃清了对方的羽翼,还累及先帝和后宫的所有皇族。

3

叶琪瑶当时十岁,被父亲关在家中,怎么软磨硬泡,都无法出门。

从家仆闲聊中,她得知几个皇子先后意外摔断了胳膊头腿,接着皇伯伯吃仙丹“羽化”了,皇后病故,后妃们像下饺子一般被丢去皇陵陪葬。

公主们匆匆在同一天嫁了人,满城红绸,无一人围观恭贺。

杨启蛰的弟弟也死了。位列第八的小皇子,出生不过月余,她还记得小家伙在睡梦中边攥紧她手指、边吐泡泡的模样。

叶琪瑶想点一盏长明灯,可小皇子尚没有姓名,只好在佛龛前摆了她新做的虎头鞋。

到腊月,爹郑重地穿戴好盔甲出门,她按耐不住,抽了自己的细鞭悄悄跟在后面。武将的马蹄飞快,小儿的短腿酸软,等她气喘吁吁跑到时,只看到满地断剑和碎落的鲜血,官员齐齐下跪,恭迎新皇。

在他们跪下的方向、爹爹魁梧的盔甲身前,杨启蛰静静地站着。他那么瘦弱,像一支杨柳,或一纸春光,瑟缩着沾染本不属于他的地狱。

再后来啊,她嫁给了杨启蛰。

云程离京返乡时,他们二人送到了长亭外。云程突然说,我还活着,你们还在一起,真……

十四岁的少年郎,对着他们低低笑了一声,有些仓皇地别过头。

真好?真意外?叶琪瑶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憋闷,她催着云程上马,重重一鞭催远了马蹄。许久,她去牵杨启蛰的手时,发现少年皇帝的掌心分外冰凉。

云程走后,杨启蛰慢慢变了。他娶了一个又一个妃嫔,爱上了喝酒,和纨绔们出游、打马球,去民间的花巷、酒家、茶楼、集市厮混。

或许他没变。突然成为万人之上的帝王,他不过是在顺从本心罢了。

叶琪瑶头疼了很久,终于决定也顺从本心:无论千次万次,也要把他揪回来。

日积月累,大臣们都说,陛下的耳朵大而厚,是福泽深厚的表现。

4

如今,北边战事打响,告急的烽火迅速向京城逼近,势如破竹。

年轻皇帝在朝堂上和大将军干仗,非要把自己的好兄弟们派去前线,那一个个白面高鬓的纨绔们摩拳擦掌,志在必得地高呼万岁。

后来有几个老不死的士官以死相谏,也被皇帝丢进出征的行伍里。

得了消息的叶琪瑶错愕地张圆了嘴,没料到他竟然在这等要紧的国事上犯诨,当下拎起鞭子往御书房跑,将一众宫人远远甩在身后。

杨启蛰围着大麾,正对着一局死棋冥思苦想,听见她来了,眼睛一亮:“阿瑶,快来陪我下——啊啊啊啊疼!”

报,皇后娘娘今天又擒拿皇上了,利落一如往昔。

杨启蛰认命地听她骂了几个来回,才叹气说:“你先陪我下一局。”

这话里的辛酸和深沉,让叶琪瑶突然想到八皇子忌日那天,杨启蛰头一次翘了早朝,四处找不到人。

后来她在御花园发现他,醉醺醺的,捏了一地谜一样的泥巴玩意儿,说:“弟弟,今儿你抓周,喜欢哪个?哥哥给你找!但是玉玺不给你,当皇帝太难了……还有这个女人,是你嫂子,也不能给……”

说着说着他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起来。

杨启蛰眼中疲惫深深,自嘲这么久了,自己依旧处理不好国务。一方面,百姓在受苦,他想减轻赋税;可另一方面国库被消耗一空,再不征税又极为危险……

林林总总下,他对着泥巴发下宏愿。

他说,幼弟还未见过太多生命的痕迹,便消逝于春日。今年降生的孩子们,一定要长大。

那神情,仿佛孩子是后嫔养的猫儿,多盯一会儿就会炸毛,盯越久变越大。

她想,杨启蛰的心,也是苦的吧。

5

一局棋下得很快,叶琪瑶鞭法有多精妙,棋艺就有多废物。

她看着杨启蛰嫌弃地收拾棋盘,着急地问道:“所以你什么时候让那些油头粉面的东西滚回来,换我爹去前线?”

杨启蛰疑惑:“啥?不换,为什么要换人?”

