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罪行》,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2013年4月1号,彭卫兵盯着两张纸愣了半天。

一张黄纸。一张白纸。黄纸卷着白纸。

黄纸是他花600元从神婆那请来的符咒。白纸是医院的肿瘤标记物报告单:疑似睾丸癌。

彭卫兵不想死,用黄符卷着白纸,但显然是没有镇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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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黄纸摊开,拿起铅笔,在上面写了5个名字。

没过多久,彭卫兵在两个名字上画了一根横线。这两个人算是在他的生死簿上死里逃生,可是剩下的那3个,就没那么幸运了。

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时间接近凌晨1点,彭卫兵从网吧出来,他刚用键盘结束了一场网络骂战,怒斥新闻里的人道德败坏。路过一条僻静的巷子,突然传来女人断断续续地呼救,声音越来越微弱。

彭卫兵捡起路边的砖头,上前抡了起来。对面男人手握砍刀,提着裤子。彭卫兵定住想了几秒,大吼一声冲上去。男人一下慌了,对着空气胡乱挥舞几刀,转身逃跑。

被性侵的女子蜷缩在地上,衣衫不整,裤子褪到了左腿上。

行凶的男子钱包落下了,他的身份证还在里面。

彭卫兵脱下外套,帮女子盖住下半身,安慰她不要怕,有他在没人敢再欺负她。说着他背过身去,让她先穿好裤子,再做进一步打算。

彭卫兵救下的女子名叫蒋琼。两人走到大马路上,借着路灯的光,彭卫兵忍不住侧目打量起了蒋琼,眉清目秀,楚楚动人。

他不知不觉地靠过去,伸手想扶她往前走。蒋琼被这番举动吓到,一把推开他,拼命往前跑。

彭卫兵追了上去,再三说明自己并无恶意,只是想保护她,问要不要拨打报警电话。

蒋琼说了声对不起,对报警的提议却踌躇不定,她担心自己以后名声不保,父母也会因此蒙羞。她才25岁,尚未出嫁,事情捅出去了以后怎么做人。

彭卫兵从捡来的钱包里掏出嫌疑人的身份证,说这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指不定干了多少缺德事,一定要将他绳之以法。至于名声问题,他看着蒋琼安慰道:“不用担心,你这么好的姑娘,肯定有人欣赏你。”

蒋琼揪着自己的衣服,说她会报警的,不过现在心力交瘁,只想先回家,想好之后再说。彭卫兵见她都这样说了,大半夜的,只得答应。

送蒋琼回家的路上,他要了蒋琼的号码,说有需要可以联系,然后不停嘘寒问暖,蒋琼没有再回应。

第二天早上9点多,彭卫兵主动跑到了蒋琼楼下,给她发消息,说如果想好了的话,一起去公安局报警,他一定为她作证。

蒋琼很快回了消息,说她就下来。

那天,蒋琼穿了一件常见款式的连衣裙,在彭卫兵看来却是惊为天人。一个奇怪的念头冒了出来,他甚至有点庆幸蒋琼昨晚被糟蹋了,不然也轮不到自己来呵护她。后来每当想到这一幕,彭卫兵都气得跺脚,“真是替自己感到悲哀。”

彭卫兵将蒋琼送到辖区派出所,做笔录时,他总是抢着说话,说自己是重要证人,几次被民警呵斥。这种情况下,他只能暗自生气,毕竟这里不是网吧,无法在留言区反击。

民警问蒋琼是否有相关的证据,她做出一副诧异的表情,说当晚回去之后,自己嫌身上脏,就洗了个热水澡,衣服也丢洗衣机里洗了。民警说案件可以受理,但要先做检查,至于立案与否,得看相关证据。

听民警这么说,彭卫兵非常愤怒:“我亲眼看到那人对蒋琼施暴,还装模作样调查什么,有人证还不作数吗?你是不是质疑我的人品!”

