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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七月 图片来自 网络 侵删

“安之姐姐,你说这千丈崖到底有多高?真的有一千丈吗?”

“没有那么高,这崖看着高,无非是因为常年大雾缭绕,不可见底罢了。”

“哼!我就说虎子是骗人的,哪有那么高的崖。他老说之前素素跳下去,连尸骨都找不着,此崖必是深不见底……”

小木子摇头晃脑,学着小伙伴故作神秘的语气,突然想到安之的身份,赶紧刹住话头。

“对不住啊安之姐姐,我不是故意戳你痛处的。”

“无妨。”

那个坐在木轮椅上的女子,着一身绿裳,容貌清丽秀雅,但面色苍白,少了分鲜活气儿。

素素看着面前的悬崖,崖壁近乎笔直,大雾弥漫,白茫茫的一片,抹去了底部一切踪迹。

小木子不会知道,千丈崖远不及千丈高,带不走素素的命,只能带走她一双腿。让她此后余生,只能以安之的名头,在轮椅上度日。

“你是素素的姐姐,她走了这么久了,可给你托过梦?虎子娘说了,人死后会给想念的人托梦,可我早上问过公子,他不应我。虎子娘还骂我,今日就是素素的忌日,公子肯定很难过,我还去戳他痛处,真是不会说话……”

素素猛地抬起头来,她居然忘了,今日是自己的“忌日”。也是,她毕竟没死,怎会刻意去记自己跳崖的日子。可是公子……公子必然很是挂念。

顾不上还在喋喋不休的小木子,素素推了轮椅就往竹屋赶去。刚到门口,便闻见一屋子的酒气。素素勉力推开紧闭的木门,屋内已堆了好几个酒坛子,东倒西歪,散发出浓烈的酒味。羲何喝得烂醉,瘫在桌旁。

素素不知该喜该忧,他深爱着自己,自己却无法再回应了。

素素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弄到床上,正想去煮醒酒汤,羲何却迷迷糊糊地醒了。他迷茫的眼神在见到素素的那一刻突然亮了起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一遍遍地呢喃着:“你回来了,素素……我知道你不会就这样离开我的……”

素素鼻子一酸,眼睛当即湿了,只能轻轻抚着他的背:“我在这儿,不离开你。”

羲何醒来时,看到的便是守在床旁,独自望着窗外发呆的安之。真的太像了!不止容貌一模一样,连性子也十分相似,不过素素比她更活泼些。刚醒来的那一刻,他甚至以为,他的素素已经回来了。之前的种种,不过是他的一场噩梦。

可他过分清醒的大脑仍时刻提醒着他,素素已经死了!去年今日,她便跳了千丈崖。眼前之人,只是素素的孪生姐姐,再如何相像,终究不是一人。自己既已试探多回,又为何迟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羲何强撑着坐起来,素素回过头来看他,巧笑嫣然。羲何亦有片刻的失神,他的素素看着他时,一贯是这么笑的。

羲何别过头去,不愿再看她:“安之,我刚刚……”

“安之过来时,公子已经喝醉了,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如此,给你添麻烦了。你师门将你送到此处,本是想让我照顾你,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素素将醒酒汤递给他:“不麻烦,只是公子,饮酒伤身,日后莫要再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了。这房间里都是她留下的东西,你触目伤怀,心结难解,听安之一句劝,不要再来了。今日外头的蔷薇开了,我们出去看看,好吗?”

羲何却没接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忽而轻声问:“你会想她吗?”

素素稍一愣神,便又苦笑着回答:“会,从前的素素,是我最想念的人。”

“那你会怨我吗?”