皇后娘娘噎住,这狗男人刚刚说先下一局……不是先通过下棋缓一缓担忧无助的心情,然后同意她的想法吗?

狗头皇帝表示,他只是想下棋,没想然后。

“哦对了,婉嫔邀了几个小妃子在御花园跳舞,一起去看?新修的三座观景可美了。”皇帝如是说。

报,皇帝又被皇后娘娘擒拿了,擒拿的时候还大喊,让皇后放心,他已经准备好了求和的礼物给对方送去。来打的不是别人,是云程,他肯定会给面子的。

可怕的就是云程啊!从小一起长大,云程有多擅长兵略权谋、有多想要光大北疆、一雪质子之辱,他杨启蛰不清楚吗?

叶琪瑶忍无可忍,气冲冲出宫找爹爹商量对策。

御书房里,皇帝呲牙咧嘴地揉揉肩膀,叹气。

棋法如兵法,二人自幼对弈,云程有多强,他当然清楚,偏偏善治国的也是云程,不是他啊……

罢了罢了,看小妃子跳舞去。

在御花园中,新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窗牖墙壁栏槛,都是用沉檀木做的。

阁下积石为山,引水为池,植以奇树名花。每当微风吹过,香闻数十里。

杨启蛰看美人、闻香风,过了半个月神仙般的日子,得到兵败如山倒的消息。那些和他哥俩好一起喝酒吃肉的兄弟,那些吹胡子瞪眼的老头,一个都没回来。

也不是战死的——目前尚未有人战死。

而是打仗难免受伤,偏这几人娇气,伤后高热难熬,病死了。

叶琪瑶忧心忡忡又奔波了一趟将军府,回来听说,她那皇帝相公意气风发、壮怀激昂,他,他,他要——

御!驾!亲!征!

皇后娘娘爆发了国骂,这从来文成武不就的羊羔犊子王八蛋又在想什么。

一旁的宫女连忙低头,假装看不见就听不到,不想匆匆被支唤出去准备,皇后也要凤驾亲征。

6

六匹宝马轮流拉马车,杨启蛰被颠簸到吐得稀里哗啦。

到了汉河边界,两军隔岸相望,对岸将士整整齐齐,有条不紊,反观城内,因刚失了一连串空降的将领,士兵们又急又恼,私下议论声此起彼伏,军心不稳。

叶琪瑶哪里坐得住,迅速找到副将了解战况,杨启蛰吐得腰膝酸软,没空拦她。

翌日,敌方不知从何驱了五六十艘小破船来,停在汉河小港汊里,摇摇摆摆弱不经风。叶琪瑶眉头皱起,和杨启蛰说:“此间有诈,他们肯定藏了兵力和船,想要诱我们深入。”

杨启蛰哎哟哎呦喊着头晕胃痛,赖她怀里要她一起下棋,只说:“云程那小子从北边来,北域全是荒野旷地,就算有船,那些旱鸭子也坐不住。”

好像有点道理。

叶琪瑶刚动摇了一丝,就听见哨兵来报,说敌军大张旗鼓,齐聚江边,似是要进攻。

她当下把杨启蛰往床榻上一丢,匆匆跑了出去,不管他被腿上的棋盘砸脸的哀嚎。

云程不愧是云程,他故弄玄虚,一次次在换防时营造出兵的假象,还命人在河边狩猎,发出喧嚣的声音,明目张胆地挑逗哨兵的神经。

可叶琪瑶不能不防,一旦对方真的动身,自己的将士没有准备,此战一定很艰难。

如此来来往往,城内将士越发疲惫。

7

这夜,叶琪瑶终于熬不住,突然听得来报:敌军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从别处渡江,趁着夜色沿着墙地摸来,如今已大军压至城下!

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叶琪瑶从来不是运筹帷幄的人才,她本应该带军冲锋,成为驰骋沙场的利刃。但她明白,自己想护的只有背后营帐中哼哼唧唧的那个王八羔子。

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迎娶自己;

或许是因为无论他有多混不吝,在她面前总心甘情愿被揪耳朵、被擒拿;

或许是因为无论宫里来了多少新人,每次生辰、节日、过年,他都会和自己十指相扣,抵足同眠;

或许是因为他从不允何人对她冒犯,哪怕她至今未曾有孕,而他说了,皇后一日不孕,后宫一日无宠幸,把绿头牌都烧了吧;

