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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刘晖走进事务所的时候,我和老何正在吃晚饭。

其时已是晚上七点多,但秋老虎依然让这座城弥漫着一丝燥热。窗外的天色也依然没有完全暗下来,正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时候。

“有件事让我很困惑,但我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所以就来找你们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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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晖开门见山,可能是觉得有些不自在,一直用手松动衬衣领口处的那条黑色领带。

我收拾好外卖盒,倒了杯柠檬苏打递给他,他欠身说了谢谢。

“这里都没有认识你的人,你可以随便说,我们看情况,能帮的一定会帮你。”

老何轻言安抚,随手扔给他一支蓝壳南京。吸了几口之后,他的情绪变得平稳。

一个礼拜之前,老家的弟弟刘明给他打电话,哭着说阿爹死了,让他快点回去。当时刘晖正在谈一个很重要的客户,所以拖延了一些时间,等到事情忙完,已经过去了六个多小时。

当时他正在租房里收拾行李,忽然电话响了,他看了眼,是一个未知来电。谁知道电话接通之后,让他吓了一跳,因为那头竟然传来自己阿爹的声音。

“你啥时候回来啊?你快点回来啊,阿爹等不了太久。”

刘晖用有些沙哑的嗓音模仿着当时的情景,顿了一顿又开口说道:“当时我愣住了,但是转念一想怎么可能是我阿爹呢?他已经死了啊!我当时就想,大概是乡里的亲戚换着法子催我快点回去吧,所以就敷衍说快了快了,然后挂了电话。”当晚,刘晖坐上了回家的车,清晨六点,他在卧铺被手机铃声吵醒,竟然还是昨天的那个未知号码。他叹了口气,想着又来催了,按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起先是差不多十几秒的沉默,但他能隐隐听到深呼吸的声音。

“哪位?”他忍不住打破沉默,就在这时,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再一次灌入他的耳朵。

“牛牛啊,阿爹一直在等你,你快点回来吧!快回来,阿爹想早点看到你!”

这一次,刘晖提前录了音,当他把手机放桌上,打开录音文件的时候,略微带着哭腔的声音立刻在寂静的事务所里回荡,这让我感觉到有一点不寒而栗。

牛牛是我的小名——准确来说,是只有我和阿爹之间才会知道的小名——这一点,连我弟弟都不知道,因为阿爹都叫我小晖,叫弟弟小明。阿爹当然也不可能对外人提及。”

“所以?”

老何试探着点了一下。

刘晖点点头,眼睛里雾气迷蒙:“所以我确定,打电话来的,是我阿爹,而且声音太像了,不,不能说像,就是。我不相信还有谁能模仿得这么像,但我阿爹已经死了啊,这一点我也和当地医院确认过了……”

之后连续三天,每天清晨六点,那个未知电话都会准点打给刘晖,每一次说话的内容还不一样。直到他回到老家,那个电话就忽然消失了,再也没打来过。他也鼓足勇气试着回拨,但是根本打不出去,连“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的提示音都没有。

他还特地问了弟弟,说他知不知道,家里谁模仿阿爹的声音给他打电话了。但是弟弟非常肯定地摇头,说:“不可能,大家都知道阿哥的脾气,说回来一定会回来,催你反而会触霉头。”

办完了丧事,刘晖重新回到都市战场,但这奇诡的亡者电话,却一直困扰着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找个能帮着解决的地方。

2

“我有一个疑惑——”

我听完忍不住举手:“你怎么回个家要回四天?你家住南极么?”

刘晖无奈摊开手:“我家在云南红河某个大山里,太偏僻了,那里交通很闭塞,除了十几个小时火车,下来还要坐十几个小时汽车,再在县里转小巴。最后如果运气好搭上拖拉机或者牛车,就不用步行。我回去的那天不太巧,当天最后一班汽车开走了,我只能在当地住了一晚,所以拖了四天。”

我捂着头,差点没晕过去。

“这里是五千块钱。扣除房租和生活费,我只能拿出这么多,这次给阿爹办丧事还有医院的医药费结算,积蓄都花得差不多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

我看着老何,老何没有接那五千块,也没有退还的意思,只是用笔记本将刘晖手机里的那几个音频文件拷贝了一下,然后让他回去。

“这件事情我们会尽力帮你调查,可能会跑一趟你老家,如果需要去的话,这笔钱当做车马费。还有,你那边有最新进展的话,也请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刘晖连声道谢又鞠躬,这才离开。

送走了刘晖,我转头盯着老何专注的脸,忍不住问道:“老何!你觉得这件事是怎么回事儿?”

