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隐秘之眼 :那些细思极恐的生活故事》,作者:树乱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图片源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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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了刑警几年,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奇怪的案件。

那是一起虐杀分尸案,两个嫌疑人都被锁定了,却还有第三个人要争着当凶 手。

原本都要定罪了,只差最后一步。

结果,因为嫌疑人的一句话,整个案子反转得让我目瞪口呆。

虞市的老城区改造在六月天里进行得如火如荼,地铁线修进四方区,旧城地 价水涨船高,连带着老城区的下水管道都被重新疏浚了一遍。

大约是物极必 反,下水道通到市医院附近堵住了,臭味都要飘到市医院门口了,工人们连 夜开了几个井口排查,可算在市医院后面的小树林里找到了原因。

“好吓人,这底下怎么埋了坨尸体哦?!”

辖区派出所接到报案后,立刻把案子转到了四方分局,我被领导指派,带着 新人小赵一起去了现场。

挖到尸体的是三个疏浚下水道的工人。

“刚挖出来的时候,是用一个大大的 黑色塑料袋装着的,我们挖破了才发现里面是这种东西!做什么孽哦,本来 通下水道是不要挖这边的,都是因为前面在修地铁,旧的线路通不了,才走 的医院后面。

2

老一辈人说得对,医院后面哪里能随便挖啊……”

这三个男人脸色难看得很,他们挖出来的不是一具完整的尸体,而是十多个 零散的尸块。

虞市的六月湿热多雨,再加上虫子、微生物等的分解作用,这 些尸块的腐烂程度很高,并散发出一阵阵恶臭。

痕检员和技侦开始对现场进行详细勘察,法医科的同事把四散的尸块收集起 来,捡到头骨时,他们忽然叫住了我,指着一块残骸问:“这个形状是不是 有点像家养的观赏金鱼?”

我点头:“一起带回去化验。”

现场细节的问题留给技侦,我跟小赵先去附近的市立医院问问情况,接待我 们的是个年轻医生,胸牌上面写着“心内科 周思行”。

这位周医生推了一下鼻梁上的无框眼睛,斯斯文文地跟我和小赵问好:“听 说小树林后面挖出了具碎尸?案发地就在市医院附近,有什么需要协助的地 方,只管跟我们说。”

例行问了几句这几天的情况,这位皮囊很好的周医生答得滴水不漏。

见从他 那里并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我跟小赵回到局里,开始排查受害者的身 份信息。

虞市常住人口超过一千万,四方区是老城区,还有火车站和汽车站,人口流 动性很大,要识别出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能在几 天内锁定被害人,还得益于死者曾经有过犯罪记录,在警察局的档案里留过 底。

3 “DNA 信息比对过了,死者刘贵,五十六岁,虞市西和县葛坪村人。”

小 赵把整理好的被害人信息打印出来,递给我,“是个偷盗的惯犯,被关进去 过三次,属于屡教不改的类型。

他偷过钱包、金银首饰、手机……都是些金 额不大但能直接变现的东西,感谢移动支付的普及和近些年来公安部门对车 站扒手的大力打击,约莫是『偷无可偷』了,刘贵这几年才没有再来四方分 局报道。”

我问小赵:“社会关系都排查过了吗?”

“刘贵有个媳妇,二十多年前就跑了,这些年刘贵也没有再娶,一直跟他的 儿子刘默生活在一起。

刘默在机电街开了家五金店,看起来倒是个本分老实 的人。”

“你怎么看出来他是个本分老实的人?”

我把材料翻完了一遍,又看向小 赵。

“看照片啊!”

小赵拍了一下大腿,“刘贵跟刘默可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一 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呢。”

小赵把两个人打印出来的身份证照片怼到我脸前,我接过照片,对小赵说: “先去走访看看,根据法医科的判断,刘贵至少死亡一个星期以上。

父亲失 踪一个星期,作为儿子的刘默有来局里报过失踪案吗?”

小赵摇了摇头。

刘贵家所在的机电街跟市医院隔了两片街区,走最近的路穿过去,大约也要 一个小时。

这里整条街都是五金店,卖水管、电灯管、锁……一楼是店铺, 楼上是一排筒子楼,一条长廊串起许多个单间,一层楼只有一个公共厕所。

车开在外面就进不去了,最后一段路得靠脚走,小赵说:“说是要改造机电 街这排危房,怎么都五六年了,还没动工啊?影不影响市容也倒另说,这些 4 房子的电路都老化成什么样了啊,电线外面的皮都掉光了,也不怕打雷下雨 滋火星子。”

“应该就在这几个月,你看,街道上的商户已经搬空小一半了,据说拆迁补 偿款还没完全落下来,所以有些人就不肯搬。”

机电街是四方区出了名的老破小,钉子户也多,拆迁补偿款是按最高安置标 准给的,一户能有百十来万,只是至今还没有到位。

刘默的五金店在机电街的拐角口,没有门脸,门口堆着许多金属管,屋里的 灯很暗,里头只有一个柜台,其余的地方塞满了灯具、插座、电线之类的物 品。

刘默确实是个沉默的人,陌生客人进到他的店里转了一圈,也没见他招来两 句。

直到我走到柜台前,一直翻看手机的刘默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他个子不矮,人却枯瘦瑟缩,显得没有神采。

尤其是过长的额发快要遮住了 眼睛,在光线昏暗的五金店里,更显得阴沉。

“刘默?”

我掏出证件,“虞市四方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宋宁,有几句话想 问你。”

刘默的目光落到我的警察证件上,他仍旧没有说话,只是神情里多了几分戒 备。

“你最后一次看见你的父亲刘贵是在什么时候?”

刘默眯起了眼睛。

“六月十二号中午,我们接到市民报案,在市医院后的小树林里发现了一具 尸体,经过鉴识科判定,遇害者是你的父亲刘贵。”

5 “……他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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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默眨了一下眼睛,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真 好。”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六月一号,儿童节那天。

他说去市医院看病,就 再也没回来过。”

刘默在五金店里的柜台前,塌着肩膀,眼睛像是不能聚焦 一样,目光飘忽地落到装西瓜的黑色塑料袋上。

我问刘默:“我能看一下刘贵之前的病历本吗?”

