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少有像李飞这样认真的打工仔,他在一家奶茶店工作,店里的规矩多,而且到处都装了摄像头,罚款的名头多如牛毛。员工们来去频繁,很少有人接受得了这种近乎变态的规章制度,但李飞一做就是一年多,再苛刻的主管也挑不出他什么毛病。
有同事就冷嘲热讽,说他积极表现,无非是为了升职加薪,但这是不可能的。奶茶店的结构注定了,所有的中层都是由总店派来的,他再努力,也不可能有机会。但李飞仍然很认真。因为这儿对他来说,是一个不需要再花时间适应的地方,可以提供给他稳定的收入,而他正好需要这种稳定来实现自己的追求。
李飞当初高考没发挥好,只上了个专科。本想着在学校里升本,但机缘不对,没考上,出了学校,他还没死心,于是一边工作一边复习。
奶茶店的旁边是家KFC,往往,他从这边下班,就去那边复习。KFC里有好几个大学生,都是来实习或勤工俭学的,李飞如此用功,自然对他产生了很多好感。而李飞在遇到不会的问题时,他们自然也成了最好的老师。其中,有个叫程晴虹的女生,今年大四,人长得漂亮,也很活泼,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坐在他对面,安静地看着他。被美女这样盯着看,李飞很是难堪,但她却说,她只是单纯地喜欢看着他学习。
程晴虹智商极高,高中三年她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只是高考前三个月系统地学了一段时间,如果当初她有他这样的毅力和精神,恐怕上的就不是现在这个三流大学了。她学不来李飞,只能欣赏。
渐渐地,两人熟悉起来。李飞再来KFC,目的也不再是单纯的学习了,更多的是为看见她。她的同事们似乎也看出来了,都有意无意地成全他们。有一天,程晴虹在店里过生日,还请李飞过来,在同事们的哄闹中,程晴虹大大方方地挽住了他的胳膊,说他稳重、善良,有安全感。
对于年轻人来说,相逢总是短暂的,因为生活中充满了变数。实习结束后,程晴虹回校了,分别之时,他们约定要在网络上一直联系下去。
过了不久,李飞的父亲患病,作为家里的长子,他不得不离开稳定的奶茶店而出去打工。他先是在一家服装厂落下脚来,做了几个月,觉得自己实在不合适缝纫,就去了一家机械厂,做了两年,已经是车间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的他,突然毫无征兆地辞职了。所有人都觉得可惜,也无法理解。李飞的家人更是一口气打了七八个电话,无一不是斥责他不懂事,不知道为家人分担压力。
这个时候的李飞其实已经是家中主要的经济来源,给父亲治病,给母亲分担家用,帮弟妹交学费等等,为了减少开支,他极力地避免人情往来,但这样也使得他没有可以分担压力的朋友。
当然,如果说他还有一个朋友的话,那就是程晴虹,分开两年多了,他们一直都还有来往。这时候的程晴虹已经毕业,在省城一家公司上班,收入也不高,她也很茫然。两个人平日通过手机聊天,聊的也多是生活和工作的事,但李飞跟她说的基本是经过加工后的假象,出于底层男人的一点卑微的自尊心,他不愿让她知道自己的真实现状。
辞职的事他告诉程晴虹了,但只是说自己累了,想换个工作。真实的情况他难以启齿——厂里一个离异的女中层看上了他。这个女人是老板的一个亲戚,五大三粗,骄横跋扈,是工人们望之生厌的人物。然而,就是这么个女人缠上了他,一开始他还不知道,后来在工友的提醒下,想起她对自己挑逗的言行举止,顿时鸡皮疙瘩爆了一地。机械厂男人多,女人是出了名的爱吃小鲜肉,习惯的做法是以前途为诱饵,让人主动或被动地献身。
李飞不得不刻意远离她。但她是中层,有各种理由接近他,趁他不注意,捞上一把或抓上一把,最后,他不得不辞了职。当然,这些话他是没法告诉程晴虹的。
二
李飞辞职后,原以为凭自己的手艺很快就可以找到合适的工作,但这一年大环境不景气,小厂开不了业,大厂拼命裁人,一晃两个多月,都没能找到新工作。家里催钱的电话却是一个接一个。偏偏这时,程晴虹又打来电话,让他不得不慎重考虑工作了。
程晴虹说自己有个机会去新加坡读研。她的学校和专业本就不突出,要想有个好前程,去国外读研镀金是个好机会。但钱是个大问题,她家里只能拿出一部分,剩下的还要想办法。程晴虹说:“你那里如果有的话先借我一些,以后我肯定会还你的。”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借钱,不能怪她的,因为李飞一直说自己收入还可以,有一次还拿到了一万多的工资,虽然那种机会很少,但他没说明,在她的印象中,他的收入就是一万多。
李飞没有任何犹豫,立即就把手机里剩下的三千多元给她打去了一大半,然后说自己来想办法。哪有什么办法,家里肯定是一毛不拔的,也没有可以借钱的朋友,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到原厂。他给女中层打了电话,希望能回去工作。对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笑,笑得他毛骨悚然。
当天夜里,李飞在女中层的宿舍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地躺着。浴室门一开,女中层像一只剥了皮的狗熊一般,迈着方步来到他面前,目光自上而下地审视了他半晌,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李飞就重新回到了岗位上。他预支了两个月的薪水,给程晴虹打了过去。不久,她从新加坡给他发来信息,说自己已经住校了,还说这儿很美,让他有机会要过去找她玩。李飞虽然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有时间去,但仍然很高兴。
