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身边的陌生人》,陈拙,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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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1月28日的午夜,我一定是这个县城里,唯一一个正在杀人的高中生。狭长幽暗的学校宿舍走廊,十几个人围住我,拳打脚踢。眼镜碎了,面前变成一大片模糊杂乱的影子。摔倒又爬起来,带冰碴的污水打湿了我的单衣和校裤。

心脏猛烈撞击胸口,我不觉得冷,却控制不住颤抖。反击几乎在瞬间完成。右手腕和虎口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折叠刀不知什么时候脱了手。

打我的人一哄而散。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那些叫骂、哭嚎、骚乱声,也听不真切。一股巨大的嗡嗡声,在我的脑袋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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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我还站在漆黑的走廊上。

视线里开始有光亮出现。胆大的同学从寝室门探出身,打开电筒或手机探照。光团越来越多,慌乱地掠过天花板、墙壁、地面,偶尔停留在我的脸上,刺痛双眼。

在那些光团里,我看到了“瘦子”。他正在我的脚下抽搐,旁边只剩一个同伙抱着他哭喊。

我的喉咙里有股铁锈味,脸上淌着血,浑身都是血——别人的血。

穿过宿舍5楼的走廊,没人敢接近我。我把折叠刀扔进走廊的垃圾道,躲进宿管的房间。

“我拿刀捅了人。”电话里,我无法向爸爸讲清楚自己是否受伤,只觉得浑身疼。

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此时此刻,我能感受到身体里异常兴奋的情绪——我终于不再是被欺负的一方了!

倒在血泊中的瘦子,已经被救护车接走了。

513号是我的寝室,门还开着。我匆忙套上羽绒服,带着仅有的70块钱离开。

寒风中,最先找到我的是老叔,他在学校当老师。

“我把人捅了,他们欺负我。”我念叨着,颤抖着,说清了这句话。

“你把你自己给毁了。”老叔在车上只有这一句话。

2012年11月29日零点起,我的人生彻底改变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逃出学校没多久,警察就来了。打我的学生们被挨个揪出来。此时我正躲在1公里外的县医院,站在厕所镜子前看着自己。我的脸和双手沾满了血,血迹已经暗红干枯,蹭得羽绒服污秽不堪。我把衣服翻过来穿,用冰凉的自来水搓洗着脸。

老叔正在找医生了解瘦子的伤势,说真的,我还沉浸在打架的兴奋中,没顾上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妈妈打来电话,和平时我做任何事一样,骂我,不停地骂。我告诉她,我知道自己下手很重,瘦子可能会死。

爸爸也打来电话,说联系了公安系统里的亲戚商量解决办法。亲戚很为难,唯一的建议是不要立即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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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继续躲在室内,可能会被警察围住,我从厕所窗户翻出,跑进医院后面的停车场等待爸妈的出现。

停车场一片寂静,岗亭亮着灯,没看到保安,只有条狗时不时叫唤。停车场的另一侧,太平间外墙的制冷机响个不停,我估计那边是监控死角,钻进停在角落的两台车之间,猫下腰竭力躲避寒风,竭力隐没自己。