“我找一找。”

刘默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他个子跟小赵差不多高,一眼看过 去却矮上一截,远没有小赵精神。

“……不在店里。”

刘默翻找了几个纸盒子,说,“我去屋里看看。”

“我们跟你一起。”

我看了小赵一眼,小赵很机灵,前后脚跟着刘默,“人 多力量大,找东西也快。

病历本什么样的?白色吧?哪家医院好?诶,虞市 第一人民医院啊,还真是凑巧了……”

刘默快走了两步,避开小赵:“那我先把店门关一下。”

这种老式的筒子楼店铺与楼上的住房并不是直通的,只在两旁有两道曲折的 楼梯能上楼。

刘默等我和小赵都走出去,拉下店铺的卷闸门上锁,然后一路 沉默地带着我和小赵往前走。

虞市下午的太阳黄澄澄的,刘默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截后脖子,上面正一颗 颗地冒着汗珠。

刘默和刘贵住在五楼,整层楼都老化严重,墙皮脱漆,走廊外的栏杆看起来 松松垮垮,上头还晾着不少内衣裤。

只有极少数的几户人家装了空调,空调 6 外机就悬挂在看起来很不牢固的外墙上。

刘默家没有装空调,但他家楼上的那户装了,空调外机正在往楼下滴水,就 在刘默门前,但刘默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歪头避开了滴下来的水。

他家的门 锁也钝得不灵光了,开门的时候需要把门把手往上提一下才能打开。

“进来吧。”

刘默把门推开。

屋里很黑,门一打开,外头的太阳照进去, 在黢黑的地板上落了一片金箔似的光。

这间房有两间屋子,是个一室一厅的格局,屋里很乱,外面摆了一张床,里 面也摆了一张,刘默进到里面的房间,开始四处翻找起来。

小赵也跟了进 去,帮着找刘贵的病历本。

“这是之前的。”

没几分钟,刘默把找到的病历本递给我,里面的就诊医院 不是市医院,而是离机电街比较近的三院,查出来了高血压、高血脂和冠心 病,都是很常见的老年病。

我掏出笔记本和笔,看向刘默:“关于刘贵遇害的事情,我们得问你几个问 题。”

刘默靠墙站着,仍是那个塌着肩膀微微低头的姿势:“嗯。”

“刘贵六月一号离开家的具体时间点是?”

“大概早上八点多,我还没开店。”

“走之前有说什么吗?”

我让刘默复述一下当天的场景。

刘默嘴巴微张,想 了一下,然后说:“不记得了。”

我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他要做检查,没吃早饭,那时 候我正在煮面条,他走之前在外面看见我,骂了一句『你老子都得病要死 7 了,你还吃得下饭』。”

我点了点头,又问:“你跟刘贵的关系如何?”

刘默忽然抬头看向我。

我注意到刘默的眼睛,他是单眼皮,眼睛狭长,眼珠子很黑,跟刘贵的眼睛 确实不像,刘贵年轻的时候应该长得不差,而且是很标准的那种浓眉大眼的 长相。

刘默弯腰把右腿的裤腿膝盖翻开。

他很瘦,腿骨上面都没有多少肉,就余下 一层皮贴着。

这条腿伶仃地支着,最吓人的是他膝盖骨处高高地凸起,有一 个不正常的扭曲弧度。

“九岁的时候,刘贵用铁钳打烂的。

当时膝盖积水,肿得很大,刘贵也没管 我,就把我扔到街上。

如果不是诊所的胡大夫好心捡我回去,我当时可能就 要因为感染发烧,死在路上了。”

小赵不忍心看,别开了头,刘默平静地把裤腿放下去。

“不介意的话,我们想帮你安排一次身体检查。”

我看着刘默,他的头又低 下去了。

“关于你母亲,你还有什么印象吗?”

刘默摇了摇头:“我好像不到三岁的时候,她就走了。我就记得……”

刘默 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那应该是刘贵第一次打我。”

“那时候楼里还烧煤,蜂窝煤。

他就用夹煤的那个铁钳打我,很痛,很 痛,还是烫的。

我还小,不懂事,因为很痛,就一直喊妈妈,越喊妈妈, 他就越用力打我。”

8 “好痛啊。”

刘默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后面打得多了,也就没有那么痛 了。”

在国内,近 30% 的家庭存在家庭暴力。

我看着刘默,他很瘦,肩胛骨凸出 来,脆弱得像是随时会碎掉。

“最后一个问题。”

我问刘默,“这个房子是你们的吗?”

“是刘贵的。刘贵有个姑婆,得肺癌死了,她没有儿子,就把这个房子给了 刘贵,让刘贵给他送终烧纸。”

“机电街的房子都要拆迁吧?”

我看着刘默的眼睛,“你们的拆迁补偿款下 来了吗?”

刘默说:“我不知道。”

我没有再问刘默,而是向他道谢,跟他约了去警察局确认刘贵尸体的时间。

临出门前,我注意到刘默家里有一个装杂物的浴缸,里头塞了几个空烟盒、 打火机,还有一堆铜线。

从刘默家出来,我买了两瓶冰水,递给小赵一瓶:“你下午把整个街区都走 访一遍,问一下刘贵的家庭情况是否跟刘默说得吻合,重点关注刘默提到的 那个诊所胡大夫。

问完了就自己回局里,查清楚刘贵这套房子的拆迁补偿款 有多少、是否申领,还有刘贵是否买了保险,受益人是谁。

对了,记得找 人联系刘贵前妻,通知她也来局里一趟接受问询。”

“我再去一趟市医院。按照刘默的说法,刘贵应该去过市医院,我去调取监 控,看看能不能进一步锁定刘贵的死亡时间。”

9 在市医院接待处说明了事由,来接我的果然还是上次那位周思行医生。

周医生用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才下来,白大褂上端端正正地别着他的胸牌, 仍旧是一副很体面的模样,只是听到我说到死者的名字时,他有几分震惊。

“遇害者是刘贵?”

“怎么,周医生认识?”

我的目光落到周思行的胸牌上,刘贵得的是高血 压、冠心病,而周思行又恰好是心内科的大夫。

周思行点头:“是,我的病人。”

“还真是巧了。”

我跟周思行先去了他的办公室,“他最近一次来看诊是什 么时候?”