他脸上青筋暴起,把民警比作电视里的汉奸,说日本鬼子进来了,第一个带路的就是他们。

民警将他赶了出去,说如果再胡搅蛮缠的话,就对他进行依法拘留。

“狗汉奸!”他骂骂咧咧地走出门,只能一周后再来听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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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彭卫兵见义勇为,他的朋友一点都不惊讶,甚至已经习以为常。他确实爱打抱不平,在路上只要看到妇女对小孩不好,弄得小孩哭起来,他都要过去多问几句,想确认一下是不是人贩子。

这样一个“好管事”的青年,是一家工厂的合同工,非正式的那种。收入本就不高,他平时又喜欢呼朋唤友吃吃喝喝,压根没存到什么钱。

其实,他原本不至于混到这个地步。之前厂里有一两个转正的名额,算是内部招聘,领导已经跟他打了招呼,说还有一个空缺,只要他稍微使点力气,差不多就定下来了。

领导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彭卫兵稍微买几条烟,打点一下相关人员。没想到他直接跟领导红了脸:“我蛮力是有的,其他歪门邪道我不会。你们内聘,选了我,自然是看中了我的能力和品格,我要是那种投机取巧的人,你们也不会把我作为第一人选。”

后来,公示的转正名单里果然没有彭卫兵。他直接把通告撕下来,跑到领导办公室抗议说,光天化日之下有这样的黑幕,不给个说法他誓不罢休。

没过5分钟,他灰溜溜地被赶出了办公室。

除了工作,他这火爆的性格也让他的感情生活接连受挫。单位里异性很少,平时很难接触到适龄的对象。直到30岁终于结了婚,但没过两年就离了。

离婚这件事上,彭卫兵觉得都是因为仅念完高中的妻子没有文化,两个人谈不到一块。他自己虽然是高中就辍学了,“但相当于研究生的水平。”

最让彭卫兵生气的一次,是他发现妻子连上议院和下议院都不知道:“上议院在北京,下议院不就在我们省会吗?”

前妻不懂政治,不聊经济,那两年的婚姻里,他一直觉得很孤单。他最喜爱的消遣是看抗日连续剧,本想着有个伴,能边看边聊点时事战争,可“她什么也接不上。”

他的这些想法令妻子感到莫名其妙,身边的亲戚朋友也不理解他。苦闷的彭卫兵只好猫在附近的网吧里,打开各大网站的论坛留言板宣扬自己的见识和想法,内容大多是争论社会新闻背后的道德缺失,还有中国人应该只信中医。

网络世界里,他发觉平时没人在乎的想法有人看了,甚至还有人会对他表示赞同。网络成了离婚后的彭卫兵最大的寄托。

遇到蒋琼后,离婚多年的彭卫兵又有了希望。他在那么紧要的关头挺身而出,蒋琼的心里,自己一定是个大英雄。哪个姑娘不爱替天行道的大英雄呢?

事实证明,那只是彭卫兵的一厢情愿。

一周后,蒋琼改口了。

她在派出所里向民警承认,自己是自愿与那名男子发生性行为的。

回去的路上,彭卫兵堵住蒋琼,质问她为什么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蒋琼一开始还委婉地向他解释,说怕证据不足,到时候检察院不批捕,她作为一个未婚女人,要顾及脸面。而且,对方拿出10万块钱出来和解,家里人又不想把事情闹大。

她难为情地说道:“那个男的私下跟我道了歉,他当时没有穿内裤,夏天热,一时没忍住,他知道错了,我也就消气了。现在的钱也难赚,就当做了个噩梦吧。”

她拿出1000块钱递给彭卫兵,说自己记得他这份恩情,这些钱算是聊表心意。

彭卫兵一把推开了蒋琼,说这种脏钱他才不要,现在不单是蒋琼和那个男人之间的事情了,他要维护正义,不能让更多女性受到伤害还忍气吞声。

蒋琼被彭卫兵说急了,一把扯下扎头发的皮筋,朝他大喊——

“你装什么大善人?我都被他弄完了你才过来,现在你还要弄我一次吗?”

彭卫兵愣了一下,说他不是那种人,是真心喜欢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

“你也配?你大张旗鼓地去闹,跟他有什么分别,一样是玷污我名声。”蒋琼将1000块扔在了彭卫兵脚下,怒气冲冲地跑开了。

“你算什么东西?烂裤脚一条!”彭卫兵骂完,盯着地上的1000块钱看。

最后他还是捡了起来。“我不捡别人也会捡”。

这1000块,被他拿去和一个叫勇宝的朋友喝酒了,推杯换盏间,他说自己失恋了。

喝完酒,彭卫兵带着勇宝走进一家小型按摩店。那里的隔音效果很差,各个房间的隔断只有一块薄胶合板。

勇宝清楚地听到,彭卫兵在隔壁一边做一边喊:“你算什么东西,妈的,装什么装。”

因为害怕隔壁的女人生气,勇宝连忙冲着隔板那头喊:“他失恋了!当他放屁就行!”

