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村

孟子山,我家乡的山。一座有故事、有传说的山,一座周边人一直引以为豪的山!

我的老家在淄川东南部山区号称“淄川屋脊”的原东坪镇的一个山村——上台村,村南东西横亘的山就是孟子山。小时候真不知道为啥叫孟子山,后来才知道我们家跟前的山还与孔孟之道的孟子有关系。这孟子山一度被改称青松山。说实在的,山顶乃至东西两翼的山脊山梁还有匍匐下来的几条山岭青松戴帽,郁郁葱葱,记忆里这山应该是这方圆几十里植被最浓密的山,而代表树种就是苍翠的松树,所以叫青松山也算名副其实。不过,这名字不久便淡出了人们的记忆,还是孟子山这名字因了其悠久和独有的文化渊源而广为传承、深入人心。

孟子山,海拔576米。在鲁中丘陵地带,像孟子山这样没有惊心动魄的险、没有拔然超群的高、没有引人遐思的幽,从下往上一眼看透,除了满眼的绿意,似乎没有多少风景的山应该遍地都是。但就是这么一座朴实、普通、平凡的山,不知是哪一辈子修来的缘分、福分,也不知道是慧眼识珠还是误打误撞,“亚圣”孟子“破闷至此”。山顶碑文载“淄博交界之交有山崛起,名孟子山,其命名之取义殊茫乎,其不可解,将母孟子宿于昼时,曾一破闷至此乎。昼齐西南近邑,颇为近是惜遗意缺如焉”。“宿于昼时,破闷至此”,那就是说亚圣亲自登过此山。而且是有“闷”而来,“破闷”在此,无“闷”而去。山,或许是一种图腾,或许是一种代表,历史上国君登泰山,多与封禅、祭奠有关,那是相当严肃、庄重的事情,“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据说也是为考察封禅。而这位孟子先生却是登山而“破闷”,也算无意间成就了这座山。

孟子(约公元前372年—公元前289年),名轲,字子舆,鲁国邹人。师从“至圣先师”孔子的孙子子思的门人,三十岁设“孟子学堂”,四十岁“始仕”,学成后周游齐、宋、薛、邹、鲁、滕、魏等近二十年,宣扬并推行他的“仁政”主张,及至后来,“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影响如日中天。儒家学派在战国末年时局动荡、诸子百家争鸣的形势下能得以继承、发扬,除了孔子弟子们的不懈努力,最大的功劳应该记在孟子的头上。当然后世也给了其无上荣光。特别是唐宋以后的孟子升格运动,如韩愈“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范仲淹“孔子之后,唯有孟子”等评价,使孟子地位日盛,后人将其列为仅次于至圣孔子的亚圣。

据孟子的大事年表分析,孟子43岁时首次至齐,次年离开前往宋国。54岁,又来齐,两年后离齐而“吊滕文公”。61岁第三次到齐,62岁辞职返邹。而“破闷”之说,当在其最后一次即将离开齐国之时。如此算来,亚圣登临此山,也已经过去2300多年了!

往事如烟。山上的碑文载,时人对孟子山命名“殊茫乎”,估计对孟子是否真的登临此山或者将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命名为孟子山存有茫然、疑惑者不在少数。但《孟子·公孙丑下》第十一章确有“孟子去齐,宿于昼”及离齐的诸多记载,只是没有直接的值得认可的资料相佐证。作为一个生长于山下、热恋着那片故土的人,我倒是更希望有这么回事!要不,全国各地为何独有这里的山以孟子名讳而称孟子山呢?反正,从此孟子山,借了这一代大儒、亚圣之名,山因人贵,从此名声在外。

圣人的世界该是天地宇宙,该是茫茫苍生,该是社稷天下,何闷之有?偏偏孟子命运多舛,幼年丧父,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生活于社会的最底层,对人生百态颇有体味,所以从人间烟火中提炼出了其“仁政”思想。他是儒家中的理想主义者,而现实往往是理想主义的终结者!圣人也不例外,在小我大我的利益面前,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碰壁、郁闷当是常理。凭孔圣人奠定的儒学基础和在诸子百家中的地位影响,以及自己经年的修为,孟子以为强大的齐国能给自己以施展抱负的机会,三次赴齐,五六年耕耘,其间被齐威王封为“不治而议论”的稷下大夫。然而,孟子想不到诸侯们打着“仁政”的旗号笼络人心,壮大势力,对内行其私权和“家天下”的威风,对外追求“奖耕战,急功利”,企及以武力并天下,所以平日里在齐国时受齐王优厚,还有后来的齐宣王、邹穆公、滕文公们看似重视、名为重用、而实为不用,满腹经纶,胸有治国之策,却只能囿于“稷下学宫”内百家争鸣,而无用武之地,岂能不“闷”?一边是二十年周游,图谋自己的仁政思想得以推行,一边是诸侯觊觎天下、翻云覆雨的合纵连横。人生处处是选择,关键紧要之处也就几步。面临抉择,“两利取其重,两害取其轻”,可当时的局势,往往选择的主动权已握在别人的手上,面临的是近乎两难的选择。留,显见难以如愿;走,则关闭了那扇施行“仁政”的门。“尘土与烟霞,其间十馀步”,往南还是往北?走或者留,这是个问题,走,真的心有不甘啊!