“六月一号上午。”

周思行说,“那天是儿童节。”

我问他:“刘贵来都做了哪些检查?病情如何?”

周思行回答的语速不快,有一种学者的斯文气:“刘贵那天早上来做的检查 比较全面,包括血常规、心电图和冠状动脉 CT,还预约了下次来做冠状动 脉造影检查。

检查的情况不太乐观,他的心悸和胸痛症状比较严重,血压和 血脂也偏高,是否需要进行冠状动脉手术还要看进一步的诊疗情况,目前以 药物治疗为主,我给他开了一些抗血栓和缓解心绞痛的硝酸酯类药物,具体 的药单应该有存档,待会可以给警方调取。”

“给他安排的下一次看诊时间是在六月十号,他没有来。”

周思行说,“没 想到竟然遇害了,还就在市医院附近,真可惜。”

“刘贵离开医院的具体时间点你还有印象吗?”

我看着周思行。

10 周思行歪着头想了一下,摇头道:“每天的病人太多了,忙起来就容易忘了 时间,我实在记不得了。”

“那就只能麻烦周医生给医院这边的行政负责人说一声,警方要调取六月一 号到十五号医院的主楼和外部区域的监控,以及六月一号当天刘贵在医院就 诊的全纪录。”

周思行点头:“宋警官记得把相关的协助调查文件准备好,我马上有一台手 术,得先去准备,希望警方早日能抓住杀害刘贵的真凶。”

“谢谢周医生配合。”

我向他道谢。

周医生实在是个体面人,把我送去监控室调监控,还准备了水、咖啡和小糖 果。

调取监控记录需要一点时间,行政的负责人是个小姑娘,我刚好跟她多 聊两句:“对接警方的工作一般不应该是由你们负责,怎么会由周医生这样 的主治大夫来管呀?”

小姑娘说:“可能是怕影响医院的声誉吧。

周医生可不一般,偷偷告诉你, 你知道市医院的前院长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小姑娘压低了声音:“我们前院长也姓周,周博远院长,是周 医生的爸!”

我拖长语调哦了一声。

“其实医院里挺多人不喜欢周医生的,不过我对周医生的印象还行,长得帅 又体贴,就是可惜谈恋爱了,恋爱对象还是现在的徐院长的独生女儿,比周 医生还小了六岁,你说,厉不厉害?”

“挺厉害的。”

我正看到六月一号那天周思行把刘贵送出诊疗室的那段监控 录像,不知道刘贵说了什么,周思行脸色大变,还看了一眼楼道里的监控录 11 像。

“医院的监控录像分布在各楼层的楼道、电梯厅、等候区以及大门外的部分 区域是吗?”

“对。”

小姑娘说。

我让她把外部区域,包括大门、停车场、主楼前区域以及一些盲区里的摄像 头监控画面也调了出来:“你刚刚说,医院里挺多人不喜欢周医生,为什么 呀?”

小姑娘有些为难,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才勉勉强强地说道:“其实也没什 么,有人的地方就多多少少会有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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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是因为周医生在竞岗科室主 任,所以就会有些不好的传言,比如他是关系户之类的。

毕竟他很年轻嘛, 还没满三十,业务能力是不错,但也算不得有多么出类拔萃。

还有谣言说他 博士期间发的论文涉嫌抄袭和代笔,全靠老周院长的面子压下去了。”

“另一位跟他竞岗的孙大夫,是市医院的老人,四十六岁了,大半辈子都给 了市医院。

你说,最后要是周医生升了科室主任,啧……也不知道该怎么 说。”

小姑娘一时没了话说,我又看了一眼拷贝的时长条,幸而没有多久了。

视频快拷完时,我接到了小赵的电话。

“宁姐,您知道吗?”

小赵的嗓门 在电话里听起来格外大,“我们找到刘贵的前妻了,我的天爷啊,刘默竟然 不是刘贵的亲生儿子!”

我刚回到局里,小赵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给我汇报这一下午加晚上的成 果。

12 “刘贵的前妻吴艳菊在外省,这些年来她早就重新成家了,还有了一儿一 女,一开始根本不愿意为了刘贵的事儿回虞市。

我问她不想看看自己的亲生 儿子吗,结果吴艳菊忽然就大哭起来,说刘默根本就不是他儿子!”

“刘贵可真不是个东西啊!在孩子出生的那天晚上,因为雷雨,市医院那片 区都大规模停电,趁着这个机会,刘贵把自己的亲生孩子跟当时也在医院生 产的一个有钱人家的给调换了。

三十年前,医疗条件远比不上现在,刘贵这 事儿竟然真的干成了。”

我眉头一跳,问小赵:“知道是跟谁家调换了吗?”

小赵点头:“吴艳菊说,刘贵一开始怕她闹要找孩子,还不肯说,但市医 院同期的孕妇就只有那么几个,她其实一猜就知道,是当时市医院院长家的 孩子。

吴艳菊也想要自己的儿子,可是她说刘贵讲得也没有错,那时候的吴 艳菊才二十出头,跟了刘贵,生孩子连住院费都凑不齐,钱都是赊的,出了 院也没能还上,刘贵被护士追着撵了几条街才跑掉。

孩子生下来也没有养的 条件,跟着他们就是受罪,刘贵把孩子换到院长家去,是救孩子的命。”

我听小赵讲完,好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夫妇两个都是畜生啊。”

小赵说,“吴艳菊在刘默不满三岁的时候就跑 了,这些年刘默能活下来全靠命大,我今天下午在机电街走了一圈,听他们 讲刘默小时候成绩是很好的,拿过好多次年级第一,但上高中的时候,被人 说偷了同桌的 MP3,那些小孩可过分了,说什么『你爸爸是个小偷,被抓 进警察局,所以你也是个小偷』……后来,刘默就退学了,南下打工去了, 在空调厂里拧过螺丝、屠宰场里杀过猪狗,也当过快递员,就是再没读过书 了。”

连高考改变命运这条路,都没有留给刘默。

我问小赵:“你知道那个市医院院长的儿子是谁吗?”

