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余莲,今年26岁,来自皖北的一个小村子。老实说,我已经不太记得家的模样了,它在我的记忆里并不是很美好,所以从我十六岁那年走出门的那一刻,就有意识地去淡忘它了。
一开始,我是去杭州投靠同乡的一个姐姐,本想着大城市里随便就可以找到一个工作,但她领着去一家服装厂报名时,我才知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我的年龄没到,厂里不收。城市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很大。我老家那个县城,自行车骑一圈要不了十分钟;第二印象是讲规矩。我老家的那些厂里,比我年纪小的打工者都有。
在姐姐的帮助下,我总算在一个简陋的饭店里找到了个当服务员的工作。老板人很好,就是老板娘很凶很苛刻,动不动就罚款,经常把服务员气跑,甚至连厨师都气跑了两个,我也想跑,但害怕走了后找不到活了,就没跑。
因为租不起房,老板就让我住在店里。晚上关门后,我把一张行军床撑开放在包间里,等天亮后就收起来。包间里有一种无法消散的油腻味,会不管不顾地钻进你的衣服和皮肤里,很难去掉。我讨厌那种味儿,每天都会洗澡。洗澡的地方在饭店的卫生间里,没有喷头,就用一根洗菜的软管接到洗手池的水龙头上。当然,是没有热水的,那会儿入秋了,水很冷,但我每天都坚持洗。
有一天,老板说卫生间的水管坏了,他进去修了半天。当天夜里,我在洗澡时总感觉莫名其妙的浑身不自在,好像有什么人在看着我似的。我抬眼四顾,发现镜子前那个插座上插着一个像是充电器一样的东西,上面还有个红点点在闪呀闪的。我以为是充满电了,就给拔了下来。第二天,我还提醒了老板,当时他的脸色特别奇怪。
一直到很多天后,我跟姐姐逛街时说起这事,她详细问了那个“充电器”的模样,然后得出了“监控探头”的结论。她教我跟老板谈判,以便拿到一笔钱再辞职,但我不敢,只是去辞职了。甚至,老板娘以各种理由扣掉了我一半的工钱我都没敢说出口。
我性格里有种很深的怯懦,很多时候明知道自己吃亏了,也气得浑身都发抖了,但就是不敢当面反抗。这可能跟我家庭有关系。从小到大,我的父母就没跟我讲过道理,一言不合就是打骂。记得十二岁那年冬天,家里养的那只老母鸡被大雪压死了。父母把鸡烧熟后,我忍不住偷吃了一块肉,被他们扒了衣服绑在门口的树上打了个半死,因为整只鸡都是留给弟弟吃的。那时候我就在想,以后我有机会出去,死也不会回家了。
从饭店出来后,我又找了个饭店当服务员。这家老板和老板娘人都挺好,我一开始做得很愉快,后来店里不知怎么得罪了几个当地的混混,熬了两个月,店就开不下去了,关门之前,老板和老板娘还多给了我二百块钱工钱。就这样做着做着,我满十八岁了,就正式去了姐姐那家服装厂。
服装厂有三四千人,人多,这让一直都在环境相对简单的地方工作的我一时难以适应。在饭店里做的时候,虽然员工间也有勾心斗角,但人少,再怎么样也会有交流,而在服装厂里,人人都埋头挣钱,就算是隔壁工位,两个人也很少说话。一个宿舍里的八个人,闲下来时都是各干各的,很安静。不过,待久了,我也习惯了享受孤单,没事的时候宁愿刷手机也不愿主动找人聊天。
二
有一天夜里,我加完夜班回宿舍,然后去洗澡,每天洗澡是我在第一家饭店打工时养成的习惯。洗完澡回宿舍,因为都是女生,而且马上就要睡了,所以我只穿着贴身的内衣。回到宿舍,还没放下脸盆,就见邻床跳下来一个男人,四目相对,我傻在那半天也开不了口,他倒是冲我一笑,然后喝了口水又继续上了邻床。直到他消失在蚊帐后,我才一下子瘫了下来。女生宿舍怎么会有男人?后来,我才知道这在女多男少的服装厂里并不少见,我之所以吓了,是因为我见识太少了。
在厂里做了大半年后,我也认识了一个姓孙的机修工。在我们这些流水线女工的眼里,机修工是个很好的工种,他们不用像我们这样整天埋在工位上,他们好像总是很闲,东逛西逛的,看到顺眼的美女就上前搭讪,而且工资还很高。
总之,我们看机修工的眼里是带着崇拜的。严格来说,姓孙的当时还不是正式机修工,而是学徒,但他长得很好看,皮肤很白,又高又瘦,眼睛里总是闪着一丝狡黠的光。我从来没遇到过感情的事,面对他的追求不知所措,似乎是有些讨厌他打扰我平静生活,但内心深处,却又是有些欣喜的,因为他喜欢我,而不是喜欢别人,这说明我有比别人强的地方。
但很可惜,这段感情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就去追求别人了。当时我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到后来才渐渐明白,我希望的是一种循序渐进的爱情,在过程中享受爱与被爱,而他希望的是闪电式的,认识不到一个月就可以上床那种。照理来说,他希望的这种感情在现实中并不少见,但我实在接受不了,所以他觉得我浪费了他的时间,转而追求别人了。