“我初步怀疑是他的亲人搞的鬼,弟弟刘明嫌疑最大。因为没有涉及钱,不存在诈骗,恶作剧的可能性有一点,但也不太像,毕竟初衷是善意的。这一点,我会用警察的身份打电话给刘明,和他沟通一下,希望他能‘老实交代’。从我个人角度来看,这件事应该并不复杂。”

“你真觉得是他亲人搞的鬼?刘晖所谓和他阿爹一模一样的声音,声音编辑技术就能轻松搞定!”

“你说的没错,但前提得有音源,也就是他阿爹的声音,如果没有亲人提供,怎么可能编辑得出来?”

我顿时有些语塞,唉声叹气:“我们不会也要坐一天火车,再坐一天汽车,最后再坐一天牛车去刘晖老家吧?要死人的啊!”

“你先把那个未知号码给阿蓝鉴定一下,看看能不能查到出处和定位,我再听听这几个音频。”

我应了一声,刚转身,想到什么,回头看了老何好一会儿,老何忍不住抬头用那双审视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我:“干嘛?”

“你真没考虑过,这些电话是死人打的?”

老何立刻用关爱智障的眼神回答了我。

3

第二天阿蓝和我们通了视频电话,不知道是不是镜头的原因,她看起来像年轻时候的高圆圆。我说:“阿蓝姐姐你可是一名神圣的人民警察,可不能弄虚作假,把滤镜和美颜关了吧。”

阿蓝让我滚,然后捋了捋干练的短发说道:“那个未知电话我鉴定过了,是网络电话——也就是利用电脑下载软件,然后购买网络电话卡,借由耳麦和对方通话。和传统电话相比,网络电话具有优惠力度大、更易隐藏自己信息的优势。我追查了这个号码软件注册时提供的手机号以及网络登录IP,手机号是一个虚拟号码,而登录IP是阿联酋……”

“换言之,阿蓝姐姐你就是啥都没查出来呗?”

阿蓝瞪了我一眼:“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尾巴隐藏得非常深,而且对网络技术了如指掌,怎么看都像是网络诈骗犯,但居然——”

“不过,这正是这件事最奇怪的地方。案犯非但没有敲诈任何钱财,也没有蓄意恶搞,等刘晖到家了就销声匿迹。说真的,用鬼来电形容真是再生动不过了。”

“好的,谢谢阿蓝,关于虚拟号码就再麻烦你追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线索。”老何说着,关了视频通话。

此时正是上午九点多,阳光好得一塌糊涂。

“完了完了,看起来是要去云南大山旅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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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边叹气,一边上网看机票,老何却在一旁拨通了刘晖弟弟刘明的手机。通话时间差不多有二十分钟,然后老何挂了电话。

“怎么样?”

我连忙凑过去,希望这个刘明能“老实交代”,这样也省得我们舟车劳顿。

“刘明的反应很吃惊,说刘晖没和他提过这件事,他也不知道。而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哥哥还有个小名叫牛牛。刘晖返乡的四天,几乎每天都会用微信语音报告即时位置,所以他根本用不着变着花样来催阿哥回来。办丧事的时候,家里来的亲朋好友并不多,因为他们阿爹年轻时作风强硬,得罪了很多人,所以来的人屈指可数,他不觉得谁会这样做,谁又能这样做。”

说到这里,老何喝了口水。

“我又问他,有没有把阿爹的录音给过什么人,他仔细想了想说没有,而且也从来没见过阿爹录音,他阿爹连手机都没有。”

“这事儿就邪门了!”

我深吸口气,假设这个刘明没说谎,那这个案子恐怕就泥牛入海了。即便真是刘明干的,他不承认也没法子。

“快挂电话的时候,刘明和我说了一件奇怪的事。”

老何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啥事儿?”