13 小赵看着我摇头。

“你也见过的,案发那天我们遇到的那个医生。”

我揉了一下额头,“通知 周思行、他的父亲周博远、刘默,还有吴艳菊,一起做一次亲子鉴定 吧。”

那个五金店里畏畏缩缩的男人和医院里风度翩翩的体面医生,竟然有一段错 位的人生。

把小赵留在警察局,我又去了一趟机电街。

虞市的傍晚稍微显出一点凉意, 刘默的五金店门口支起了个西瓜摊,见他店里有人,我干脆蹲到西瓜摊边上 佯装挑起了西瓜。

“买瓜么,本地沙瓤瓜,可甜了!”

这西瓜摊离刘默的五金店不远,能听清里面的人说话,刘默的店里有一个穿 碎花裙子的姑娘,那姑娘说话带了点哭腔:“刘默,我们不分手,行不 行?”

刘默没有说话。

“你说话呀,刘默,为什么要分手?彩礼钱我可以不要,我就想和你安安 生生过日子,就算暂时买不起房子也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的呀。

我爸妈那 天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们没有看不起你……”

“刘默,你说话啊!刘默!”

西瓜摊卖瓜的婶子对我这种边买瓜边吃瓜的行为并无不满,毕竟她也听得很 认真,边听还要边发表两句感叹:“作孽哟。”

14 我揣摩了一下这婶子脸上的表情,故意顺着她说道:“这姑娘也是不懂事, 父母把她养到这么大不容易,哪能彩礼什么的都不要,房子也没有,就跟着 男人跑了呢?还是年轻,不懂事。”

“可不是嘛!”

婶子一边把西瓜往我跟前递,一边道,“瓜都甜,随便 挑。

真是不懂事,父母要彩礼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闺女,让夫家别把她 看轻了。

这闺女倒好,胳膊肘尽往外拐,说是安安生生过日子,没钱咋子过 日子嘛?”

我挑了两个西瓜,让婶子称起来。

婶子替我把瓜装袋,见我又偏头看了一眼 那家五金店,便对我多说了两句:“别看那小伙子长得挺精神,要是我闺 女,我就是打断她的腿也不肯让她嫁到这样的人家里。

街里街坊都知道, 这家里穷还倒是其次,主要是人品也不端正。

这小伙子他爸以前是在火车站 当扒手的,酒喝多了还打人,直接把孩子娘给打跑了!”

“那这小伙子人怎么样呢?”

我把西瓜拎在手里,看向五金店,“看那姑娘 倒是很喜欢他,一直说不要分手,也怪可怜的。”

“小刘人倒是蛮好的,有什么事都愿意搭把手,就是不爱说话,跟他爹那喝 了二两马尿就满街追着人发疯的德行完全不一样。

可是该他倒霉啊,摊上了 这么个爹,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肉里带来的罪孽,只能受着!”

碎花裙子的姑娘掩面跑了出来,跟我.擦肩而过。

我拎着西瓜回了警察局,没 有再去找刘默。

第二天早上八点,刘默、周思行和周博远都来到了警察局,姗姗来迟的是吴 艳菊女士,她连夜坐火车回来,仍然晚到了二十分钟。

15 这个瘦小朴素的中年女人被警员领进会议室时,目光最先落到那两个青年身 上,她嘴唇颤抖了一下,似乎有一声儿子在她嘴边要叫出来,但她不知道该 冲着谁喊——似乎都是她的儿子,生过的、养过的,又似乎谁也不是她的儿 子。

会议室里周思行跟周博远坐在一排,刘默坐在周思行对面,吴艳菊在门口站 了好久,才拖着步子,坐到会议桌最角落。

“人都来齐了,我给大家简单说一下 615 碎尸案的情况。”

我示意小赵打 开投影仪,放了几张尸体现场的照片,腐烂的尸块混在泥土里,一旁还有盛 开的蓝紫色绣球花,倘若将图片再放得大一些,能看到在颅骨的眼眶里往外 爬的蛆虫。

吴艳菊女士惊呼了一声,她捂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剩下的三个男人都没有什么情绪激动的反应,刘默看屏幕的时间最久,他往 常总是低着头,这时候少见地抬起了脸,露出狭长的眼睛,跟周博远很像。

刘默看屏幕的时候,周博远在看他。

一向最体面的周医生,反倒看起来有些焦虑,不是那些图片让他焦虑,而是 周博远的反应让他不安。

“六月十五号下午两点十三分,四方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接到群众报案,市 人民医院后七百米的绿色景观带中,因疏通下水管道挖掘出一具碎尸,尸体 被肢解成十一块,腐坏程度高。

经公安部门立案调查,对比 DNA 档案库, 已锁定受害人为刘贵,五十六岁,虞市西和县葛坪村人。”

“在座的人,跟刘贵都有一定的联系。”

我顿了顿,“同时,三十年前, 虞市人民医院有一起婴儿调换的案件,各位也都是当事人。

我的同事已经提 16 取了各位的 DNA 样本进行检测,中午之前会出来鉴定结果。

接下来,会对 各位进行分别询问,请各位配合。”

第一批被带出去的是吴艳菊和周思行。

吴艳菊这几年一直都在省外,并未回 过虞市,对她的问询主要是针对三十年前的换子案,得到的结果跟小赵说的 差不多。

在负责审讯的警员问完最后一个问题时,吴艳菊忽然问警方:“这 两个孩子,哪一个是我的儿子啊?”

问这话时,她红着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脸上的皱纹好像一道道盛满痛 苦和悲哀的沟壑。

坐了一夜的火车,吴艳菊的衣服和头发都是乱糟糟的,尤 其是她扎在脑后的那一束头发,散了好几绺出来,显得劳碌而狼狈。

她才五 十岁,已经白头发比黑头发多了。

哪一个是她的儿子?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

至于周思行,在警方问话前,我们先给他看了一段录像,几乎可以说是会议 室现在情况的实时传输。

把吴艳菊和周思行带出去后,我和小赵也跟着出去了,会议室里只剩下周博 远和刘默。

小赵打开的投影仪没有关,刘默就看着那几张照片发呆,目光还 是那种没有焦点的状态,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跟他的名字很符合。

但很快,周博远在安静的会议室里起了个话头:“孩子,我们找了你十多 年。”