我在原地愣神,直到爸妈找到了我。同样害怕被监控照到,他们把车停在了医院外面的小巷里。

听着妈妈一路的骂,我回到了家。脱掉沾血的衣服,换上爸爸的秋衣、毛衣、夹克、军大衣和工装裤。

没多停留,我又跟着爸妈坐车去了县医院对面的小区和亲戚们会合。爸爸和当医生的六爷爷、当老师的老叔约在小区车库里见面,打听瘦子的伤势到底有多严重。

我们一行5人怕太显眼,分成两批走进小区。四下寂静无人,六爷爷家车库的卷帘门慢吞吞地升起一半,大家钻了进去。

瘦子是颅脑开放性损伤,就是从太阳穴附近捅进去的那刀,破坏了他的大脑。他有80%的可能死亡,活着也是植物人。县医院说治不了,已经被转往市医院。

我爸又联系了亲戚,希望打听到警方对这件事的态度。因为瘦子的伤势太重,这起欺凌与反击无法避免地成了刑事案件,我已经成为涉嫌故意伤害的犯罪嫌疑人。

爸爸几乎以命令的口吻说,必须等瘦子的治疗有了结果,他才会带我去自首。

整个讨论过程,我没有机会做出任何决定,仍然沉浸在杀人的亢奋中,对大人们的安排做不出丝毫反应。

就算我当时是冷静的,也没有能力为自己的出路做决定。听着老叔埋怨我爸脾气坏,没有给我起到好的示范,我接受了长辈们的安排——逃跑。

包括这次逃亡,从小到大,我服从的都是“他们的意思”。在这个县城的大家族里生活,我身边的长辈不是医生、教师,就是官员、警察和小老板,各路关系四通八达、安安全全,各种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本来我想,我的人生恐怕摆脱不了这个家族的安排——可能这还是很多人羡慕的——除非我学习足够努力或者做人足够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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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对这个家没什么感觉。除了要零花钱,就是跟着他们参加各种亲戚的婚丧嫁娶,没和父母有过什么像样的交流。我一直住校,每两周回家一次,不是在看书玩游戏,就是被催着干活。

“被决定”逃亡后,爸爸开着送货的卡车,妈妈坐在副驾驶,我躲在后排,连夜离开了家乡。

已经是29号凌晨3点多了,县道上还残留着积雪,逃亡的卡车在黑夜中不敢开得太快。车厢里晃晃悠悠的,我的脑子已经彻底不清醒了。

“出这种事,不能怪你。”爸爸看着前方漆黑的县道对我说,“从小就没怎么管过你,有什么事你也不跟我说。要是他们欺负你之前,你给我打个电话,哪怕跟任何一个亲戚说一声呢……”

我默默听着爸爸的反思和妈妈的抱怨,气氛似乎和平日里没有区别,都是我早就听惯了的话,只有逃亡这个背景是新的。

凌晨5点,捅人的兴奋感渐渐消退。睡意袭来,我打起精神看着窗外昏暗的景色,就快到距离学校50多公里外的小镇了。

9岁那年,我随爸爸来这里打工,镇上厂子多,交通发达,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听说不少犯事儿的人都会选择在这里躲藏。

车停在镇外的大桥前,我和爸爸下车,去大桥另一侧跟舅舅碰头。爸爸让我赶紧钻进舅舅的轿车后排,他在外面简单解释了一下就匆匆告别。

在舅舅的职工宿舍里,我一觉睡到早上10点多。

吃完饭后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打开了电脑。暴风影音首页推荐的电影封面吸引了我,上面是一个在雨中张开双臂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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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叫《肖申克的救赎》,一个在监狱里讲述自由是什么的故事。

电影里有句台词:希望是危险的东西,会把人逼疯,在监狱里毫无用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看这部电影,或许是想为以后坐牢提前做些准备。

电影演到肖申克的狱友试图帮助他翻案,却被狱长谋杀时,舅舅回来了。他给我买了3张不记名的手机卡,给了500块钱,又装了一包吃的,“我不送你了,你自己坐车吧。”

舅舅在赶我走。我知道,他害怕了。

我不怪他。舅舅从小特别疼我,但他和我爸不是一类人。我爸16岁就在社会上瞎跑,舅舅则凡事安稳第一。

我站在街边的公交站,想着警察的追捕,看着过往的车辆。我突然想去海边,说不定可以跑到国外,于是换上一张手机卡联系爸爸,告诉他自己准备坐公交车离开。

爸爸警告我别坐新式公交车,我丢掉第一张电话卡,换上新卡,坐上一辆私人运营的中巴。

那一刻,我有了逃亡感,也感觉自己第一次逃离了长辈们妥妥的安排。

那天下午,我在外面游荡了四五个小时,倒了几趟车,和卖菜的大妈问过路,向东走,希望能到达海边。

我越来越累,被群殴时留下的疼痛还在身体上,击倒瘦子的兴奋感还在折磨着我的神经。

饿,却一点吃不下;困,又睡不着。我趴着车窗注视街上的行人,直到太阳落山,在距离海边还有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接到了爸爸让我立即下车的电话。