素素回答得斩钉截铁:“不怨。”

羲何却不信,自嘲地笑笑:“怎能不怨呢?你本就那么久未曾见她了,她却又……又因我而死。你们姐妹俩,至死都未能再见上一面。”

“公子,安之是这世上最了解素素的人,我相信,素素她必定不会怪你的。毕竟,你是她最爱的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本心,跳崖也是为了保护你。只有你过得好,她的离去才有意义。”

“是吗?”羲何地面上淌过一道泪痕,他本不是这样的人,素素从前从未见他落泪,反倒是自己假死之后,常见他以泪洗面。她不愿他这样不快乐。

“可我倒宁愿她从不曾爱上我。如果可以,我当初便不该答应教她。”

“公子要相信,只有你好好活着,素素在天有灵才能安息,可你若不能珍视自己得来不易的生机,我想她绝不会原谅你。”

素素没办法告诉他,自己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做他徒弟的那两年。为他所做的一切,她从不曾后悔。即便如今,只能假借安之的身份,陪伴他短短一年。

于她,也足够了。

羲何的书童小木子对神鬼志怪一贯很有兴趣,听了邻居虎子娘的说辞,便来缠着他,问素素可曾托梦给他。他没有回答,因为从来没有。无论醒时多么想念她,多么希望能在梦里见到她,她从不曾出现过。

只有今天,在她的忌日,在羲何坠入梦乡时,她出现了。

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因为梦里的场景与他初见素素时一模一样。桃树茂密,落英缤纷,粉嫩的桃花层层叠叠,缀满枝头。她站在树下,正闭着眼嗅那垂到鼻尖的桃花。羲何想,所谓人面桃花相映红,就是如此。

记忆中与她经历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初见尤其如此,谁能想到,一眨眼,已是三年过去了。

三年前,羲何已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毒公子。他擅长用毒,无毒不能解,无毒不能制。这种本领,若能运用得当,钱权皆唾手可得。故此,想拜入他门下习毒之人络绎不绝。

但羲何不屑将一身本领授予小人,一直不曾收徒,只带着个小书童行走江湖,悠然自得。

直到素素找上门来。

“小女素素,自荆湖门而来,诚心拜公子为师,请公子教我制毒解毒之法。”

羲何心道有趣,荆湖门乃医圣所创,专门培育医女。这姑娘瞧着乖巧,怎么如此想不开,要弃明投暗,拜入他门下。

“你一个医女,要找毒公子拜师,不觉得荒谬么?”

“正因为师父只教我如何行医,却从不教习毒术,我才要来拜师。万物相生相克,不先学用毒如何学解毒?何况毒药毒药,是毒亦是药,以毒攻毒,亦是行医时常用的法子。”

“你若真拜入我门下,你师父不生气?”

“师父说,她已没有什么可以教给我的了。我若能从公子身上学到新的知识,更好地济世救人,师父想来,是不会有意见的。”

“这样说来,你师父并不知道你要拜毒公子为师?”

素素闻言,脸一下红了,说话时都透出几分心虚:“师父她……她的想法比较传统,认为行医者学毒……是心术不正,易入歧途。但我会证明给她看的,术在手,道在心,医与毒皆是术,只要我恪守医道,所用何术,又有什么要紧?”

羲何想了想,又问:“即便我要你永远不用制毒解毒之法谋取私利,否则我亲自取你性命,你也愿意?”

“我本就为济世救人而来,说句大话,若要谋取私利,凭我而今的医术已能做到,不必再来劳烦公子。”

她说起医者的理想,眼睛亮如星子,神采奕奕。羲何想,或许可以给她一个机会。

“我可以教你。但医圣德高望重,你既是她的徒弟,我也不好说是你师父。我自己是不介意‘毒公子’的名头,可传出去,怕是坏了她老人家的名声。”

素素蕙质兰心,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素素明白,多谢公子体谅。”

此后两年,羲何带着素素和小木子长居五毒居,不时下山历练。

素素不愧为医圣弟子,天资过人,各种毒药解药,几乎过目不忘。在五毒居时,他们常常一块研读医书,料理药材。素素心灵手巧,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将五毒居打理得井井有条。闲下来时,二人聚于庭院,素素弹琴,羲何吹笛,小木子和邻居虎子在一旁打打闹闹。日子过得快意自在。

情愫在朝夕相处中滋生。两年过去,素素已经学成,却闭口不提下山之事。虽然有些心虚,却还是想这样一日赖过一日,永远待在五毒居。而羲何也从不提及此事,对他而言,只要能日日见到素素的笑颜,便别无所求了。