“他说他阿爹在县里医院呆得好好的,忽然失踪了十几天,他甚至都报了警。十几天之后,他阿爹如常归来,问他去哪了他也不说,之后在医院里没几天就安静的走了。”

切!

我泄了一气,这叫什么啊!和咱们接的案子有毛线关系啊?

“得,我还是看看机票,做好体验各种交通工具的觉悟吧。”

正在我们一筹莫展,准备去刘晖老家走访的时候,刘晖忽然给我们打了个电话,说他收到了一个东西。

4

老何开着那辆破现代——我屡次提议换辆新车都被他无视——带着我直奔刘晖租住的小区。

小区在城北的江西路上,我们的车很费力的以5码的速度穿过熙攘的人流,到刘晖家的时候是上午十点一刻。

刘晖说,上午有个客户约他,不用去公司报到,所以在家待得迟了点,正要走的时候,有人敲了门。

“我打开门,门外一个人也没有,过道里也没有人,只有这个东西放在地上。”

刘晖指着茶几上放着的包裹。二十公分长度的纸盒子,用透明胶带缠绕封闭,除此以外没有运单,也没有指名道姓。

我拿着这个盒子轻轻摇了摇,盒子很轻,里面有东西与盒子发出碰撞音:“什么东西?”

刘晖摇摇头:“没敢拆开来,所以叫你们来一起看看。”

“没想到你个大块头胆子这么小?!”

我忍不住嘲讽一声,刘晖讪讪地笑了一下。在得到老何首肯的眼神后,我用裁纸刀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包裹拆开了。

包裹里只有一个竹蜻蜓。

我们三人全部愣住,最惊讶的还是刘晖。

“阿爹!”

他忍不住叫了一声,表情有些惊恐:“这是我阿爹亲手做的竹蜻蜓!小时候他经常做,所以我认得!”

眼前的竹蜻蜓颜色偏深,体积也要比市面上卖的那种要大一些,扇叶上还用小刀刻了两个字:牛牛。

竹蜻蜓从刘晖手中坠落,落在了盒子里。他的眼眶湿润,但是手明显在抖。

“什么意思?送来个这个什么意思,你知道吗?”我追问刘晖,他却摇摇头。

“其实昨天我就有个问题想问你。”

老何忽然沉声说道,等到刘晖抬眼看着他的时候,接着问:“你说,你接到弟弟电话说阿爹死的时候,正在谈一个很重要的客户,所以迟了六个小时。什么样的客户能比自己阿爹的死更重要?还是说,在你心里,其实并不想见到他?”

刘晖慢慢低下头,隔了有一支烟的功夫,才低低说道:“我和阿爹的关系不好,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一开始我以回家时间太长为由,只有过年才回去一次,后来就习惯了不回去,不见面。”

“为什么?”

可能这个问题有点触及隐私,刘晖选择了沉默。

我正准备打圆场,刘晖忽然用有些切齿的声音说了一句:“他心里只有刘明。”

回到案件本身来,我们得查出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包裹并不是正规物流公司的快递,是私人自己打包的,没有字条没有其他线索,有点头疼。而且小区除了电梯里面有监控,整座楼道过道都没有,这给我们调查带来了比较大的难度。

“送包裹的人一定不会坐电梯。”老何很肯定,“因为这个人做事很谨慎。”

然后他看着安全通道,说:“跟下去看看。”

在有些幽长逼仄的楼道里,我忍不住问:“老何,万一,我是说万一,这些诡异的事情真不是人干的呢?”

老何停了停脚步,眼神奇怪地看着我:“鬼要是能用网络电话给人打电话,能做竹蜻蜓,还能送快递,还有人什么事儿?这世间哪有什么鬼,全都是人搞的鬼!”