我在一片桃园旁下车,躲进林子丢掉第二张手机卡,等着爸爸来接我。

事发整整一天后,那个夜里,我又回到起点,偷偷回到了家。

这一次,家族里的人基本都到齐了。几位爷爷辈的老人围着炉子烤火,叔叔们端着热水站在他们身后。

屋里的氛围有些沉重。我刚进门,坐在炕上的奶奶就开始痛哭。怕老人家受不了,我被带去了厢房。

我知道,大人们在考虑我的未来。公务员、生意人、老师,这些曾经听的最多的种种安排不见了,我只听到一点,长辈们认为我肯定能跑得掉,“但问题是以后还能不能回来”。

这个家族除了我爸,没人混过社会,连打架都很少发生。当着所有人,爸爸郑重地问我:想不想跑,想跑到什么时候,以后这辈子还能干什么?

“不知道,你们定吧。”我满脸茫然。

再次回到长辈们的“安排”之下,有那么几天,我过着毫无规律的生活。困了就睡觉,醒了就玩游戏,还看完了《肖申克的救赎》和整整4季的美剧《越狱》。

这段时间,市里当干部的姑父收留了我。他每天出门前会把我反锁在卧室,仿佛主人上班时担心小狗在家乱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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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关在卧室,瘦子则无法走出市医院的重症病房。有那么几天,我和他的距离不到3公里。我希望他能被救过来,我想只要人不死,就还可以私了。

一天吃晚饭,姑父告诉这事儿判不了死刑,毕竟我还没成年,而且起因是瘦子带人殴打我。他估计我肯定逃不掉刑事责任,他说如果进去了,他会找关系照顾我,“以后出来想混社会,就给你介绍大哥”。

我从来没混过社会,也不知道怎么混。见过的最像社会大哥的人是同学,他跟我同名,但人家的爸爸是乡里的扛把子,开石料厂、修公路,有钱有背景。

无聊的时候,我会在窗边俯瞰外面的街景。我住在5楼,经常看到马路对面的酒吧门口有人打架,酒瓶子没事儿能飞出几个。

最狠的一次,双方各出动了十几二十人。酒吧看场子的人跟他们商量换个地方,但是双方拿着刀当街就砍。

其实多数人都是充场面吓唬人来的,只有领头的几号人真砍。他们下手应该是收着力量的,在身上划出口子流点血就完了,不像我,被学校里的小混混打懵了,就真往死里还击。

浑浑噩噩的生活持续了一周,爸爸来到姑父家,他说瘦子的状况很不稳定,转院去了北京。

如果瘦子死了,不能再因为我的事情连累亲戚了。

从姑父家出来,感觉爸爸特别烦躁,他以前得过精神分裂,就跟发病时的状态差不多。他紧皱眉头,眼里布满血丝,双眼一直瞪着。

我开始害怕了。

在车上,他要求我详细还原28号那晚和瘦子打架的过程,我回忆不出,爸爸突然抡起巴掌扇了过来。

警察继续追踪。爸爸偷偷送我去了另一个县城。

一路上我都不敢说话,静静地听着爸爸和他发小商量赔偿,写谅解书的事情。他们说这事已经不能私了了,因为性质算刑事案件。

爸爸说家里只剩10万存款,还得跟亲戚朋友多凑点钱。民事的部分解决好,刑事的部分会有更多余地。这几天,他找遍了我的同学和老师,求大家帮我写材料,证明我学习不错,是个好学生。

这个县城里,收留我的是一个汽修店老板。投奔他之前,我们在一家小饭馆吃了顿饭。那阵子,环北京的工厂还没怎么限产和裁员,小饭馆里熙熙攘攘,大家讨论着自己家里的事,翻新房子、送孩子去市里上学、给老婆买礼物。

