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冶丽的女子,瑰艳的缎裙,亭亭立在寂夜中,宛若月下仙子。
然而,打更人犯困地揉着眼睛,竟看见那华美的裙摆下,一抹瘦弱的狐影——
“咚——咚!咚!咚!”铜锣声响,一慢三快,四更天。
昏昏欲睡的胡勇掐了自己一把,不能第一次打更就出错,遂摇着昏蒙的头,打起精神走向长街的另一头。胡勇是个木匠,胆子并不算大,而且也不太能熬夜,之所以兼了打更的差事,是因家中娘子患病,需延医用药,故勉强“赴任”。
夜风袭来,他拢了拢身上的旧棉袍,这冷寂长夜中,唯一的独行人,孤独之感油然而生。好在,这偌大的长安城,有一间小屋、有一个人,等着他回家。
“郎君送奴到此处就行了,明日再相会。”轻柔娇婉的音声响起,胡勇诧异间,下意识地寻声侧头,见不远处的粉墙上霞光一闪,竟走出一绝美佳人来。
女子觉察到陌生目光,亦不慌张,反而从容地转过身来,朝胡勇纳了一礼,纤纤玉指按在樱唇上,央他保密。
胡勇起初觉得怪异,疑心女子是鬼魂或妖(魅),但见她神色温文、举止知礼,又不似那邪祟之物,遂先不应声,而是将灯笼照向那堵粉墙,看见一扇隐蔽小门。这府邸好像是庞府,庞家老爷官拜侍郎,家风素来严正,估计是晚辈公子背着家人,悄悄同女子(私)会吧,自己一个贫苦打更人,在意这些风(流)事作甚。
胡勇不知庞公子是否还在墙下未走远,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连声也不出,只摆了摆手,示意女子无妨。
女子展颜微笑,又谦谦行了一礼,款步而去。
不过是浮萍之面,而胡勇并非爱闲话是非之人,他打完更后就将这一面之缘抛到脑后,回家补睡。又因娘子还病着,不愿让她担心,故一直没有提起这事。而且坊间也没出现什么流言,诸如庞公子身体憔悴、是不是被妖邪所迷……所以胡勇愈加笃定,那女子不是邪祟,只是烟花之流,自己无言就好。
此后,胡勇隔三差五,就会碰见女子从那扇小门出入,有时走过墙边,还会听见她和庞公子的情话(私)语,庞公子的海誓山盟十分坚定,女子却甚有自知之明,知道此生不能为妻、终要分离,只愿他别后不忘旧情。
“奴走了,郎君这几日要筹备婚仪,新婚燕尔时奴也不便搅扰,两月后再来吧。”这夜,女子告辞而出,迎面碰上了胡勇。
往日,他皆是避嫌地低头,不惹是非的模样,这次却叹息地看着她。
“我见姑娘为人和善、年岁又轻,今后的路还长着呢,何苦越陷越深,该另觅良人才是。”胡勇踌躇着,还是开了口相劝。
“胡大哥定觉得奴痴傻吧,可情丝万缕,要斩断谈何容易。”女子黯然道:“但命中殊途,也就快断了呢,不过惜别几次罢了。”
“谢谢您的提点,人间温情,感激不尽。”女子行了礼,从袖口拿出一个荷包:“给嫂夫人寻个名医诊治吧,这是奴的心意,请别推拒。”
女子说完,不待胡勇答话,已转身而去。胡勇追了几步后,惊觉不对,那看似款款离去的窈窕身影,竟如乘风般疾驰,华丽的锦缎裙摆下,拖曳出一抹浅淡瘦弱的狐影。
之前,并未露出如此破绽。
“姑娘、姑娘。”胡勇怕喊声引人注意,小声唤道。
“嗯?胡大哥请别推却、”她侧过头来。
“……你的影子、”
她疑惑地低头,见到那抹影子,也愣了愣,语气温和而怅惘:“看来,还要续缘呢。”
“那姑娘、是狐?”胡娘子接过胡勇递来的汤药,叹了口气(胡勇想着既接受了女子的心意,就该将事情原委告诉娘子):“听了不害怕,反觉得心疼。前日邻家二婶过来闲聊,还说起庞家公子的婚事,高攀娶了吴尚书的千金,全靠姻缘庙的狐仙、”
话音未落,两人皆是一愣,对视间已有些明了,庞公子的好姻缘,莫非是他的(情)人(狐)妖助力?这庞公子对她是真情后的利用,还是、为了利用才假意生情?