可后来,夜半梦醒时,羲何总在悔恨,若能重来,他绝不会带素素下山,那样,至少她能活下去。

一年前,有人到五毒居求助,说是整个村子突然爆发了瘟疫,寻常大夫束手无策,只能请毒公子下山。

三人在村子里忙活了半个月,羲何多次以身试药,终于找出了能治愈这种奇怪疫病的方子。把整个村子的病人都治愈后,三人才动身回山。

解决了这样一件大事,大家心情都很好。素素牵着小木子,蹦蹦跳跳穿梭于林间,全然未曾注意到身后脸色越来越差的羲何。

“他们都说你是天才,公子也对你赞不绝口,可你怎么这么久了还是分不清蔷薇和月季,连我都分得清呢。”

“是是是,小木子可比我厉害多了。我就是一直分不清这两种花啊,我也没办法。”素素伸手捏了捏小木子软乎乎的脸,他挣开了,捂着脸跑回去告状。

“公子公子,素素又捏我脸,都说了捏久了会变大饼脸的,你管管她啊!”

“就知道告状。”

素素也笑着回过头看,羲何勉力扯出笑容想要回应,终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公子!公子!”素素大惊失色,忙跑回去扶起他,“公子你怎么了?你别吓素素!怎么会这样?”

羲何强撑着意识,原想回到五毒居,安排好一切后再坦白的,没想到终究是来不及了。

“素素,我时日无多了。此前多次试药,毒素积累过多,中毒已深,恐怕撑不了几日了。”

素素的泪珠滴落在羲何的手上,他疼惜地抹去她的泪珠,“我走后,你就回荆湖门寻你师父,也能有个依靠。小木子和虎子素来交好,虎子娘也喜欢他,会照顾好他的。”

素素只一个劲儿地摇头:“不!公子不会死的,我去找我师父,她是医圣,一定能治好你的。”

“傻丫头,”羲何宠溺地看着她,“我自幼修习毒术,所中之毒连自己都无解,即便医圣也无力回天。不必为我费神了,照顾好自己。”

羲何再支撑不住,终于昏了过去。

“公子?公子!公子不要扔下素素,素素一定会救你的!”

素素一咬牙,背起了羲何,带他回荆湖门。小木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行囊在后面跟着。

素素记不清自己摔了几跤,有几次快摔下坡了,她亦顾不得自己,死死抱着羲何,不让他受半点伤。这样折腾了五日,终于回了荆湖门。

素素顾不得浑身淤青,托同门照顾好公子和小木子,便去求师父相助。

医圣对素素拜师毒公子一事大为光火,不愿相帮。素素便在师门前跪了三日,磨到师父心软为止。医圣拗不过她,终于松了口。

素素和同门翻遍了藏书阁的每一本书,寻求解毒之法。功夫不负苦心人,在师父的指点下,终是让她寻到了解毒之法。可找到了解法,素素却高兴不起来。她突然明白羲何为何不让她回师门求助了。也许,羲何一早便知道解法,也知道这解药何其难得,才不愿素素白费苦工。

书中所载,解药是生长在仲山派禁地的仙草。这种仙草极难存活,三百年才得一株,无比珍贵,仲山派又怎么可能交出来。可要救羲何,这是唯一的法子。

那天夜里,半梦半醒间,羲何感觉到有人握着他的手,对他说:“公子,素素以后怕是再陪不了你了,可纵使如此,公子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羲何残存的意识叫嚣着,他挣扎着想睁开双眼,却在吸入凝神香后再次昏睡过去。

可等他再次醒来时,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小木子哭得惊天动地,哑着嗓子说,素素已经跳崖自尽了。

素素的师姐告诉羲何,素素为了救他只身涉险,偷偷潜入仲山派,在井中下药,迷晕了看守禁地的人。而后偷盗仙草,逃回来喂给羲何解毒。为了不连累师门,她又只身返回仲山派,跳了千丈崖,以死谢罪。

羲何从未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毒该如何解,却也明白解药难得,为了不让素素做傻事,才瞒着她,不愿她回师门求助。不曾想,到最后还是酿成苦果。

那天之后,羲何带着小木子回到五毒居,将他托付给虎子娘。小木子察觉到不对劲,死活不愿离开。他心里知道,自己要是走了,公子怕是很快也要随素素而去了。

羲何不吃不喝,很快生了一场大病,病了足足三个月。小木子和虎子娘都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他这样日渐消瘦下去。