上菜前爸爸告诉我,他试过联系赵茜,希望她能出面,证明是瘦子带人先威胁了我的安全。

赵茜是我喜欢的女生,和瘦子他们发生冲突的起因,正是因为她。

然而赵茜不肯帮忙,她只接过一个电话就消失了。我爸去她家找人,发现他们全家都离开了。

我很失落,吃不下饭。我总在想自己对赵茜一片真心,却换不回一点情感,哪怕可怜我也好。

说出来像个笑话,虽然我背靠大家族,看似什么事都是妥妥地被安排好,可我却是被同学欺负着长大的。我长得胖,跑不快,你能想象有人会突然冲过来抽我一巴掌,然后跑到远处嘲笑在后面辛苦追逐的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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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受人欺负,我经常和同学争吵,却总是在老师面前受人诬陷,成为到处惹是生非的坏人,即便我学习成绩还不错。以至于上高中后,我试过逃课、在学校厕所抽烟、趴在教室窗户上对女生吹口哨,我真的试图当个小混混,跟大家称兄道弟,希望能获得自尊。

我喜欢上了临班的赵茜,给她买零食、帮她做题,希望这段关系能持续下去。我甚至开始尝试交朋友,以为自己真的和过去不一样了。

直到事发前一天,11月28日白天,我在给赵茜讲题时收到了大壮发出的警告。

当着赵茜的面,大壮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以后离她远点。傻X,信不信我打死你!”他还想进教室拿凳子砸我,但被劝阻下来,“你给我等着,今天打不死你。”

我不能在赵茜面前表现出害怕,即便我们还不是真正的男女朋友,我必须向她证明点什么。

可是就在那天的晚自习前,我寻找帮手的努力失败了。朋友们半开玩笑地建议我:挨打就躺好,报警和大壮要钱花。当然,他们可能都怕大壮,因为他和瘦子都是学校“十二太保”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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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帮到我的,只有亲戚送的那把锰钢折叠刀。刀背半公分厚,全长20公分,握在手里很有分量。

回宿舍拿刀时,大壮来班里下战书了。同学问我怎么办,我从裤袋里掏出刀,“拿刀捅他们。”

其实我只是说说,我整晚都很紧张,但没有一个人在乎我要面对的险境。教室里只有老师注意到我状态不对,但我没告诉她真相。

下了晚自习,已经有人在513寝室门口盯梢了。看到我进屋,游走在楼里的“打手”们聚拢过来。瘦子带头,大壮跟在队伍最后,十几个人堵死了门口。

室友们放下手里的夜宵,默默观察着现场的情况,没人敢轻举妄动,哪怕是喊宿管过来都不敢。

“你欺负我兄弟是吗!”瘦子凶狠地问。

“你们想打架还是怎么着?”我不能在这种时候怂下来。

“想打架!”

“我去找人。”

我到4楼找人求助,打手们就跟在身后。还没来得及跟同学说清楚,查寝的宿管把所有人骂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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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子让几个人留在5楼继续盯梢,其他人分散到各个楼层待命。我独自离开宿舍楼,去找另一栋楼的朋友帮忙。那栋楼里没有高年级学生,已经锁门了。朋友意识到这是来真的,在电话里焦急地嘱咐我回寝室躲好,他会想办法出来帮忙。

宿舍楼已经熄灯了,赶在锁门前,我狂奔上楼,希望赶回513,关门撑过这晚。

三楼四楼有人开始叫嚷着要抓我了,就在登上五楼的台阶时,我被揪住了。

人们呼啦一声围上来,我拿出折叠刀,“今天谁打我谁后悔!”我以为只要有刀,就能吓跑他们。

漆黑的走廊里没人注意到,这是把20公分长的锰钢刀。

“你别吹牛逼了!”瘦子骂骂咧咧地扇来一巴掌,我的耳朵开始嗡嗡响。前后左右都有人在打我,拳头、鞋底甚至金属棍。

我被打倒,眼睛打碎,强撑着爬了起来,死死抓紧瘦子的衣领,忍受着其他人的殴打,将怒火和委屈全发泄在了瘦子身上。

一年后站在法庭上我才知道,瘦子中了6刀。两刀在肚子,两刀在脖子,一刀在左肩;还有一刀,在太阳穴。

把瘦子捅伤后,我在县医院的厕所里联系过赵茜。那时她的电话还能打通,她一直在哭。

我想向她解释,或者说是交代。当时我觉得,说清事情的因果,就没什么对不起她的了。接下来的一切,我得自己面对。

可是,哪怕再过一个半月,我才刚满17岁。

我幻想过自己可以充实地度过高中生活:有女友,有兄弟,有别人的尊敬,有对自己的认可。

然而我只是个刚上高二,身高1米73,体重快两百斤的胖子。认识一个处在暧昧关系中的女同学;没有能帮忙出头的兄弟;被学校里的混混们看不起;内心完全没有自信。

我对人生的唯一规划,是考上中国科学院大学,当物理学家。然而老师早早告诉我,我能考上个一类本科大学,当个物理老师就不错了。

这个充满混乱和血腥的午夜之后,我连自己唯一明确的事情都无法完成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成为怎样的人。