或许……没有那么多或许,整个天下,她只是他的女将军,只是他当年在御花园娶了一次又一次的双鬟小妮。

正恍惚间,有人从她身后跑出,一身玄衣,因为养足了精神,所以竟在所有疲惫的将士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登上了城墙。

他甚至不知从何点起来一个火把,把自己俊秀的脸庞、大大的耳朵和玄衣上的龙纹照得清清楚楚。

是夜,万籁俱寂,城内外所有人都听到响亮的一声:“吾乃当朝天子,得天独厚!气运加身!尔等乱臣贼子速速——”

打断这声音的,是一枚迅疾的破空箭,它撕裂空气,发出锐利的声响,准准地穿过孤身站在城墙上的皇帝胸口。

紧随其后的是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来自无尽深渊,不见一丝光明。

8

叶琪瑶疯了一般冲到了城墙上,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先拔箭还是先止血。

杨启蛰徒劳地攥着她的手,不断不断说着话,又被嘴里涌出的血沫模糊了。当叶琪瑶终于强行克制自己去听他说什么时,她听到这个昏庸的皇帝说:“你带他们投降,听见没。”

“余岁安康,这是朕最后的皇令。”

他眷恋而不舍地看着她,一如在营帐中赖皮要她一起下棋的模样,眸子渐渐失去了焦距。

叶琪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敌军竟然一直停在城外,没有把握这么好的时机攻城。

她抱着杨启蛰,颤抖着把自己拖到城墙边上,看见一人孑然立在敌军前,右手持黑漆铁弓,那如刀劈斧琢的样貌能看出儿时的模样。

是云程。

她定定地望了他许久,云程也回望她,所有人都静止,只等她守或弃的号令。

叶琪瑶似乎懂了杨启蛰所作的一切,却又不懂为什么。

除开病死的纨绔等人,这场只有一人战死的战争,在皇后沙哑的投降令中结束。

更意外的是,匈奴王云程在步入初雪降临的京城时,竟被长安将军亲自接入宫中。

大殿上,所有官员都在,将军宣读杨启蛰禅让的诏令,上面用不严谨的话写着:

那些没用的、捣乱的都已经被清除,留下来的官员各个都能认出谁是贤王,却能在庸君面前始终兢兢业业,他们可用。天下就交给你们了,莫再让动荡扰了苍生。

9

登基大典准备了月余。

后宫佛龛前,叶琪瑶摆上两支白烛,点亮,想通了更多。

云程说,殿下是真正的天子,他守的并不是姓氏江山,而是社稷百姓。北疆地域贫瘠,难以养人,正逢中原内乱,元气大伤,一战在所难免。

云程虽善权谋与兵略,但纵他棋局诡谲,总能被杨启蛰预判,若真打起来,胜负未可知。

但死伤一定重大。

她问他什么时候和杨启蛰通气的,云程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头。杨启蛰往战场丢纨绔子弟的时候,托人带的礼物就是它。

儿时办家家酒时,年幼的杨启蛰会把石头当成玉玺交给云程,装模做样地说:“做个好皇帝,快来给我们证婚。”

她怆然一笑,说:“云程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猜......猜我和他无法在一起,猜你会悄无声息地死去,所以我们很努力地过好每一天,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她顿了顿,明明在看窗外的落雪,又好似看到了很远,那目光里还有一句未言的话。

在窗前的桌案上,摆了十余诏令,有写封叶氏琪瑶为平安大将军,有写分封皇后于江南某处。

十余诏令,每一份,都深得叶琪瑶的心。自青梅竹马至比肩战场,她有意无意说过的种种心愿,杨启蛰都牢牢记着,以期为她实现。

他给了天下和她想要的未来,独独,这未来里皆无他自己。

次日,先皇后仙逝,与先皇合葬一墓。

云程登基的时候,旭日破云,依稀远远听见丧乐奏响。

他懂叶琪瑶未完的话,一如他懂杨启蛰的石头,这是三个人的登基,却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走着走着,新皇突然乱了步伐,仓皇别过头,却发现身周是百官和百姓充满期盼和矛盾的目光,他的悲惶无处可别。

杨氏朝廷在一级级台阶下闭上苍凉的帷幕,这场无能皇帝以命相托的唯一帝谋,自此终场。

空荡荡的御花园中,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洒落雪上,在它们的叠加下,残枝与枯木仿佛美玉雕琢。其下的土壤中,沉寂的蛰虫在新年复苏。

正所谓,琪花瑶草,阳和启蛰,云程万里,此念非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