走出楼道的时候,刚好走到小区的后门,后门对面马路上有一个报刊亭,兼卖茶水和卤蛋。

“大妈,问您个事情——”我买了两瓶矿泉水,一边扫码支付,一边指着身后的小区,“一个多小时前,您看到过有人拿着这么大一个纸盒子上去过吗?就那栋楼——”我给大妈比划着。

大妈一脸嫌弃的看着我:“我又不是专门给你盯梢的咧!我哪里看得到?这人来人往的……”

这个国度最强悍的一类人群,大概就是大妈了,我立刻赔笑脸,正要放弃时,一旁正在拆漫画杂志的大妈的孙女忽然开口了。

“奶奶,之前死宅杜不是拿着个盒子上去了么?你还问他是啥东西,他说关你屁事?”

大妈哦了一声:“好像是,是那个死宅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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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妈,死宅杜又是谁?”

我和老何对视一眼,然后我又拿了一本“男人装”扫码付款。

大概是看在赚钱的份上,大妈脸色和缓:“就是后面院子里老杜家的儿子,是个死宅男,三十大几的人了,天天宅在家里敲电脑。”

报刊亭后面也有个老小区,房型和对面的差不多。

“那个死宅杜在哪一栋几零几您知道吗?”

“不晓得不晓得!”

这回大妈把嘴巴缝得严严实实。

我和老何朝院子里走去,想着再打听打听。这时,阿蓝的电话就像及时雨一样的来了。

5

阿蓝追查的那个虚拟号码,之前曾和一个主号绑定过,主号登记的持有人姓名叫杜琛,根据身份证号调查,查到了一个地址。这个地址就是我们目前所在的这个小区。

当一个瘦得和麻杆一样的男人打开门站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几乎一眼确定,这家伙就是死宅杜。

头发像鸟窝一样垛在头顶上,苍白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宽大的印有罗小黑Q萌卡通头像的白T恤,脖子上还挂着耳麦,耳麦里传来动感的音乐声。

老何根本不废话,直接掏出警官证——实际上只是他在警官大学的学生证。

我刚要说一句经典的香港警察的台词,什么“你有权保持沉默”啥的,杜琛居然直接坦白了。

“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叹了口气,然后神情有些紧张地看了看我们,“不、不用戴手铐吧?邻居们看到了太难为情了。”

我们在客厅里坐下来,杜琛从冰箱里拿了两罐魔爪招呼我们,倒也奇特。他有些拘谨地坐在茶几对面,十秒钟内四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我真不是恶作剧!”

杜琛开口就为自己辩白,我正在记录,听这话眉头一皱,嗓门提高了一些:“你这用死人声音恐吓别人,还不叫恶作剧?老实交代,刘晖阿爹的音源谁提供给你的,是不是刘明?”

“刘明是谁?”

杜琛一脸懵逼地看着我,然后说了一句让我差点没噎住的话。

“是死者本人提供给我的!”

一个月前,杜琛去书报亭买动漫周刊,看到一个打扮很土的老头在对面小区门口徘徊,身上还背着蛇皮口袋,一看就是乡下进城来打工的。想着对方可能是租不起房,于是灵机一动,自己老爹这段时间去外地度假了,家里房子空着,何不趁这个机会赚点外快?

于是杜琛以一个月450的价格把家里一个房间租给了刘老头。可是之后他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个刘老头上午太阳升老高了才晃悠着出门,中午就回来了,然后一直到深夜才又出去。这种作息习惯哪里像是来打工的,倒像是做贼的。

为了以防万一,杜琛偷偷跟踪了刘老头,发现他上午会到一栋办公楼前徘徊,每次看到一个穿西装系黑领带的短发男人都会显得很激动,却并不接触。然后夜里会到对面小区里转悠,看到那个短发男人回来,上了楼,直到家里灯熄灭了,这才慢慢走回来。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杜琛怀疑这老头别有所图,于是直接在一个上午,刘老头又要出门的时候把他堵在了家里。

刘老头说,那是他儿子,大儿子刘晖,在城里出息着。他这个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很想他,但又怕他,所以偷偷来这里看看他,心里也知足了。

杜琛被刘老头满满的父爱感动得一塌糊涂,自告奋勇要当这个牵线人,但被刘老头拒绝了。他说他儿子恨他,他也不怪他,的确是自己对不起儿子。真要见面了,反而尴尬,就这样看着,看一些时候就回去了。

杜琛灵机一动,说你既然不敢见面,见面怕尴尬,那你就把你想说的话录下来,然后我帮你发给刘晖不就得了?