周博远年纪比刘贵要略大一点,三年前刚退休,院长的职位退得要更早,现 在被医科大返聘,偶尔回学校讲一讲课。

他保养得宜,不显一点老态,头发 焗得黑亮,也没有肚腩,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又儒雅。

17 刘默闻声回头,看了一眼周博远,没有说话,然后又低下了头,回到他惯常 的瑟缩姿态。

“周思行十四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折腾得够呛,那时候他已经长开了 些,怎么说呢,跟我和媛媛——就是他妈都不像。

有些事情就是直觉吧,当 时媛媛不同意,但我仍然背着她做了个亲子鉴定。

这件事周思行一直不知 道,我们本来一辈子都不准备告诉他的。

不管怎么样,他来到我们家,我们 一点点地把他养大,他就是我们的孩子。

“市医院这些年经历了好几次整改,许多之前的资料都找不到了,没有想到 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你。

孩子,这些年,我们对不起你啊。

媛媛前些年得 病先走了,咽下最后一口气前,都还在想你。

你愿意跟我回家吗?或者哪天 跟我去她的墓前,让她看一看你也好。”

录像看到这里,我们就没有让周思行继续看下去了。

周思行医生的脸已经比 讯问室的墙壁还要白了,他的手搭在膝盖上,有轻微的颤抖。

“我妈临终前,一直在喊『小宝』。

我就在她跟前,她还在喊。”

周思行 说,“我现在知道她喊的是哪一个小宝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周博远不是你生父的?”

周思行想了一下,还是用那种很斯文的语气说话:“一个多月以前,我在上 下班的时候总是能在医院附近看到刘贵,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哪个患者的家属 来滋事,直到“六一”

的三天前吧,他忽然拦住我,告诉我,他是我亲 爸。”

“很荒谬吧?”

周思行反问我们,他好像笑了一下,但很苍白,“我当然 不信,然后他就不停地说,说了好多话,比如『刘思行,得记住,你姓 刘,是我刘贵的儿子。

当年是我趁着医院停电,把你和当时那个院长的孩 子,从保温箱里给调换了位置。

你现在能在大医院里当医生,过着人上人的 18 生活,都是因为我他妈当年给你掉包了!』否则,你这一辈子也只能跟我一 样,在五金店里剪铜线。”

周思行的手指还在颤抖,我让小赵给他倒了杯水,他很有礼貌地对小赵说了 谢谢,只是因为手不稳,端起水的时候,洒了好多。

我继续问他:“六月一号那天,你给刘默看完病,中午是不是又跟他见面 了?”

周思行愣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有轻微的失声:“但我没有杀他。”

“那天你们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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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怕他说的是真的,也怕他闹事,就让他等我回去查一查,然后 再联系他。

我拿了一根他的头发,去做了亲子鉴定,他……没有骗我,但我 还是没有联系他。

结果六月一号那天,他挂了我的号来看病。

我最近正在竞 岗科室主任,不想这种事情闹大,就让他等我一下,我中午跟他一起吃了个 饭。”

我让周思行把他们吃饭的时间和地点告诉我,然后让小赵去找人求证。

周思 行也谨慎,他怕遇见熟人,没有开自己的车,而是跟刘贵走了一段路,拦了 个出租车去了离医院五公里外的粤菜馆子。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你知道为什么都过去三十年了,他现在才来找你认亲吗?”

我问了周思行 最后一个问题。

周思行掰着手指,往后仰了仰脖子:“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为了治病要钱,没 想到,他却说:『我刘贵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你是我的 种、我的亲儿子,我害谁也不会害你。

我自己有钱,看病不要你一分钱,我 19 就是快死了,死前得让你知道,你是谁的儿子——你以后要给我披麻戴孝、 烧钱烧纸』。”

死者刘贵的形象,已经很清晰了,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可以说是意料之中。

亲子鉴定的结果一出来,我们就先告知了吴艳菊女士,然后让小赵先送吴艳 菊女士去火车站。

“告诉她换子这个事情是犯罪,虽然主责在刘贵,但她知情不报同样有错, 后续可能会有道德教育等相应的处罚措施,让她虽然不在虞市,也要好好配 合警方查案。

对了,记得给她报销来回车费,钱不够我给你先垫着。”

从生理学角度,这里有一个孩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但这里究竟有没有 她的孩子,不是靠一纸报告就能给出答案的。

下午先审周博远,再审刘默。

周博远每一天的活动都很规律,白天有时候医 科大会给他排讲座,没有的话去老年大学上课,偶尔跟老友出去爬山或者钓 鱼,晚上会去参加老年社区合唱团的活动,他会吹萨克斯。

要杀掉刘贵并肢解,对周博远来说,显然不太可能。

在讯问的最后,周博远也问了警方一个问题:“杀人的真就是那两个孩子里 的一个吗?有没有可能是遇到了社会人士的报复呢?或者是什么变态杀人 狂?”

从情感上能理解周博远,但现实往往很难如情感所愿。

刘贵的碎尸案是熟人 作案的概率远大于陌生人。

20 跟刘默的沟通是最困难的,他好像什么都说,也好像什么都没有说。

问他六 月一号在哪里,说在看店;二号呢,说还是在看店——每一天都在看店。

问他知道刘贵去了哪里呢,回答不知道。

问为什么不报案,说因为刘贵不在家很正常,或许他去了哪里打牌,十天半 月不回来都有可能。

问他知道亲生父亲是周博远吗,回答还是不知道,刚刚才知道。

知道了也没 有用,他已经独自活了三十年了,已经活成跟周家格格不入的模样,他厌倦 听周博远谈论那早逝的温柔母亲、在国外定居的大哥……总之,周家的一切 他都没有兴趣,他只属于机电街上的五金店。

唯一一点情绪波动,是谈起那个分手了的前女友。

“我不可能跟她在一起。”

刘默低下头,说,“我配不上她。”

一天的审讯过后,就是对笔录的整理和证词的求证。

我们调取了那家粤菜馆 的监控录像以及周思行和刘默这半个月来的活动轨迹。

跟笔录最大的出入竟然是在周思行那里。

他跟刘默在粤菜馆分开后,打了个车回了自己家,而刘贵竟然也打了个车跟 着他。

根据车牌号找到那个出租车司机,证实了刘贵让出租车跟着周思行去 他的住处。

周思行住的是安保严格的富人小区,但在调取小区前后门的监控录像,却没 有再看到刘贵进出的踪迹。

我告诉小赵:“申请搜查令,叫上痕检科,现在立刻去周思行和刘默的常住 地搜查,一定要带上鲁米诺试剂。”

21 “什么意思?”