肉体上发泄完,彭卫兵心里还是堵得慌,他觉得这个社会不该是这样的。他跑去巷子里两元一小时的网吧,敲击着满是烟灰的键盘四处发帖:“XX超市老板的儿子是个‘强奸犯’,不但强奸女人,还强奸了法律,女人要自爱才能让犯罪分子无处遁形。”

彭卫兵的行为终于惹怒了那名男子。

那天他正在发帖,关心着自己心中的“大事”。一伙人冲进网吧,在20多台破旧的机器中找到彭卫兵,揪出来就是一顿乱打。

“蒋琼自己都承认她是在和我谈恋爱,你TM还到处散播谣言,以后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剁了你的X堵你的嘴。”

彭卫兵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得鼻青脸肿。男子带人离去后,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你给我等着。”

然而之后,他并没有急着报复,那些受人欺辱后的一腔怒火,似乎被他转移到了民族情绪上。那段时间,他在QQ空间里转载了大量的诸如“不转不是中国人”之类的东西。

公安的档案里,他还留下了一次刑事拘留的记录:打砸一家日资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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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彭卫兵这个人,他的亲人朋友多是叹息摇头,说他确实爱打抱不平,但思想也是真的够偏激,只要得罪过他的人,不管过了多少年,他都能清楚地说出对方的不是。了解他的人,从来不会得罪他,有争论了,顺着他的意思说,一旦被他记仇,怕会啰嗦很久。

“那个男的,我一直都没忘记呢。他不但抢了我女朋友,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以后我怎么做人?”彭卫兵回忆起这段的时候,脸上还是愤愤的表情。

事件过后,彭卫兵没和蒋琼有更多联系,他常常来到那家网吧,在网站的留言区发泄、回复。至于写了多少帖子,可能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三年过去,除了网吧价格涨了将近一倍以外,他的生活少有变化。

直到那天,他发现自己右侧睾丸有了肿块,走路带着坠胀感。

去医院做完检查后,他领到了那张白色的报告单。

肿瘤标记物化验报告上写着,疑似睾丸癌,建议进一步专科检查。

彭卫兵拿着报告单,双腿发软,扶着医院的大理石圆柱缓缓蹲下。他闭上眼睛,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好人真的不长命。”

他没有足够的费用进行治疗,也不愿做这个手术,“一辈子都没有向人低过头,何况还是借钱切掉自己的卵子,那不跟太监一样了。”

一位中年妇女向他走来,问得了什么病,可以跟她说:“最见不得人这样,我祖上是悬壶济世的名中医,当时很多达官贵人都找他看病。”

这话正中彭卫兵的软肋,他只信中医。他母亲曾经咳嗽一个多月,实在受不了了,就去社区医院打点滴,他直接跑过去把针拔了出来。

临走前他还对着医生大喊大骂,说输液会让母亲早死:“这些蛀虫不干好事,不好好钻研祖宗留下来的医术,医改改来改去,越来越贵。我看医改就很简单,西医全部改成中医,就看得起病了。”

此时此刻,彭卫兵开始信任眼前的中年女人,他偏过头去,将手中的单子递给她:“我和老天爷有仇,给了这种不体面的死法。”

中年妇女从一个帆布袋里拿出一支笔,在单子上写了自己的号码,说她家有祖传的中药方子,治疗癌症效果显著。

彭卫兵当天就花了1000块钱买了几副中药。“我是中国人,当然相信中医。西医有很严重的副作用,动不动就输液开刀,跟杀猪一样。”

1个月内,彭卫兵陆续被中年女人骗走了两万块钱,当他抱怨自己没钱的时候,女人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

经过这次打击,他的内心满是怨气,说话也越来越偏激。电视上出现一个残疾姑娘在唱歌,朋友们都深表同情,他却语出惊人:“你们信不信,就算她这个样子了,你们跪在她轮椅下求她,她也绝对看不上你们这些穷屌丝。”

走在街上,彭卫兵看谁都不顺眼,如果有人和他对视,他一定会跑过去指着人家的鼻子骂:“你看我干什么?你看我干什么!信不信我连死都不怕!”