杜老头一开始也是犹豫,说自己是乡下人,哪里会说话,不知道说啥。结果第二天,喉咙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杜老头患有喉癌,一直偷偷在县医院里治疗,两个儿子一个都没说,这次是感觉时日无多了,偷偷跑来南京,想在死前看一看自己最牵挂的大儿子。

连续静躺了几天,加上随身带的药物控制,几天后刘老头感觉好了一些,能简单轻轻地说一些成句的话了,他把杜琛叫来,说想试试那个录音的方法。有些话,不说出来,就是死了也会难过的。

于是,杜琛给刘老头录了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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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当刘晖过来这里,听了杜琛的复述之后,他的脸显得很平静,但那是故意装出来的平静,他的两只手死死揪住椅子的边缘,我甚至怀疑再过一会儿椅子就要坏了。

“你阿爹给过我你的手机号,所以我定位了你。刘老头死的那天我也是第一批知道的人,因为我天天给那个县医院打电话。当我发现过去六个小时你还在南京的时候,我是又气又急,就用声音编辑软件编辑了一句你阿爹的话,然后用网络电话打给你,催你回家。我不知道你回个家要那么久,每天都定时给你打电话,其实也有点小恶搞吧,我觉得你对不起你爹。”

刘晖的头沉得更低了。

“我很想知道刘老头到底怎么对不起你了。”

杜琛问的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沉默了几分钟,刘晖还是开口了,嗓子很哑,大概是压抑太久了。

“我阿爹年轻时是个混蛋,把我妈打跑了,后来又娶了个女人,和那个女人生了个儿子,刘明。自从刘明出生以来,我就如同堕入地狱一般。后妈你们都懂的,我那个爹非但不护着我,还和那个女人一条心,稍有不如意就对我拳打脚踢。我是不是吃饱饭,是不是冷得夜里从床上蹦起来缩在茅草堆里,他们从来不问……可能是报应吧,我十五岁那年,那个后妈不知怎么的掉水里淹死了,我这才从地狱里透出口气来。但我和阿爹之间的仇恨是透不过来的。”

客厅寂静得有些吓人,杜琛本来有些生气的拳头也松了开来。

“我从小立志一定要考上大学,离开那座大山,离开他们,过自己的生活。我高三的时候考了全县第三,但因为我弟弟把腿摔断了,所以本来给我攒的学费全部给弟弟做医疗费,我只能放弃大学,出去打工。这十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他不知道。”

最后一句话说完,刘晖的眼泪碎落在地砖上,在此刻清晰可闻。

“不,你阿爹知道。”杜琛说着,拿出自己的手机,“这是他录的原声,虽然你恨他情有可原,但这是他最后的声音,我希望你能听一听。”

刘晖沉默,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然后杜琛按下了播放键。

开始的时候只有一些杂音,还有沉重的呼吸声,大概半分钟后,声音才传了出来,这声音很艰难,感觉每一个字都是用尽力气从身体里抵出来的,说完一句就是长时间粗重的喘息。明明并不长的一段话,却说了很久才结束。

“牛牛啊,阿爹看到你啦,西装笔挺的,真好。看着你早出晚归,看着你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阿爹知道,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里活下去,你真的不容易……牛牛啊,家里做了年糕和你最爱吃的荞粑粑,什么时候不忙了,回来看一看吧,阿爹……时候不多了。牛牛啊,有件事阿爹还是要和你说,你弟弟已经定了亲,没有房子不成,所以阿爹把家里的老房子和那两亩地都留给了你弟弟。谁让他是个跛子呢?又没你这样的本事,你怪阿爹偏心也好,恨阿爹不公也好,阿爹这辈子对不起你,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本来攒着一点积蓄想着留给你,可是这病一来都花得差不多了,想着没有什么可以留给你,实在是太遗憾了,想来想去,阿爹决定做一支竹蜻蜓给你。最后,你要好好的,记得按时吃饭,不要太累了。”