直到一日,素素的师姐上门拜访,带来个同素素一模一样的残疾女子。她对羲何说:“这是素素的孪生姐姐安之,从前同素素一道住在荆湖门,是素素在世间唯一的亲人。近日多地有疟疾爆发,师父要带我们下山救人,安之在荆湖门无人照顾。素素说到底是因你而死,我想,让你代为照顾安之一些时日,也不算过分吧。”

一开始见到安之的时候,羲何还以为是老天垂怜,又将素素还给了他。可素素的师姐、小木子还有安之都明确地告诉他,素素早就跳崖自尽,回不来了。

羲何用尽一切方法去试探,安之的表现都与从前的素素不同。素素从前也的确提到过自己有个孪生姐姐,何况从来没人能在跳了千丈崖后安然存活。所有人,包括羲何自己的理智都在告诉他,眼前人是安之,不是素素。

再如何相像,眼前人也不是心上人。

羲何坐在千丈崖前,一壶接一壶地灌酒。

小木子突然跑了上来,用力抢过他的酒坛,大声喊:“公子别喝了,陪我玩会吧。”

“你去找安之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安之都走了,虎子一家也出门了,没人陪我啊。”

“你说什么?安之什么时候走了?”

“上午啊,你喝得不省人事,她让我不用叫你。她师姐今天一早就来了,说是时间到了,该接她回去了。本来嘛,之前说他们荆湖门的人都要出门,我想着两三个月也就完事了,居然拖了一年才来接人。我看啊,他们就是怕麻烦,都不想照顾安之姐姐。其实安之姐姐那么好,我也舍不得她走呢。可她说她一定得走,说好了的事不能变卦。对咯,她还让我带话给你,她说她是劝不动你了,可你如果总是这个样子,素素的死就完全没有意义了。你如果自己不能想通,就只能在心墙里被困死。到头来也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羲何一怔,心里忽而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安之是在暗示他什么。一种不安的情绪逐渐升腾。

小木子毫无察觉,摇着他的手臂撒娇:“公子别发呆了,咱们去采月季吧,院子里开了好多月季啊。”

有什么东西在羲何脑海中快速闪过,那些不曾注意的对话,此刻突然无比明晰。

素素:“今日外头的蔷薇开了,我们出去看看,好吗?”

小木子:“公子别发呆了,咱们去采月季吧,院子里开了好多月季啊。”

小木子:“他们都说你是天才,公子也对你赞不绝口,可你怎么这么久了还是分不清蔷薇和月季,连我都分得清呢。”

素素:“……我就是一直分不清这两种花啊,我也没办法。”

“你如果自己不能想通,就只能在心墙里被困死。到头来也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羲何猛地站起来,小木子被撞的倒退了两步,一脸懵懂地看着他:“公子怎么突然这么大动静?”

羲何的声音都在颤抖,他没办法相信,自己居然这样愚蠢,答案始终在身边,自己却一次次地错过。

“我们去荆湖门。”

“现在?”

“对,我们去接素素回家。”

一年前,素素在千丈崖底被医圣救起,虽然抢回一条命,却从此失去了双腿。医圣对她舍生盗药一事大为光火,辛辛苦苦教导多年培养出的徒弟,为了另一个师父舍生忘死,确实伤了她的心。

素素自知不对,原本已经答应师父,此生留在荆湖门,为师父养老送终。可是听说公子病重,还不肯进食,她又心急如焚。最终还是去求了师父,让自己再陪公子一年,帮他燃起求生的意志。不管是出于照顾安之的责任,还是为了素素能够安息,她知道,公子都会撑下去。

但医圣知道,一旦被羲何得知素素未死,他一定会纠缠到底,何况仲山派也不会容忍素素的存在。所以,她要素素答应,以安之的身份回去,一年的时间一到,立刻回来。素素亏欠师父良多,只能答应。

而今,一年之期已到,她如约随师姐回门了。

二人行至门口,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素素!”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自己了,素素回过头去,清风拂面,头顶的桃花簌簌落下,空气中花香弥漫。公子牵着小木子站在桃树下,笑眼温柔,神采奕奕。

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所幸,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