彭卫兵陷入了焦虑,总是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不能再被浪费。

有次他在超市收银台排队买单,还没排一分钟就推开一位女士,不小心碰到了人家的胸部。

超市的工作人员报了警,警察知道他是个癌症病人后,只是教育了一番,让他道个歉。

他毕恭毕敬地向女士道了歉,但是心里很不服气,认为警察放着强奸犯不去抓,却把自己这个一身正气的人当流氓。

“那警察跟我说,想吃点什么就吃什么,要去哪里玩也抓紧,就是不要危害社会,我心里真的很难受。”那天彭卫兵表面上答应了警察,出了门就想跟踪那位女士算账,但是人家已经坐上摩的走了。

此后,他越发体会到自己是个空有一腔抱负,却什么也没做成的将死之人。

“那段时间我最怕天黑,尤其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总感觉突然就有一块黑布往我身上罩过来,我不得不躺下。”

2013年4月1号,愚人节。彭卫兵把自己的QQ签名改成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后来他对我们说,他不想在羞耻中死去,想给自己的死增添一点悲怆感,同时也给这个世界“最后一份正义的宣言”。

他在正面布满符咒的黄纸上记下5个人的名字,后面是所谓的“罪名”,其中两个名字后头写道:“狗老二总是在楼梯口撒尿,经过我劝戒之后,知错能改;胡癞子欠我一百块钱至今未还,但是他很爱国有大胸怀。”

在彭卫兵看来,这属于“罪孽”较轻的,劝诫就足够了,被他用一条横线划去。

对另外3个人,彭卫兵就是在下“判词”了:

超市老板儿子——奸淫妇女,践踏法制,为富不仁,罪不容诛。

蒋琼——恩将仇报,助纣为虐,不知廉耻,罪无可赦。

芝麻小领导——徇私枉法,暗箱操作,欺人太甚,千刀万剐。

之后几天,彭卫兵随身携带的,除了这张写着人名的黄纸,还有一把15厘米的尖刀。彭卫兵开始四处踩点。超市老板儿子喜欢去巷子里的麻将馆搓麻,经常半夜才回。彭卫兵就蹲守在附近,一路尾随寻找机会。

至于蒋琼,“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她才发来几条虚情假意的短信,群发的那种,毫无诚意,看着都好笑。”

4月6号凌晨,彭卫兵蹲守在巷子里,悄悄尾随着超市老板儿子,走到四下无人处,他手握尖刀,迅速贴了上去,刺进后背,接着又把刀拔出来。

他准备刺第二刀时,超市老板儿子倒地往前爬了几步。“一股血腥味,我想先和他玩一下。”

彭卫兵先是蹲在一旁问他,还认不认得自己。见超市老板儿子摇了摇头,彭卫兵说道:“3年前,你强奸了我女朋友,现在我放了你,你能出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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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市老板的儿子回了一句:“二十万可以吗?”说完后再也没有动弹。

“谁要你的臭钱,你承不承认你三年前强奸了我女朋友?”彭卫兵见对方没有回应,一连又刺了几刀:“你他妈装什么死,快说啊!”

在确定超市老板儿子咽气后,彭卫兵不紧不慢地走回家,他打定主意,如果路上有人敢多看自己几眼,一定要了他的命。

万幸的是,路上只有几个出来通宵上网的中学生,他们没有注意到满手是血的彭卫兵。

彭卫兵上前大骂他们是“不读书,鬼混的垃圾!”