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录音戛然而止。

“你阿爹那时候身体情况已经很不好,有时候走路身体都是颤抖的,东西已经完全无法下咽,只能吃一些流质食物,就算是这样,每天很多次呕吐早就吐得啥都没有了。我想去找你,但你阿爹坚决不让,说不能再拖累你,再麻烦你,他拖着那样的身体,就坐在这里——”

杜琛回忆当时的情景,摘下眼镜,揉了揉泪湿的眼睛,指着我所坐的位置,”就在这坐了一天,哆哆嗦嗦地给你做了那只竹蜻蜓。“

刘晖从随身的包里取出那只竹蜻蜓,手指微微颤抖,指尖在“牛牛”两个字上反复摩挲,然后轻轻说道:“小时候我最羡慕刘明了,因为只要他撒娇,不论多忙多累,第二天阿爹一定会给他一个新的竹蜻蜓。我就没那么好运了,阿爹会训斥我,说我是老大,不能和弟弟一样只想着玩,可我真的很想要啊。有一次我因为睡迟了忘记喂猪,被后妈一顿暴打,委屈难过的我决定离家出走。可是茫茫大山,走哪去啊?我很快就在山里面迷路了。天黑下来的山是最危险的,老人们都说山里有妖精,我吓得哇哇大哭,缩在一颗树下,听到异动就会捂住眼睛,以为妖精来吃人了。哭到后来,我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手电筒的光照着我,阿爹沉着脸,让我跟他回去。我不肯,我说不回去,我宁愿被妖怪吃掉。然后阿爹来拽我,我死命抱着大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阿爹抗争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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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阿爹也累了,坐在我身边,说我是属牛的么,脾气这么倔,以后叫你牛牛算了。他还说牛牛啊,阿爹累了,要回去睡觉,你肚子饿不饿啊?家里做了你爱吃的荞粑粑。我一听荞粑粑立刻跳上阿爹的背,山路崎岖,阿爹拿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我说阿爹,你为什么不给我做竹蜻蜓呢。阿爹不说话,只有喘息声。然后我说阿爹,以后单独相处的时候,你就叫我牛牛吧,不能让别人知道,刘明也不行,只能叫我牛牛。阿爹忽然就笑了,说好。”

讲到这里,刘晖手里的竹蜻蜓已经湿透了,他微微摇头,声音哽咽,“唯有‘牛牛’这个称谓,才让我觉得他是温暖的。”

7

临走的时候,杜琛紧张地问我们要不要回所里做笔录,会不会留个案底什么的,我老神自在地拍拍他的肩膀:“你这是好人好事,虽然做法有点欠妥,但是胜在态度不错,以后注意点就行。”

我们走到小区门口,隔一条马路,就是刘晖租住的地方,刘晖对我们深深鞠躬,感谢我们帮他搞清楚了这一切。

老何将塞有5000块的信封交还给他:“我们其实啥都没做,这5000块你拿回去。”

刘晖不肯,我硬给塞到他包里,然后推搡着让他走了。看到刘晖一步三回头地对我们行注目礼,老何忽然说道:“我猜,他小时候阿爹之所以不给他做竹蜻蜓,大概是潜意识里把他当做大人了,希望他快点独立,快点有本事然后走出大山吧。”

“那你刚才怎么不告诉他,看这哥们纠结的。”

“不重要了,他已经释怀了。”

老何摇摇头深吸口烟,然后掐灭烟头,丢进垃圾桶里。

“走吧,刚才阿蓝来了条信息,让我们准备一下,下个礼拜去一趟泰国。”

“啊?干嘛?!”

“她说上回托熟人帮她妈从泰国请回来的佛牌是假的,被坑了5万多块钱,心有不甘,要我们俩帮她去找那个朋友要钱要公道。”

“我去——这丫头哪来这么多钱?她一网警,每月工资多少?”

“她那点工资也只够她还花呗,不过她爸是连锁超市的老板——”

老何回头看了看我,眉头微皱,“你好好地拿梳子出来梳头发干嘛?”

我很坚定地望着前方,信誓旦旦的样子:“曾经有一个近在眼前的白富美,我竟然错过了!这次上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好好表现,向她告白。如果一定要在这份告白上加一个期限——”

“傻逼。”

老何不等我说完就摇了摇头,冲我翻了个白眼,径直朝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