小赵不解。

我给小赵解释:“周博远都看出来了,刘贵的分尸案,目前凶手嫌疑最大的 就是刘默和周思行。

这是个碎尸案,不管凶手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都应 该是第一次犯案,选择自己熟悉的环境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杀人分尸的工具和第一现场,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

我看向小赵,“走 吧,去申请搜查令。”

搜查令下来得很快,我和小赵一人跟了一个现场,小赵想去刘默家,我就去 了周思行家。

今晚的虞市天气闷热,天边积着黄褐色的雷雨云,看起来像是一块没擦净的 血污,让黑沉沉的天显出了几分丑态。

我一下车,就响了两声闷雷,但只是打雷,还没有下雨。

周思行家的门是物业给打开的,周思行大约是没想到警方会来,他还穿着白 天那套衣服,哼着歌坐在餐桌前,手上拿着一柄解剖刀,胸口溅了一片鲜红 的血渍。

他的餐桌上躺了一只猫。

是只小三花,被剖开了肚子,一截肠子被周思行捏在手里,他听到门响声, 抬头看见了警察,手抖了一下,然后这截肠子就落到餐桌光滑的大理石桌面 上,很快又从桌面滑落到地上。

餐桌的桌沿开始滴猫的血。

周思行看着我,他脸很白,衬得胸口的血渍很红。

22 “周医生,晚上好,你可真是会给我们添麻烦。”

我把搜查令拿出来给他 看,然后让痕检科的同事开始搜查周思行的家。

鲁米诺试剂对血液反应的检测灵敏度很高,但动物血和人血都能让鲁米诺试 剂发光。

我请周思行放下他手中的解剖刀,到客厅站着:“周医生,您还有这种爱好 呢?”

周思行怔了几秒钟,然后竟然走去洗手池洗了个手,他洗得很仔细,还用了 柠檬香味的洗手液。

起初周思行并不愿意回答我的话,直到痕检科的同事在他家发现了越来越多 与虐猫有关的痕迹,他才缓慢地开口:“这些都是我从流浪猫救助站里领回 来的快死了的猫,你看,这只三花猫,其实已经快死了,我是帮它少受一些 痛苦。”

痕检科的同事正好在这时候完成了对整间屋子的鲁米诺试剂喷洒:“宋宁, 我们要关灯了。”

声音刚落下,屋里所有的灯就灭掉了。

紧接着,餐桌、地板、厨房的洗手 池开始亮起蓝光,尤其是餐桌的位置,鲁米诺反应非常明显,那蓝光亮成一 团,好像幽浮的鬼怪的眼睛。

周思行的身体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痕检科的同事开始根据鲁米诺反映的位置进行标记,麻烦的是虽然在周思行 家中检测出了血迹,但仍需要提取 DNA 进行进一步检验。

在鲁米诺反应带来的蓝光下,我看向周思行:“你要解释一下吗?”

23 “我……”

周思行在鲁米诺的蓝光里站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开口说话,还是 语速略慢的斯文调子,“我小时候第一次离家出走,是因为期中考试数学没 有考到 90 分。

满分 120 分,我没考到 90 分。

我有一个非常非常优秀的哥 哥,还有对我期望很高的父母,在周家,90 分的数学试卷是不能被接受 的。

“那天我不敢回家,沿着马路一直走,走到路灯亮起、月亮出来,我在桥洞 下发现了一只死去的猫。

我抱着那只死猫,跟 90 分的数学试卷一起躺在地 上。

“事实上,学医并不是我的天赋所在,也不是我的兴趣所在,这是周博远的 期望。

高考完我选专业的时候,想选软件工程,想学游戏开发,但周博远告 诉我,学软件工程,大学毕业后当一个程序员,没日没夜地写代码,到三十 岁,我可能都没办法在市区买下十平米的房子。

但只要我学医,从毕业论文 到研究生、博士生,我选哪个导师,他都能给我安排好。

什么时候去哪个医 院实习、进哪个科室,甚至连跟谁谈恋爱,他都已经给我做出了最优决策。

他保证,将来我能到的位置,一定比他今天更高。

他说,父母辛苦一辈 子,就希望我能过得容易一些。”

说到这里,周思行顿了顿,恰好对鲁米诺反应的检测也结束了,屋里的灯又 亮了起来。

“在我得知原来我不是周家的孩子时,终于松了一口气啊。

当初我学医背不 下药剂名,半夜在厕所呕吐不止时 我就在疑惑,为什么他们学这些东西这 么容易呢?我去上解剖课会很害怕,根本不敢拿手术刀,大三的时候,我第 一次……解剖了一只死去的猫。

那只猫,以前常常在图书馆前晒太阳,我还 给它喂过很多次火腿肠。”

周思行露出个很苍白的笑,“后来,我压力 大、很焦虑的时候,就会去救助站找一只快死掉的猫,解剖它。”

或许这是周思行少有的能找回对生活掌控感的瞬间。

24 “刘贵……周博远……”

他喃喃地说,“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这一辈子要容易 一些。

我好像是很容易啊,我真的活得很容易吧,我抢走了『周思行』的 一切,可我怎么——”

“真没用啊。”

周思行说,“我竟然也觉得很痛苦。”

我还没来得及对周思行说点什么,我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了,是小赵的电话。

“宁姐!机电街起火了,刘默家烧没了!”

我匆匆从周思行家赶到机电街时,只看到扑天的浓烟和火光。

消防队已经过来了,但机电街仅容行人步行的狭窄街道让消防车无法进入, 老旧的筒子楼本来就好烧,这里到处都是老化的电路和堆积的杂物,几乎是 一点就着。

“现场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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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到小赵身边,能感受到热浪在舔舐我的脸颊,“人员 伤亡严重吗?”