学生们丝毫没有理会他,继续向前走着。彭卫兵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很羡慕这些不学无术的孩子,“至少人家年轻健康啊”。

彭卫兵后来告诉别人,那天晚上他一点也不害怕,回家洗了个澡,一觉睡到天亮。要不是为了解决名单上面的人,他压根都不会跑,甚至还会喊人过来围观,告诉大家,自己杀的是怎样一个人。

第二天早上,彭卫兵背着包来到蒋琼家楼下蹲守。

3年前,他手拿板砖,保护女孩平安到家。现在,他来到同一个地方,准备用背包里的尖刀结果同一个人。

蒋琼下了楼,彭卫兵迎上去。他说自己得了癌症,过来告个别。接着又问蒋琼成家了没有,过去的事情还有没有阴影。

蒋琼又一次从钱包里掏出钱,1000块。对他说道:“有病当然得治,但我也不是提款机,给你两次就行了,好自为之吧。”

彭卫兵拉开背包的拉链,用手摸了摸那张报告单,本想掏出来给蒋琼看的,但想了一下,其实没什么必要。真关心自己的人,哪怕是听说得了个小感冒,也会很紧张。

他紧握尖刀,对蒋琼说:“那个强奸你的人已经死了,现在尸体应该已经被发现了,作恶的人都该死,一个也逃不掉。你错就错在有眼无珠,我是真的喜欢你,你却把我和那个畜生归于一类,今天本来只是想要你送我一程的,看来你是要陪我走了。”

蒋琼可能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丝毫没有表现出害怕的样子,说了句恕不奉陪,就径直往前走了。

彭卫兵后来说,那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狼看见自己猎物的感觉,压根不觉得她能逃得掉。

他不慌不忙地跟了上去,一把拉住蒋琼的头发,“刀子割她的脖子还用了些劲,不像电视里演得那么轻松。”

蒋琼捂住脖子,踉踉跄跄挪了几步后,倒地抽搐。彭卫兵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伸手把包里的那张报告单盖在了她的脸上。

周围的人看到这个场景,边跑边喊这里杀人了。

彭卫兵把刀放进背包,跑向马路对面,打车去了以前的厂子门口。

推开车门,他给之前的领导打去电话,说有事想找他谈谈,请他出来一下。领导说你都离开厂子这么久了,有什么好谈的,电话被挂断了。

彭卫兵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门口,打算等领导下班出来,再一刀捅死他。

一个小时后,彭卫兵等来了警车。几名荷枪实弹的民警围住了他,让他放下背包,双手抱头,随后他被戴上手铐,押进了车。

在车上,彭卫兵说自己得了癌症,活不了几天了,“没必要费事抓我,还浪费国家一颗子弹。”

民警让他少废话,只要还没死,他们就要履行职责。

彭卫兵说:“我压根就不怕死,趁还能活段时间,我可以帮你们做点事,你们一定碰到过那种想抓但没有证据,还在逍遥法外的犯人。我可以去找这些人,帮老百姓解决麻烦。”

其中一位民警听不下去了,直接过去踹了他一脚。

进看守所的时候,每个嫌疑人都要进行体检,尤其是对那些声称患有特殊疾病的嫌疑人,抓捕时会特别留意。

彭卫兵的检查结果出来后,民警接过消息,答案只有3个大字:“睾丸炎”。

民警考量再三,在准备告知彭卫兵结果时,把他的律师也找了过来,就是我和我师父老余。

老余知道这个消息后,脏话脱口而出,这是活生生“自作孽不可活”的例子。

检查结果出来两个月前,我和师父老余第一次会见了彭卫兵。

彭卫兵的脸很瘦,两边的眉毛连一块,高颧骨,鼻孔外翻。从面相上看,他确实是让人看着不舒服的那种,说话也一样。

他一开口就拽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老余冷笑了一声,问他什么意思。

“就是说老天把我们当成猪狗一样对待,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我觉得完全没必要请律师,当官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老余不再说话,拿出一包烟,在手上把玩。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我向彭卫兵解释,律师不是公务员,自负盈亏,和“个体户”差不多。

“所以你们就吃了原告吃被告,我最瞧不起你们这种人!”彭卫兵抬起手铐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

老余用力将烟盒捏成一团:“我们是受你妈的委托进来帮她看看儿子,不然还真不想赚你的钱。”

彭卫兵一听说是他母亲让我们过来的,态度好转,跟我们讲起在医院被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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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对不起她老人家,我这一辈子嫉恶如仇,现在恶人没有除尽,自己倒陷进去了,以后她该依靠谁。”

我让他平复情绪,说时间可能不多了,让他珍惜每一次和我们见面的机会。这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想念,仅此而已。