这事让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心神不宁的,好在时间可以抹平一切。第二年的时候,我又认识了一个叫刘少杰的男生。不久前他还是个高中生,复读了两年也没考上大学,家里人本来想让他再考一年,但他已经失去了信心,就来打工了。他跟主管有什么亲戚关系,很轻易就进了很难进的后勤部。因为人帅,而且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与工厂格格不入的气质,很多女孩都明里暗里地喜欢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了我。而我,也拒绝不了这样的男孩。好像很自然的,我们就走在了一起。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们就去厂里的公园亲昵一会儿,然后躺在草坪上。跟我在一起后,我能感觉到,他似乎更加忧郁了。他对工厂这种简单到可以猜到明天全部内容的生活充满了悲观,他还很替我们这些厂妹悲哀,他说这种流水线工作,年轻时还可以支撑,40岁一过,必然会渐渐被淘汰,而到时候,因为年龄和思维局限,会很难再找到工作,最要命的是,到那时候,我们的孩子还是会重复这样的生活。我没有想到那么远,还觉得他有些杞人忧天了,而且,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也在厂里。
当时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甚至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永远在一起,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当然就会在一起了。但事实上,我再次幼稚了,有一天,他突然就不来上班了,我打电话问他,他说分手吧,他觉得在工厂里他会得抑郁症,他想改命我的命运,但做不到,只能先改变自己的命运。他还劝我,一定要离开工厂,趁着年轻多见见世面,哪怕暂时不挣钱,也一定要替未来负责。
我听不懂他的话,但感觉他的话是正确的,可又觉得我做不到,因为我不像他还有家庭的支持,我不工作,撑不了两个月。
三
但我还是离开了服装厂,这里让我很伤心。我本来是想换一家服装厂的,因为我只会这个,但想到刘少杰看我时眼里的忧郁之色,我就再次犹豫了。
那段时间真穷呀,口袋里虽然还有六百多元,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收入,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分用。走投无路时,我联系到了最开始投奔的那个姐姐,请她帮我找个工作。夜里,她带我出去玩,路过一条街道时,她突然指着边上一家KTV说要带我去开开眼界。我不敢进去,但被她拖着进去了,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像她这样花钱,她点了酒和点心,最后,还叫了几个男人进来。我听说过男人来这儿会点陪唱公主,但从来没想过女人来还会叫陪唱少爷的,这还是那个很节俭的姐姐吗?她跟我的记忆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玩得非常开放,还让他们来陪我,只可惜他还没碰到我,我就已经吓得怪叫一声蹿出门了。
她笑话我放不开。还说,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像她这样大把花钱。她还说她想开了,辛苦挣钱是一辈子,轻松挣钱也是一辈子,没人会笑话你的钱是哪来的,只会笑话你挣不到钱。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坚持根本没用,我都快饿死了,还要坚持那可笑的尊严吗?
我答应了,是的,我没熬得住饥饿和贫穷,决定去出卖身体。我也不在乎姐姐向我描绘的前景是不是真实的,只想着反正我都已经被人骗麻木了,多一回又怎么样。我所指的被骗,主要还是那两段感情,特别是刘少杰,我偏执地认为,我今天的遭遇是因为他骗了我的感情,又把我从工厂骗了出来。
晚上,我穿着从姐姐那里借来的衣服上班了。我和一群女孩像菜市场的青菜一样任人挑选,可能是因为我的拘谨,一开始根本没客人点我,姐姐教我要放开一些。我壮着胆子在客人面前做妖艳状,果然有人点了我。
那一夜我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第二天一早,我精神恍惚地路过一家铺子,看到玻璃门上贴着“招聘店员”的字样,鬼使神差地钻了进去,对里面一个优雅的中年女人说:“要工吗?我什么都会做,洗碗洗菜缝纫,都可以。”她愣了愣,微笑着问:“你看到我这是什么店了吗?”我这才发现,这是一家花店。
女人姓刘,她叫我刘姐。刘姐是个性子温和的人,她询问了我之后,将我留了下来。从小到大,我除了接触过猪草,从没真正接触过花草,更谈不上喜欢,但我喜欢这里的氛围,安静,淡然,我觉得这很可能是因为刘姐性格的原因,她总是风轻云淡的,不急不躁,这种性格感染了整个店的氛围,也感染了我。
做了几个月后,我觉得自己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刘姐只是笑,指着收银台后面那个精致的书柜说:“什么时候你把这些书看完了,什么时候就可以独当一面了。”于是,好些年没看过书的我开始看书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书也一本本地读完了,但读完后,我越发心虚了,于是只能继续读书。有时候读着读着,突然就想到了刘少杰,这时候我才明白他看我眼里的内容,那分明是一种“我明知道你的未来很可悲,但我说了你又不懂”的无奈。好在,现在我懂了。
四
在花店做久了,我就越发的喜欢这里了,我觉得自己可能天生就是属于这里的。直到有一天,刘姐突然问我:“你年纪也不小了,想过未来吗?”