“原话怎样讲?”
“据说是有好几户官家公子求亲,吴小姐颇为犯难,遂前往城南的姻缘庙求签。她将几家姓氏写在竹签上,正准备抽时,签筒却被一只赤狐给弄倒了,一支竹签落在她衣襟上,是个‘庞’字。大家都说是狐仙显了灵,又说庞公子是风度翩翩的才子,就将亲事定了下来。”
胡勇听了,眉头愈加紧皱,总想起那抹瘦弱的狐狸影子,莫非是灵力减弱后现出‘原影’?那庞公子若是只利用她一次,此后好生相待也罢了,别再用妖力谋别的……
“夫君,虽说我们也不知晓事情的原委,但总觉有些不放心,你下次若再碰见那姑娘,还是劝她早些归山,别被俗事沾惹吧。”夫妻同心,胡娘子和胡勇想得果然一样。
怎料,胡勇打更时竟未再遇见那女子,就连她之前和庞公子定下的两月之期,也没有赴约。莫非她已经想通了,不再惹人间情丝?也好,胡勇正暗暗为她庆幸,却听见一阵震耳的响铃之音,这大半夜的,谁家做法事?
胡勇吃了一惊,抬头四望,见北边一处宅邸飘起蓝紫色烟雾,铜铃声响个不休,而后更是传来驱邪念咒之音,那是、庞府!
“这可糟了,过河拆桥,用完妖力就驱邪么!”胡勇焦急不已,正想赶去看看,却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和人撞了个满怀。
惊诧间,女子缓缓现形,衣裙上斑斑血迹隐透刀剑伤痕,皎月花颜的脸庞被泼了浓稠的污血:“胡大哥,我怕是难逃此劫了。”
“怎样办,我掩你逃回山上去吧、”
女子泣声摇头:“他们马上就会寻来的,不能累及你,我魂魄另找个地方依附,或许还能一息尚存,但数百年道行损毁,前尘皆会忘尽。只是、可怜这孩子无处托付,胡大哥若不嫌弃,能否给她个归处?”
女子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抱出一团红锦披帛,那里面裹着一个粉皱皱的小生命,胡勇愣了愣,烛火摇曳间,又见之前那抹瘦弱狐影,原来,他看到的影子是这只小狐。
“胡大哥能看见她,亦是有缘,若还能应对,可否救她一命?”女子哀泣道。
吵杂声愈近,驱邪铜铃声声震心,胡勇连忙接过小狐:“姑娘放心,我和娘子无有子嗣,定会将这孩子视如己出,努力护她安好。”
“跪谢胡大哥和嫂夫人了,您快带她走,我挡在这……”
此后,胡勇再未见过那女子,绝美(狐)妖就此消失,化风、化雨、化孤蝶……再无人知,唯剩地上一片幽凉血迹,爱尽泪陨。
胡娘子对小狐十分疼惜,又怜她才出生就失去母亲,故一直用那染血的披帛做襁褓,让她感受母亲的温情。
“夫君,该给这孩子取个名字。”这日,胡娘子正和胡勇商量,却看见披帛一角,洗不去的血迹上,隐约挑绣了两个小字。
“倾国?那姑娘唤‘倾国’么,唔……这孩子就唤‘倾城’吧。将来定和她母亲一样,是个倾国倾城、美丽殊绝的女子。”胡娘子抚了抚婴孩的脸颊,唇角挂着疼爱的笑。
“也不用太过美丽、”胡勇却叹了口气,倾国倾城不若得一知心长情人:“罢了,就唤这名字吧,记念她的母亲。”
此后,倾城就在胡勇夫妇的疼爱中无忧无虑地长大,虽说父母将她保护得很好,对她的身世和出生后的伤惨遭遇只字不提,但狐狸本就灵性,她还是隐约觉察到自己的不同。特为是,父母悄悄看她的影子时,担忧之后安心的神情,更让她断定,自己身上藏着秘密,不过她懂事贴心,从未问起。
十岁那年,母亲病逝,父亲去打更时担心她孤单害怕,遂为她制了个木雕少年,放在榻边守她安睡。胡勇本就是个手艺不错的木匠,更兼是为爱女做玩具,自然将木雕少年做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倾城十分喜欢,唤它“木哥哥”。