毕竟他杀了两个人,法院会怎么判,我们心里基本有数。

彭卫兵垂下头,坚定地说:“我就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才打算临死前,为这个社会除掉一些毒瘤。”

他是凶手,也是病人。

告知病情结果当天,彭卫兵看民警和我们律师同时会见他,还在嬉皮笑脸,问是不是有什么重要任务要分给他去做。

我们将医生误诊的结果告诉了他,随后眼睁睁看着他咬破嘴唇,用头往桌子上砸,不停叫喊:“老天爷!老天爷!我好好活着碍你事了?”两位民警见状,急忙过去按住他,让他冷静一下。

老余也帮着劝说他:“至少这样,别人不会再说你是因为那个病死的。”

前几天,彭卫兵不吃不喝,整天在看守所内嚷嚷:“我宁愿见义勇为而死,为了保家卫国而死,也不愿做一个杀人犯!”

他说自己本是个好人,不应该进来的,还提出一个要求,让警察开车押送他出去外面转一圈,看看外面的世界。警察拒绝了他:“从你杀人那一刻开始,你就没自由了,外面的世界你看不到了。”

由于他身上背了两条人命,一般的嫌疑人不敢惹他,还得看着他会不会咬舌自尽,所以什么都听他的。彭卫兵每当说起自己是个好人的时候,其他犯人只能点头称是。

大概过了十几天后,他试图用臆想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结果。“就当是公安那边故意整我,跟我开的一个玩笑,他们就是为了整我还编造出来这么一个结果。”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能舒服一点。

只是我们在会见他的时候,他总是问我信不信命。

我告诉他,不信。

开庭的时候,由于公诉方证据确凿,没有任何违规程序,我们作为辩护律师好像显得可有可无。

我觉得很尴尬,私下偷偷对师父老余说,这样还不如不来呢。老余很严肃地告诉我,有律师在,审判才会更庄严。

彭卫兵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该他发言的时候,他说自己死不足惜,就不为难辩护律师了,但有一个诉求,他一定要说——“恳请检察机关重新调查蒋琼被强奸一案,彻查当年渎职的警察。”

公诉人皱了皱眉,没好气地说:“两个人都被你杀了,你说怎么查?”

这下彭卫兵来劲了,说人虽然死了,但是真相一直存在,有时候真相比生命重要。

这时老余站了起来,说我们要表个态,任何人都不能去剥夺他人的生命,这是我们辩护人也一直信奉的观点。

法院最终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彭卫兵死刑。他当庭表示不上诉,向蒋琼的家属道歉,但拒绝向另外一位受害人家属道歉,说教出这样的儿子出来,他们应该反思。

彭卫兵的母亲因为病倒了,没有过来参加庭审。他酒桌上的那些兄弟,包括那个和他关系最好的勇宝,也没有答应下帮他照顾母亲的要求。

我们最后一次会面,他还是给自己定义为一个不长命的好人,我遵照了他最后的嘱托,在他的QQ空间里发了一条说说:“兄弟们,我走了,各位多保重。”

过了好几天,底下都没有任何一条留言,和彭卫兵想的完全不一样。

这个故事并非闹剧,它是一场经过现实发酵、人为催化的悲剧。

故事的开头,彭卫兵本是救人者,可故事结束时,他已变成了杀人者。这条转变之路,他走得悄无声息,杀与救一字之差的背后,是一个人固有价值体系的崩塌。

彭卫兵的眼里,这是个无药可救的世界,明明自己手握“真知”和“正义”,却在现实中抬不起头来。他带着自己的荒诞和偏激,在生活里挣扎了半辈子,觉得自己空有满腔热血,却不被身边的人理解。他埋怨了一大圈人,搞不明白,是谁让自己陷入了这样的境地。

其实,所谓的“真知”,是自己无处发泄的情绪,所谓的“正义”,是按照自己的标准,判定别人的对错。妄图用自己的强盗逻辑,征服所有不合心意的声音,他从没有认清自己,也就更谈不上理解这个世界。

人们所看到的生活,往往是自己对待生活态度的反射。这个世界或许不太好,但许多和彭卫兵一样迷失的人,是时候停下一意孤行的脚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