施行“仁政”无望、但还抱有幻想的孟子,从临淄经淄川、博山往莱芜沿淄河的长峪道上走走停停,在现淄河附近折而向西沿山岭慢步登上了位于齐国南部边境的孟子山。山顶也算平坦,而南北两侧十数丈悬崖壁立。亚圣心中郁闷、沮丧,想必无心观景。徘徊复徘徊。也许此刻,他忆及了自己的身世。幼时,孟母对其教育非常严格,为了让他有个好的成长环境,从小走正道、务正业,不惜“三迁”。为了教育孟子专心学业,决然“引刀裂其织”,告诫孟子不能半途而废。他回顾了周游以来一路奔波,颠沛流离,风餐露宿,“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种种艰难。也许他还想到了他的主张:无论“保民而王”的仁政,还是“民贵君轻”的民本,还是“舍生取义”的正气,可惜,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生不逢时啊!只好北望齐城,长叹息以掩涕兮,何去何从?

是简单的落叶归根吗?父母在,不远游。但在明义达理的母亲面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正道,大丈夫志在四方,行必远游。只是此行如孟子的名、字的寓意,这“轲”“舆”都与车有关,注定了一路车马劳顿。当年挥手作别,满是担心和不舍,“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为治国平天下,自己在外游学、游说,匆匆来匆匆去,近二十年在外奔波。世事两茫茫,此一时,彼一时啊,如今慈祥又严厉的母亲已经驾鹤西去,自己也是花甲之年,也该有个归宿了。

是无奈的雁南飞吗?雁之南飞,明年翩然而归。人之归去,似乎遥遥无期矣!离家以来,或魏或齐,有礼贤者敬之,有异见者论之,有反对者攻之……在邹,批评邹穆公“出乎尔者,反乎尔者”,而不被用;在鲁国,“我之不遇鲁侯,天也”;在魏国,惠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利吾国乎”。如今功未成,业未就,不理解者众。“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为今之计,时事不宜,不如远离,似旁观者清,为壁上观者明,那就在寒之将至时离了这伤心地,不再纠结,一笑泯然。

是马放南山,准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吗?按照世俗,这般年龄,该乐享天年。或者万念俱灰,从此归隐山林,不问时事。同时期的比孟子大二十多岁的慎到重“势”而且积极干预社会,比孟子小三岁的庄子一直自由地梦着蝴蝶,常常物我两忘,坚辞不仕,避世一般。孟子呢?圣人就是圣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自己还未老到只能吃闲饭的地步,经了这近二十年的游历,更不能就此罢休!当年自己学成之时曾说:“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何不效仿先师,回去聚天下英才,“择其善者而教之”?著书立说,继续传播儒家学说?

亚圣踱步东边,放眼之处,一览无余。“于苍茫处悟人生”。东边淄水蜿蜒,奔腾不息,马鞍山倒映其中,波光粼粼,真如沧海桑田,一江春水北上,时光荏苒匆匆,往事不堪回首,怪不得当年圣人先师在川上感叹“逝者如斯夫”啊。南望岳阳山、鲁山,一山更比一山高,崇山峻岭,山外有山,景外有景,如自然不可究其尽,同样生亦有涯而知无涯。山高人为峰,得民心者得天下。何不从教化开始?多少年学之所思、游之所闻、历之所得,已日益集成,“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著述而传道,授业以解惑,承接孔圣儒学,得天下英才而教,人人皆可以为尧舜,个个达则兼善天下,利己利人利天下苍生,岂不快哉?施政在政更在人,礼倾乐崩,拨乱反正,为政者须垂范,参政者须进谏,厚植“仁、义、礼、智”四端、明辨是非好恶、善养浩然正气,谅非一日之功。那么一年树谷、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与先圣一样,归故里,开杏坛,岂不乐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孟子是智者,更是明智者。伴君如伴虎,翻云覆水的从政之险,诸侯相争的战争之险,长途跋涉的自然之险……“归来归来兮”,远离喧嚣、是非、王侯将相,静以养心,安以解惑,乐以著述,岂不幸哉?相信“破闷”之后的亚圣,是欣慰、欣然、欣喜而归的……

圣人已逝,他们的世界,两千多年过后,我辈何以理解?他们曾经真正神圣而强大的存在,在那个年代已是须仰视可见。经了历史长河的辗转、淘洗,许多事实可能已经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为曾经的“破闷至此”,孟子山或孟子山下的人们该感谢亚圣孟子!

登孟子山,重闻些许孟子的故事,不胜感慨。羊肠小道在松林间蜿蜒,踩着斑驳的树影缓缓上山,“出门俱是看花人”,不时有游客从羊肠小道上擦肩而过。如今孟子山上春风荡漾,青松苍翠,空气清新,松香阵阵。环顾山下,红瓦白墙,绿树掩映,间或炊烟起,偶闻鸡犬声;层层梯田,勃勃生机,真一派田园风光!“坐久欲望归,不作尘凡想”。那就与上天、与圣人做一次通灵的交流吧……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即使青春都付了奔波,岁月染就了白发;即使前行的路困难重重,亦或社会有诸多的不解,所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也不能更改初心。“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朋友,若真有暂时彷徨、难抒的心结,不妨循着孟子的足迹,来孟子山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