“倾城丫头,多大了,还玩木娃娃呢!”邻家妇人笑道。
“这木哥哥是阿爹送我的,自要一直带在身边陪着我。”倾城噘嘴反驳。
“呵呦,现下说得这般甜,将来遇见了‘真哥哥’,盼着嫁人都来不及、”
“婶子休乱言!”倾城捂着耳朵跑回了家。
由于匆匆推门,带起清风一阵,吹落了铺在木箱上的红锦缎。贫寒人家,极少鲜艳之色,倾城自记事起,嫣红的色彩除了门扉上的福字,便是这方锦缎了。此时,锦缎幽幽落在地上,好似一滩血迹,她心间一凛,仿佛感应到什么征兆似的。
邻家婶子的玩话成真,她即将遇见一位真少年,像父亲这些年来所担忧的那样,走上她母亲的路,爱之劫、情之殇——
那夜,胡勇正害头风,仍撑着出门打更(这两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想多为女儿攒些钱做嫁妆,确保她以后能安稳度日),倾城放心不下,执意跟随,因而黑暗寂寥的长街,第一次出现了两个相携的身影。
走过几条长街,胡勇头疼得厉害,已有些站不稳,倾城扶着他在一家客栈门口的长凳上坐下,拿过他手上的铜锣:“阿爹,您坐这歇一会,我来打更吧。放心,我胆子大,而且您的声音,我也学得很像呢。”
“咚!咚!”“咚!咚!”倾城敲着二更的铜锣声,粗着嗓子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想着以后都能为父亲分担差事,倾城很是开心,因此丝毫不觉害怕,纤瘦的身影继续在幽寂长街中独行。过了好一会,二更声敲止,倾城收好铜锣准备往回走,却瞥见角落里一团火光,她连忙寻光而去,透过围墙的小洞,看见一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华服小少年,正执着一支红烛燃火。
她气不打一处来,“咚!咚!”将铜锣捶了两下,气怨道:“都说小心火烛了,你在做什么?”
小少年唬了一跳,几滴蜡油落在手背上,疼得直用嘴吹,可看见墙洞外那秀异灼然的小脸,便怔得什么都忘了。
“我说小心火烛,听见了没?”倾城噘嘴道。
“哦、哦……是!”小少年应声道,缓过神之后赶忙解释:“对不住,我不是在捣乱,是想制一盏孔明灯放上天,祈愿母亲的病早些好。”
“这样啊,那是我错怪你了,对不住。”倾城知礼地道歉,又见草地上的竹篾和纸张七零八落,小少年的手背还有道划伤的口子,遂道:“我这会要回去陪我阿爹了,明日吧,我明日过来帮你制。我阿爹手艺活很厉害的,我也不错哦,定制出漂亮精致的孔明灯,让天神一眼
就看到,实现你的愿望。”
“真的?那太好了,我明日下学后,到河畔的柳树下等你,可好?”
“好啊,但祈愿笺能不能分我一张?我也想祈愿让阿爹早日康复。”
“当然行啦。”小少年走到墙洞边,向倾城作了一揖,笑道:“在下甄晴,甄明的甄,晴天的晴。”
“甄晴(真情),这名字,还真让人温暖呢。”倾城被小少年那星辰般的眼睛凝着,羞涩中又暗含喜悦,微微低头道:“我姓胡,小字倾城。”
“你的名字更好,让人倾心。”甄晴从襟前拿出一张祈愿笺,自墙洞间递了出来,倾城接在手中,微温的暖意,双颊泛起绯红。
“这可妙了,你说‘小心火烛’,怎把红焰燃到自己脸上了。”甄晴笑着打趣,又探了探自己的脸:“不怨你,原是由我这燃去的。”
“咧~”倾城吐了吐舌头,但心里记挂着父亲,遂不再接话,起身走了。甄晴不放心地从墙洞里探眼,看着她的背影叮嘱:“可别忘了,明日之约!”