修车厂是这场逃亡的最后一站。我在这躲了半个月,享受着打工的乐趣,恐惧着可能突然出现的警察。

修车厂老板是个办事滴水不漏的中年男人,从不问我任何个人的事情,只当我是来打工的小孩儿。

爸爸也没透露实情,只说我打架惹事要躲几天。看老板的态度,只要遇事的时候能把他撇清,他不会在乎我具体犯了什么事。

老板的厂子规模不小,前面是修车店,后面是钣金厂。除了喷漆时刺鼻的味道,我喜欢这里的一切。我会跟着工人们摆弄各种零件、液压设备、大锤,把撞瘪的车恢复原状。两个星期后,我就能独自处理一些问题较小的事故车了。

我喜欢和那些铁家伙打交道,事情变得如此简单,只要按照物理规律,就能把破损的东西复原。我很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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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有人称呼我是“小师傅”,还给我买烟套近乎。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然而每天收工后,我的身份只剩下“亡命徒”。我会躲在黑网吧消磨时间,用的是网管藏在抽屉里的那捆身份证。

开始逃亡时,我总担心有人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异常,但我渐渐明白,陌生人根本不会关注我。就像网吧里的客人,要么在玩游戏,要么在搞线上赌博,哪有精力研究我是谁。

我只是觉得自己很特别罢了。

我习惯坐在靠近厕所的角落,赶在坐牢前多玩几把游戏。

偶尔我会搜索自己的名字,想知道人们对我的评价。

事发没多久就有记者去学校采访了,我被描述成了因为情感纠纷而故意杀人的高中生,我还没成年,但报道里已经出现了我的真实姓名。

这下我可出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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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网吧的夜生活很快被两个查身份证的警察打破了。那天我远远看见警察在逐个检查,于是起身去找网管买了包纸巾,假装内急躲进厕所。这两个警察八成不是为我而来,但我仍然紧张得心脏狂跳。我从厕所窗户跳到一楼,跑回修车厂。

以后我很少离开厂子,晚饭就在门卫大爷那儿蹭,再一起看电视到八九点。大爷是东北人,带着老婆孩子给老板打了十多年工。他年轻时经历的比我多,打架斗殴对他都不算事。

在逃亡之前,我没接触过真正的社会。看着修车厂老板每天干的事情,我终于发现了比学校里的小混混们狠得多,社会得多的人物。

有两个司机在路上出了事故,追尾的人又穷又横,被撞的人不要钱只要对方服软。他们都认识老板,没找警察而是找老板解决。

老板就在办公室里拍了板,他出钱修车,让追尾的朋友认个错,事情就算两清了。那场面跟电影里演的似的。

白天老板处理江湖事务的办公室,晚上就是我的卧室。空旷的厂房只有我一个人,外头在下雪,办公室里整夜开着空调。烦了我就在雪地里抽根烟,实在忍不住了,我开始想给人打电话。

我不敢用自己的手机,就用厂子的固定电话联系赵茜。我觉得自己付出了特别多,赵茜说不定会对我以身相许。

话筒里传来了声音,“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赵茜为了躲麻烦,手机号都注销了。我撂下电话,闷头倒在单人木板床上。

我又给一个哥们儿打电话,足足两小时。从上学一直聊到以后的人生,我们两个未成年人为了自己的前途命运唉声叹气,他告诉我虽然学校禁止讨论,但大家对我的评价不好。当时我就憋不住了,在电话里哭出了声。