小赵的脸颊都已经熏黑了:“人都救出来了,有九人受伤比较严重,已经送 去医院了,刘默也在里面。

火情发现得还算早,没有造成人员死亡,目前判 断起火原因是今儿大半夜的打了一夜的旱天雷,老旧电路给烧着了,一烧连 一片,整条机电街就都烧没了。”

“别着急。”

我拍了拍小赵的肩膀,“没造成人员死亡就好。”

我抬头看了看褐黄色的积雨云,这时一道闪电劈进了机电街的滔滔火海,东 南方向忽然吹来了一阵大风,这火势遇风长得更快,消防员拉着我和小赵: “快往后退!往后退!”

25 在红通通的火光里,我笃定地告诉小赵:“快要下雨了,火烧不了多 久。”

不到十分钟,大雨好像倒扣过来的水盆子,倏地翻了下来,劈头盖脸地浇了 我们每个人一身。

一个小时后,火彻底灭了,雨却还一直下。

这场夏季暴雨或许还要持续很长 的时间,而刘默的家,别说进行鲁米诺反映了,恐怕连最基础的痕检都很难 取证。

我给小赵放了假,让他休息一天,我自己回去换了身衣服,踩着上班点去局 里找领导汇报。

“目前来看,案子陷入了僵局,很有可能是第一案发现场的刘贵家被烧得什 么都不剩,周思行家倒是检测出了鲁米诺反应,但整个餐厅都是,因为他有 压力大了在家里解剖猫尸的癖好,从这些血迹里提取 DNA 样本再分辨是人 是猫,最快也要 2~3 天。”

我的领导让我不要着急,保持查案的节奏,我却只觉得自己不够快,如果我 第一天就去检查了刘贵家,或许这个案子就不用走这么多弯路。

“待会我要去火灾现场看一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一把火,我不信。

可以肯 定的是市医院后面的小树林不是分尸现场,凶手选择在那里埋尸,他是怎么 过去的?无论是从机电街还是从周思行的家里过去,都有很长的一段路,他 不可能避开所有摄像头。

“另外,我要再审一次周思行和刘默,在来的路上我又看了一遍尸检报告, 跟刘贵尸体放在一起的,确实还有一只死去的金鱼。

这是凶手的杀人标记, 一定有特殊意义。”

26 机电街确实被烧得不剩什么了,我在消防队员的帮助下,找到几处点状起火 源,其中一处可以判断是刘贵的卧室。

对于究竟是电路老化起火,还是人为 纵火,消防队那边则表示很难判断,起火源确实是老化的电路,但电路怎么 烧起来的无法推断,大概率会归为雷火或者意外,因为找不到纵火源。

我从机电街出来,再次去了医院,刘默的手臂重度烧伤,他住在多人病房里 最靠窗的那个床位。

我到的时候,他正看着窗外发呆。

“我曾在你家里看到过一个小鱼缸,你养过金鱼吗?”

刘默转过头,说:“养过的,很久以前,已经死了。

因为刘贵把烟灰弹进 鱼缸里。”

我问刘默:“你很喜欢金鱼吗?”

刘默看着我,没有说话。

同样的问题,我也去问过周思行,周思行说:“我不喜欢鱼,不喜欢吃 鱼,也不喜欢养鱼。”

他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爸——就是周博远,他很喜 欢鱼,喜欢钓鱼,也喜欢养鱼。”

周思行喜欢猫,虽然是喜欢解剖死猫,但还是喜欢猫,不喜欢鱼大约是真 的。

我刚出医院,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我按了接听:“您 好,我是《虞市生活报》的记者,请问六月十五号市人民医院后的那起碎尸 案目前情况如何?听说这起案子涉及到三十年前的一例换子案?昨夜的那场 大火与这两起案子有关吗?”

我挂掉了电话,很快又有新的电话打来。

27 “我是新兴网的记者……”

“我是《虞市日报》……”

“我是……”

然后“虞市人民医院 615 碎尸案”

就上了网络热搜。

我赶回局里的时候,办公室的电话都快要被打爆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案 子会忽然被新闻大肆报道,回到局里的时候还有些慌乱,但我的领导说: “宋宁啊,这个事儿吧,正常。

每两个月总会有些社会案件被大众关注,你 这个案子很特殊,有碎尸这种猎奇因素在,又涉及到不同阶层的人『互换人 生』,刚好戳中了大家的情绪点,所以爆了。

但是别慌,按照你的节奏继续 排查,你已经锁定了凶手,就继续找证据。

我相信,不用多久,我们就能 把凶手提起公诉。”

我点了点头,因为时间紧迫、资源有限,我们先锁定了刘默从机电街到市人 民医院的所有可能路线,然后找出全部摄像头,大家三班倒开始逐一排查。

在排查摄像头的第三天,我们还没有找到凶手,但周博远忽然来到了局里。

“你们抓我吧。”

他说,“是我杀了刘贵。”

我从一堆不清晰的录像里抬起头,还有点懵:“什么?”

“是我杀了刘贵。”

周博远说,“你知道现在我家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吗?周 思行已经从医院辞职了,他住院了,虞市六院。”

那是虞市专门针对精神类疾病的医院。

周思行虽然总是表现出体面冷静的模 样,但从他背后虐猫的行为来看,恐怕焦虑症和心理抑郁的情况很严重,而 越严重,他越演得体面,像是用沙子垒起来的人,风一吹就会散。

28 “你们警察是不是都不关注舆论啊?要不然我打开手机帮你看看……他们都 在说什么?”

周博远的老态好像就在这几天忽然显现的,我才发觉他焗黑的 头发变得花白了,脸上也开始出现了沟壑似的纹路。

“他们骂刘贵,也骂我,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竟然还是医院院长!骂 周思行,骂周思行的女朋友,骂我死去的妻子,还有我远在国外的大儿子。

“骂刘贵是个小偷,周思行也是,所以他偷走了别人的人生。

说就算偷走了 龙袍也不是太子,学医成绩差,还要偷别人的论文,竟然还有脸仗着关系跟 老资历的前辈一起竞岗。

“他们骂刘默窝囊了一辈子,不算个男人。

当然也骂你们警方,破个案子这 么久了还没有结果——这些,你们都不看的吗?”

周博远几乎是声泪俱下,如果说周思行的体面是皮,是学周博远,那周博远 的体面是骨,他是个严父,恐怕一辈子没为谁折腰过,但忽然现在跪了下 来。

“你们不是要个凶手吗?是我行不行啊——那两个孩子都还小,他们这一辈 子还很长,我老了,我可以是凶手,我可以啊!”