“未来?未来我也在你这儿干呀。”
刘姐笑,说:“你干一辈子,也是一个店员呀,又或者哪天我不想开店了,你不是又要失业了吗?”
这句话就像一把铁锤锤在我脑瓜上,嗡嗡作响,震得我手足无措。没错,我已经习惯了把这儿当家了,可万一哪一天,家没了,我怎么办?刘姐让我多想想,不着急有答案。我想了很多天,越想越害怕,心里没底呀。好在,刘姐确实并不急于要答案,她又雇了个店员,然后带着我走动,不管是进货渠道还是销售渠道。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花店只是一种销售渠道,是走零售的,还有大宗市场,左手进货,右手就可以出货,倒腾一回,便可以挣上一笔差价。
刘姐说,再小的买卖,做透了,就可以挣钱了。一朵花很简单,但通过一朵花看到它美丽外表之下的东西,就说明你通透了。这道理不管放在哪一处都适用。我心里很明白,这是刘姐姐在提携我。
这时候,家里的父母通过同乡姐姐联系到我,说好几年没见了,让我回家看看。我也正好觉得身心疲倦,就回了趟家。我以为好几年没见了,父母总会对我的回来表示一下喜悦,但没有,他们让我回来,是因为弟弟跟一些混混一起,把一个卖甘蔗的老人打伤了,要我拿钱,否则弟弟就会被抓起来。
如果我还是以前的我,说不定就算不愿意,也会不得不把钱拿出来,但我毕竟长大了,于是,我提了一个要求,要把户口转出去。之前我听刘姐说过转户口的事,找到人,肯花钱就可以。
趁着父母考虑的时候,我打电话去求刘姐帮忙。父母似乎也明白,我要把户口转出去就是为了以后的不再相见,但为了弟弟,他们只能同意。这件事具体操办起来当然没有那么简单,但庆幸的是,办成了,户口就落在了刘姐家。这件事花掉了我所有的积蓄,但我觉得值。
后来,刘姐在大学城开了家分店,让我以人入股,她只管分红,不管经营,于是,我总算有了一点点属于自己的事业。这一点事业在别人那里可能微不足道,但对我来说,却是辛苦拼了六七年才有的。也因此,我特别在意。
大学城里门面费虽然很高,但生意还算不错。除了接待客人外,我最喜欢的是在店里对账,哪怕一单只挣了一块钱,我也觉得很高兴。
那天,我正在对账的时候,有几个男生进来,听他们的话,是其中一个男生的女朋友过生日,他们一起来帮忙挑花的。我上前解绍,然后,我看到一个男生死死地盯着我在发呆,而那一瞬间,我也死死地盯住了他。四只眼睛就这么死死地看着对方,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是你呀,真没想到。你变得很多,一下子都没认出来。”他说。
“是啊,太意外了。你也变了很多。”我也笑着说。
是刘少杰。这世界太大了,但同时又太小了。当年他回去后继续复读,考上了大学。他绝对不会想到,因为他,我的命运同样发生了改变,我们的人生轨迹七拐八拐的,本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了,哪知道今天居然又交汇在同一个点上。
之后,他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店里。他告诉我,当初分手,并不是因为不爱我了,而是他惧怕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现在,我们通过各自的努力,让阳光重新照在了身上,所以我们应该重归于好。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我觉得,单纯到不沾染世俗的爱情是没有的,做了加减法之后,还能接受对方的大部分,那就在一起吧。
现在,我们已经结婚三年了,暂时没敢要孩子。我还在开花店,他则开了家小公司创业,我们经常因为开销大捉襟见肘,但没有人抱怨,这种挑战才是我们俩之所以摆脱掉单调生活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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