2012年12月23日,瘦子死在了病床上。

我已经没有理由继续逃了。

第二天晚上离开修车厂前,送给门房大爷一条烟。以前我不懂这套礼数,都是在修车厂跟大家学的。大爷以为我已经躲过风头,在我爸面前夸我懂事,让我回去好好上学。

“上不了啦。”临走前,我爸交了实底,这回再跟别人描述,真的只能说“捅死人”了。

瘦子去北京不过三五天,伤情恶化到只能靠机器维持生命。瘦子的爸妈把他接回县医院,没几天他就去世了。

当晚11点多,爸爸没敢直接带我进村。警察已经在附近不定时地巡查了一段时间,我不可能大大方方地回自己家了。

爸爸带我从满是积雪的农田里绕道。刚到村外,两盏车灯突然在远处的灌木丛后亮起,我们的身影在漆黑的小路上被照得一清二楚。

我问爸爸前面干什么呢,他也犹豫了一下,以为有人在逮兔子。当灯光开始逼近,我们才意识到,是警察。

我和爸爸掉头钻进地里,身后响起了警笛声,两台警用摩托车的油门轰鸣,还有人在大声喊着我的名字。

我在塑料大棚之间躲闪,穿过农田附近的小树林,跑一阵再藏一会儿。在河堤旁,爸爸让我从结冰的河面继续逃,他决定去找警察沟通。

我躲在一间废弃的加油站,捡了块破木板坐在上边,我已经不在乎是否会被警察定位,打开手机想找个人说说话。

诺基亚手机的开机画面亮了,屏幕上两只手握到一起。我盯着数字键盘发愣,不知道应该联系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满是尘土,有月光照进来的破加油站里,我默默地玩起贪食蛇游戏。一条命接着一条命。爸爸打电话过来了,他要接我回家,警方最后给一次机会,我们第二天一早就去刑警队。

2012年12月25日早上6点多,通宵给亲戚打电话的爸爸叫醒了我,“起来,去县里。”我什么都没收拾,洗漱完毕就跟着上了车。对门的老太太刚遛完鸟回家,她看了我一眼,关上门。我夜里被警察追的事情,全村应该传遍了。

去刑警队的路上,我在亲戚家停留了片刻。大姑准备了煎饺,二叔买了不带拉链和鞋带的衣物。有长辈嘱咐我,不能轻信任何人,把当时和瘦子发生冲突的起因讲清楚,错误不完全在我这儿。

我爸说:就算你当时想弄死瘦子,也不能表现出来,这件事里,你也是受害者。

从早上8点到下午3点,我一直坐在讯问室里回答警察的问题。从大壮发出威胁,瘦子带人来打我,一直讲到一个月来的逃亡。

在口供上签字时,我看到警察把案件性质定成了“故意杀人”,我懵了,看着爸爸不知道该不该签字。

我想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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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双手被铐在了身后,警察开车送我去做体检。手铐没有卡死,我缩紧手指试图挣脱束缚。守在一旁的警察发现了我的小动作,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手铐卡紧,陷进肉里。

当晚我就被送到了看守所的未成年号子。看守打开铁门,号子里的人刷的一声都站起来大喊:“领导好。”声音特别大,我被吓了一跳。

看守队号里管事的人嘀咕了一句:“照顾点儿。”然后对所有人说:“都别惹他,高中生故意杀人。晚上别让他出事。”

看守关上铁门离开时,大家又齐声大喊:“谢谢领导关心。”

刚进看守所,我已经不想活了。

第一晚真的像《肖申克的救赎》里演的那样难熬。我翻来覆去地想着外面,不敢接受眼前的事实,一直迷迷糊糊地熬到了白天。

我丝毫没有新犯人的低声下气,说话做事都挺横,不愿意遵守号子里的规矩。

我被其他人收拾了,一副沉重的手铐和脚镣锁住了我,脚镣的另一头被拴在地铺的铁环上,限制了我的活动范围。足足有一个星期,我连腰都直不起来。这样的状态维持了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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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装疯卖傻,假装大小便失禁。我不吃饭,白天看别人干活儿,晚上等他们睡觉了就开始折腾。有人警告我:“你他娘的要想活就活,不想活了哪天给你枪毙了。”