“我是凶手!是我!”

周博远大声地喊着,“是我啊!”

凶手不是周博远,当然不是。

小赵和几个警察把周博远扶进了休息室,我抹了一把脸,登录网站想看一下 现在的舆论,我的领导走过来制止了我。

“这是网宣部该看的东西。”

他指 了指旁边的屏幕,里面的监控录像看了三分之一,“那才是你该看的东 西。”

我愣了一下神,重新坐回了那个位置。

29 整整二十六个小时后,我们从一个 24h 便利店门口的摄像头里,截取到了 一段刘默拖着一个行李箱走向市医院的图像。

很模糊,就只有几秒,差一点就要错过了。

但幸好这次没有差一点,我们找 到了,并顺利地顺着这条路线和时间线,又找到了几段刘默的画面。

他烧了第一案发现场,精心挑选了一个具有迷惑意义的地点,处理掉了几乎 所有的痕迹,但是——人只要存在,做过的事就会留下证据。

他无法躲过所有的摄像头。

把刘默带来局里的时候,周博远也还在,劝不走他。

这个体面了一辈子的男 人没能体面到死,眼泪横流地大喊:“刘贵是个畜生啊,他该死,是我杀了 他,我是凶手!”

“如果当初我再多看看我的孩子就好了啊,怎么会被换走呢!”

“刘贵该死啊,是我杀了他,是我!不是孩子们,孩子们还小,还小啊 ——”

刘默被带进来的时候,路过周博远在的休息室,步子顿了一下,他站在那里 很久,一直在听周博远说话,然后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

“你问我,喜不喜欢金鱼。”

我点了点头。

“我十岁的时候,刘贵送了我两条装在塑料袋里的金鱼。

我很喜欢,在垃圾 堆里翻了好久,才找到一个鱼缸,洗干净了装那两条小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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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能是刘默收到的唯一一个礼物。

30 刘默忽然对我笑了一下:“但鱼缸,弹烟灰也挺好的,比养鱼好。”

“你们让周博远别哭了,我就都告诉你们。”

刘默说,“算了。”

我后来才知道,刘默预设过很多种结局,比如没有人发现刘贵死了,也没有 人挖到刘贵的尸体,他拿着刘贵的拆迁款永远离开这里。

这种结局可能性很低,因为埋尸的地点是他挑选的,他知道因为修建地铁, 下水道疏浚会从这片小树林里走,刘贵的尸体不被发现的可能性非常小。

而之所以要跟市医院产生联系,因为这是他和周思行出生的地方,也是刘贵 罪孽的开始。

他预设的结局之一,是周思行被认定为凶手,顶替他入狱。

六月一号那天,刘贵回家非常晚,还在外面喝了酒,酒后自然开始讲他那个 得意的亲生儿子,讲他找周思行看了病,周思行请他吃了饭,他还小心翼翼 地跟踪了周思行一天——刘默知道,是时候了。

刘贵以前是做贼的,他很擅长躲避摄像头,悄悄地跟着人,悄悄地不见。

他问刘贵:“你不会被人看见吧?”

醉得一塌糊涂的刘贵说,不会,他的好儿子刘思行现在要升官,他不能被人 看见给儿子添堵。

真是太好了。

刘默打晕了刘贵,然后肢解了他。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

在他高中辍 学前,想过要学医,胡大夫曾经救过快被刘贵打死的他,他也一直在诊所帮 忙,曾经的默希望成为像胡大夫一样善良的好医生。

31 现在的刘默是个杀人犯。

他以还想要学医为借口,跟着胡大夫学过人体架构,当然也在网上自学解 剖,还在屠宰场里杀过整整两年的猪狗。

他当过快递员,熟悉虞市的每一条街巷,这对他在选择埋尸地和避开摄像头 时帮助颇多。

说到这里,刘默的原话是:“那一刻我在想,就算人生变得乱七八糟了,每 一段经历也是有用的。”

选在“六一”

这一天,对刘默来说,只是蓄谋已久的一个质变点。

是刘贵 在今天去找了周思行,还避开了所有人偷偷地跟踪了他的亲儿子一天,所以 刘贵死在了今天。

恰好而已。

刘默在路边捡到了一条死掉的金鱼,于是跟刘贵的尸体一起埋葬了起来。

当年刘贵送他的金鱼,应该也是捡到的吧。

那年,似乎也是一个“六一”

儿童节?刘默已经记不清了,姑且就算是吧。

他没有收过礼物,更没有收过儿童节礼物。

“对了,还有凶器和那个装尸体的行李箱。

你们顺着刘贵的尸体再往下四五 米吧,应该就能找到。”

这是刘默给自己预设的另一个结局,在发现了刘贵尸体的同时,也找到了杀 他的凶器,一切都顺理成章地结束。

32 但事情并没有走向以上任何一个预设,我这个不聪明的警察在看到尸块后并 没有继续往下挖,而是保留了下水道工人制造的现场,也没有第一时间检查 刘贵的家,于是刘默让故事走向了另一个结局。

“是我点的火,也是我向记者提供的消息。”

但不是他控制的舆论。

“我并不在意被换走的人生,在意这些的人是周思行、周博远。

周思行害怕 变成刘默,但刘默并不觉得变成周思行这一生会更快活。”

刘默认罪很彻底,这个案子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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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小赵为这个案子难受了好几天。

我想了又想,决定跟小赵说一件不算 太糟糕的事情。

“你知道在我们翻监控查刘默行动的这几天,刘默在做什么吗?”

小赵问:“做什么啊?”

“一把大火烧了机电街后,他在住建局那边蹲了三天,终于把拖欠的拆迁补 偿款拿到了。”

大火和舆论是他掩盖真相、报复周思行他们的武器吗? 或许吧,但大火和舆论也让刘默拿到了拆迁补偿款。

“他把这笔钱提了出来,请银行协助转存给了他的女朋友。”

就是我在买瓜 时,遇见的那个穿碎花裙子的姑娘。

银行的工作人员问刘默,好大一笔金额呢,为什么转呀? 刘默说,谢谢她。

“谢谢她能喜欢我这个不怎么好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