这样过了大半年,厂里建了一个新的生产车间,李飞早早就得到了女中层的许诺,要将他派过去任车间副主管,但真正到了任命那天,却是别人。这时候女中层索性也就挑开了,说他的资历和能力够不上。她分得很清楚,身体的愉悦是一回事,赚钱又是另一回事。李飞又气又恼,再次辞职。这一回,女中层甚至连客套话都没说,直接就同意了。
从厂里一出来,收入减少是肉眼可见的,家里人立即打电话来询问。同时,程晴虹也打电话来,问他借钱应急。走投无路之际,李飞去大排档喝闷酒,意外地遇到了一个过去的工友,工友出手大方,短短两年不见,竟买了小车,用了最新的手机。一问起来,才知道对方在KTV打工。至于打什么工能挣到这么多钱,对方笑而不语。他猜肯定不是什么正经营生,于是就试探着猜测,果然,正是他所想象的那种原始职业——鸭,当然,现在叫男公关。
话说开了,也就好继续聊下去了。对方说,反正这种事男人也不吃亏,就算遇到有特殊癖好的客人,冲着钱的面子忍忍也就过去了。有了钱,回到老家,所有人都不会在意你的钱是怎么来的,只会羡慕你。李飞没想到那么多,脑子里只有补贴家用和程晴虹的花费。
在朋友的帮衬下,李飞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就开始工作了。一入夜,城市的纸醉金迷就开始呈现了,李飞虽然在这个城市已经待了两三年,但对城市的夜生活毫无印象,感觉就像进了另一个世界。从冰冷的机械到软玉温香,从硕大厂房到逼仄密室,每一天都很新鲜,每一天都像是过山车一样,充满了不可知和无法言喻。
家里的电话再来,都是称赞他有出息了,老家的房子修缮了,猪圈加固了,收割农作物也不再是人工,而是请了机器来。弟妹的伙势上去了,脸上也有了血色。程晴虹也很高兴,他就像是及时雨一样,总是在每个月她快要吃土时都会打来生活费。
有一天,李飞突然发现,他和程晴虹虽然聊了这么多年,但竟没有一次聊到感情。过去,是他太穷了不敢聊,现在,他想聊但又自惭形秽。
三
时间是这个世上过得最快的东西,一转眼间,李飞从事这个行业已经三年了。有一天,他突然感觉不舒服,去了医院一查,是性病,虽然不致命,但挺麻烦。好在他不像别人那样今朝有酒今朝醉,存下来的积蓄足够他开销了。
这天,程晴虹突然打来电话,说自己已经回国,特意来这个城市看他一眼。他激动不已,又担心见了面会影响她对自己的印象,想拒绝,可最后,还是答应见一面。他花了好几个小时准备,好容易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忐忑不安地过去,见到了越发美丽的程晴虹。
一见面,程晴虹就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她已经在省城的一家大公司找到了工作,虽然留学很辛苦,但值得,起步的薪水就是过去的三四倍。李飞自然为她高兴,甚至也觉得自己这三年没有白费,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辛勤的园丁,仔细呵护着她,现在,她终于成才了,内心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无以复加。
程晴虹很自然地问起了他,他不敢说实话,只说自己跟朋友做点小生意。她好像并没怀疑,还仔细看了看他,说他脸色有点差,要注意身体。两人一起去逛了街,又一起吃了晚饭。最后,他将她送去了酒店。在房间里坐了很久,一直坐到两个人都尴尬了,程晴虹这才说:“要不,今晚就别走了。”
都是成年人,所经历过的不可能都是童话世界,现实世界里男女之间也就那些事。程晴虹其实就是特意来感激他的,没有他,她应该也可以熬到今天,但肯定会很难。而李飞想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单纯的感情固然是一种美好的回忆,但成年人的身体上的感情更让人向往。
但是,他不敢。他有病,换了别人他可以不管不顾,但程晴虹不行。这些年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事,程晴虹就相当于他被世俗污染的身心深处的那一点纯真。他面色变化了数次,终于勉强笑道:“不好意思,有人在等我。”程晴虹似乎有些不敢置信,问了一句:“有人等你?谁?”
他没说话,但笑了笑,笑的时候他故意露出破绽,让程晴虹以为他是不想跟她在一起。程晴虹哑然失笑,说:“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好几年,然后你就告诉我,有人在等你?”他继续笑,但又很肯定地点点头。她苦笑,随后从包里拿出一张卡,说这是她预支的薪水,原本要跟他一起去新加坡旅游,但现在用不着了,钱还给他好了。
李飞没有拒绝,从她手中接过了卡,说了声再见后走了。下了楼,手机响了,是程晴虹发来的信息:“李飞,我恨你!”他发了个笑脸过去,但她已经将他拉黑了。
回到住所,李飞呆呆地坐了很久,然后从床下抽出一个木头箱子,里面是过去读的书,这些年他丢了很多东西,唯独这箱东西没有丢掉。他打开书,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过去,自己还是那个单纯的少年。
不久,李飞进了一家机械厂工作,带着这些书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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