有一段时间,我每星期要接受两次提审。在通往提审室的路上,会经过看守办公室,那边的走廊上放着一面镜子,上面写着标语。

因为号子里没有镜子,大家总会在有机会经过时撇自己一眼,我不爱看自己,甚至有点讨厌看到自己。我觉得自己无比失败,什么都做不成,自己的前途还因为一时冲动全毁掉了。

有一天爸爸来探望我,他说我瘦了,问我是不是吃了不少苦头。我没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变化,因为是冬天,身上穿着肥大的棉衣。借着去提审室的机会,我假装鞋被踩掉,跪在走廊上磨蹭了一会儿,这才看清了镜子里的自己。

我都快脱相了。进看守所时我有两百斤重,三个多月就瘦得只剩一百四五十斤,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因为在未成年人的号子里混的太差,没人缘,没规矩,成天被教训,看守把我安排去了成年人的号子。我因此遇到了高叔,给他当了一年多的跟班,心甘情愿地替他洗衣服叠被子。

高叔很神秘,他可能是全看守所最有钱的人。号里的烟都是他出钱买,其他人吃着难以下咽的菜汤馒头,偶尔买香肠方便面改善伙食;高叔却顿顿吃小灶,有鱼有肉,而看守所里的吃喝,比外面至少贵了一倍。

他说自己因为商业上的矛盾,因为偷税漏税被抓。他估计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不是无期就是无罪。

高叔把一部分日常管理的工作交给了我,每天我要写号子里的日志,他觉得我写字难看,就拿过本子自己先写一页当作练字的参考,让我模仿他的字体练。他还让我练胆,在号里当众念报告。

我练了两三个月字,高叔没夸过一句。直到有天他把本子甩给我彻底不管了,我才知道高叔认可我了。

高叔做这件事情,可能是因为无聊。他在看守所里不用干活,平时除了看书就是管理号子里这一亩三分地。但是我觉得,他是第一个真正关心我的人。

字写得横平竖直了,我开始思考着,自己应该再做成一件事。

我不善于和人打交道,总跟在高叔身边。看新闻联播时,高叔会掏出一根烟,他先抽四分之三然后交给我,我抽两口再决定传给下一个人。然而每当我给别人烟时,大家都不搭理我。

我变得想在号子里过得好一些,悄悄请高叔分析我身上有什么问题。高叔说我不合群,让我多和别人说话,哪怕聊一些“不咸不淡的屁话”也行。

我是一天说不了一句话的性子,却在号子里渐渐变得喜欢和别人交流。号子里什么人都有,我喜欢听大家吹嘘在外面的经历。

拉皮条的人告诉我,对不听话的姑娘要下狠手打,但是他把自己和姑娘们的分账比例从四六分提高到三七分,该给的钱要给到。

给赌场看场子兼放高利贷的人心眼多,他们会盯紧人傻钱多的客人,先伺候人好好赢几把,再让他有输有赢彻底陷进去,之后的一切都变得水到渠成,押车、卖房甚至卖老婆孩子都可能。

捅死瘦子之前,我的世界是由同学、老师和家人构成的。自首以后,我有了另一条了解社会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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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看守所度过了17岁和18岁,接到了故意伤人致死的判决书。在终审法庭上,爸爸流着泪告诉我:“以后要靠自己了,做事之前动动脑子,想想后果。”

2014年5月4日,我从看守所转入监狱,爸爸第一次坐下来和我好好聊了聊。他知道我心气高,也知道我在看守所里被人收拾得很惨。他劝我当个小人物,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好,能安安全全地过完一生。

我当时半是吹牛半是真心地对他说,自己在里面认识人,出来以后好好混,“你们歇着,我养。”

爸爸看着特别高兴。

我减过7个月刑期,在2016年5月24日出狱。从2012年11月28日和瘦子发生冲突算起,我的人生比同龄人滞后了近4年。

出狱那天,爸妈、二叔、老叔、二爷爷、六爷爷、老舅他们都来了,其他亲戚就在家里等着我回去。回家没多久,我主动要求继续上高中,参加高考。我爸不同意,非要拉着我帮他做生意,再过几年给我在村里盖个房,找个家附近的女人当老婆。