翌日,她在榻边陪了父亲大半日,父亲怕她被苦药味闷得难受,让她出去玩一会:“倾城,你出去透透气吧,今夜我们不去打更了,让你一个小姑娘在长夜里走街串巷,阿爹太心疼了。你到街尾的赵二家去,托他这几日帮着打更,待我病好了就去道谢。”
倾城从赵家回来,去往河畔,甄晴已经等在那了。和风徐徐、杨柳依依,白衣少年微笑着向她招手,这景象成了她此生最美好、最怀念的记忆。即便她是狐女,生命以数百、千年来计,但再也没有如此纯粹的情意……因为心在老去,情殇幽凄。
“太好了,我还担心你赌气不愿来呢。”甄晴笑道。
“干嘛要赌气呀,何况祈愿是美好的祝福,我怎能不来。”倾城浅笑沁心,在草地上坐下,用剪刀剪着竹篾,告诉甄晴要怎样裁纸。
两人认真之余,也玩笑着谈天,风和云柔、草暖花香间,少年少女言笑晏晏,路人看在眼里想到的皆是青梅竹马、地久天长的画面。
欢谈笑语间,连落日都逗留得格外晚,直到两人将孔明灯制好,系上祈愿笺后,晚霞才倾泻而下,绮丽的霞光漫在脸颊,若胭脂醺染般,瑰艳不可方物。
“飞吧,飞得高高的,让天神看到!”倾城闭眸许愿。
“请将我们二人的愿望都实现!”甄晴抬起头,看见那两支祈愿笺在晚风中摇曳着,愈飞愈高,丝带缠绕着,甄晴与倾城的名字,贴在了一起。
此后,两人成了交心挚友,约好闲暇时候在河畔相聚,若是听出打更声有变(倾城仿效父亲的沙哑声音)就在墙洞那碰头。这纯真烂漫的情谊,竟维系了两年,尽管一个是官家公子,一个是更夫之女,彼此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直到第三年的上元灯节,甄晴约她去看花灯,说河边有庆会,介时要大放孔明灯。倾城和几位邻家姐妹一同前去,玩闹着走散后就去到了柳树下,甄晴已拿着祈愿笺,等着她。
“以后也要让你尝尝,等待的滋味。”甄晴用祈愿笺轻敲她的额角,笑嗔道。
“你等我的时候,我也等着你的呀,又不是静待在这才是等,心里早早就开始等了。”她眨着眼睛,慧黠地笑着,脸颊不觉一抹烟霞色。
“呵,这话可正中我下怀!我的心思你想必、”甄晴欣喜不已,悄悄牵起她的衣袖,正想诉说心语,却疑惑地看见她的目光,愣愣地望向远处。
“怎么了?”甄晴侧过头,顺着倾城的视线,看见一美丽娇贵的富家少女,在几位丫鬟的簇拥下,高傲地游赏花灯:“在看那个女子吗?你又不是男子,看到美人移不开眼,何况她也没有你美啊。”
“不是的,那、那狐裘……”倾城蹙起黛眉,不知为何,她方才只无意瞥了一眼,但目光所及,那少女披着的暗红色狐裘,让她心里一阵揪痛,仿佛有尘封的痛楚和秘密,欲破茧而出。
“你冷吗?”甄晴关切地看着她半旧的棉袍,想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她系上。蓦地,不知是周边灯火辉煌还是其它缘故,倾城纤细的身形竟似燃成一团火焰,只一瞬,又恢复了。
是幻觉吗?甄晴揉着眼睛,心变得沉重起来。
【下章(预)告:倾城的母亲,不仅被庞家驱邪伤害,还制成了狐裘,穿在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身上,倾城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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