为了决定我出狱后的人生,全家族人又聚到了一起。我读书的事情,有赞成有反对还有亲戚保持中立。

但我已经不想再被别人决定未来了。

我对爸爸发誓,就是讨饭也要继续读书。他没拦我,只答应管我一年学费,以后的钱只能我自己想办法。

六爷爷联系了隔壁县城的高中,安排我接着读高二。当时我剃了个圆寸,在监狱里用自制的健身工具练成挺大的块头,同学都好奇我的身世,我撒谎说自己是退伍兵。

高二只读了两个月,我焦虑得不行,直接去读了高三,想赶紧高考。那半年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就想多赶回点功课。但是我离本科线差了5分,出狱以后我第一次哭了。

我不想再考一年,眼看当初的高中同学都开始找工作了,我决定读大专,选了机械制造专业。这得感谢逃亡时,我在修车厂当学徒的日子。

我重新选择人生的方向,没有家人的安排。我打算毕业后去南方工作几年,积累些经验再回老家做体育器材生意。我已经考了健身教练资格证,坚持着在监狱里养成的健身习惯。一切都在按计划推进。

去年我在大专的学校里看到征兵的条幅,晚自习时偷偷在寝室里上网报了名。其实我对当兵没有什么感觉,就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当上。如果能,我就去。

我想洗白自己。想在那本看不见摸不着的档案上,给自己添一笔正面的记录。

我偶尔会想象,如果自己没有杀人,之后的人生会不会如同家族的规划那样,当个公务员,安稳地度过一生。说不定,当兵以后我就能回到这条路上。

然而我接到了被拒绝的电话。那头没有直接说明我有前科,只是说我年龄有点大。我心底知道自己当不了兵,审查肯定过不了。但是我犯罪的时候是未成年人,万一有机会呢?

有些事情我现在还很在意,刚出狱的时候,我整理了自己的QQ好友,当初和我坐过同座的班长,已经把我删除了。过去我俩关系很好,都是班上的好学生。

我心里有点别扭,但知道人家做得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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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在大专的成绩不错,校长同意我不用参加晚自习和校园活动,支持我打工挣学费。但是有一项校园活动我一直在参加——上党课。我想试试看,自己是不是能入党。

我回过学校,就在出狱后的一星期。当时我准备去老叔家住几天,去学校找他拿钥匙。

那天我穿了件花T恤,溜达着走进校门。保安还是原来的大叔,他早就忘了我是谁了。正好物理老师骑着自行车经过我身旁,我叫了声老师好,他停车看着我,“你回来了!”

我以前是物理课代表。老师建议我能读书就不要放弃,给我留了联系方式,后来还请我吃饭。

我在操场上看到老叔在打篮球,不知为什么,我没敢走到人群中去找他,而是站在远处给他打了电话,让他单独过来送钥匙。

拿着钥匙,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当初杀人的宿舍楼。我走上5楼的台阶,当年居住的513寝室还是一样,总是不关门。

我趟过的那个铺位是空的,上面堆了不少书,宿舍里有四五个人,都不认识我。我没敢进去,只是在门口往里看了一会儿。

我想起了捅瘦子那晚的情景,当时墙上、地上、楼梯上都是血,一个多月的逃亡后,我成了杀人犯。

从那时开始,我的人生彻底变得不一样了。

我用了4年,终于回到这里。

人究竟为何冲动?——这个问题有太多答案。

如果说这场悲剧是一个燃爆的炸药桶,那少年的家庭就是常年积蓄的火药,折叠刀是引线,人的冲动点燃了一切。

面对逐渐严峻的情况,曾在社会上厮混的父亲,在护送少年逃亡的路上,扇了他一巴掌。父亲的发小居然宽慰道:“没事,你儿子不废物,最起码现在躺下的不是他。”

少年面对挑衅和欺侮时,将问题归结为得向喜欢的女生证明自己的尊严,而解决问题的方式,他想到的是亲戚送给自己的折叠刀。

长达四年的霸凌,令他更加下定决心杀人。可一旦到了这种地步,无论他曾经遭受多少屈辱,都没什么差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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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决定,太难回头。当少年清楚这个道理时,他已经是刑满释放人员了。

很多时候,人的好坏不取决于冲动的理由,而是谁一直清楚,自己不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