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这个老婆呀,非得死乞白赖地跟着我,怎么打怎么骂也不走。”27岁的孙丁不无骄傲地对朋友张鹏飞说。他这么说时,25岁的王小玥正一边往嘴里塞中午的冷馒头,一边拿着一个装了白开水的罐头瓶喝水,听到他的话,她抬头冲他们羞涩地笑了笑。

王小玥拿馒头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小小的铂金戒指,这是他们认识三个月后,当时孙丁发了一笔奖金,心血来潮带她去买的。在一起六年了,这是她身上唯一的首饰。

他们其实没有结婚,但在一起生活已经六年了。过去,他们总在想着有一天结婚的事,但奇怪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对彼此的越来越熟悉,对婚姻的向往反而不是那么强烈了。

孙丁的理由是他们缺少结婚的条件,也就是没钱。一结婚,就意味着无穷无尽而且各种无法预算的开支,这恰恰是他们最稀缺的。孙丁和王小玥都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做工,孙丁负责打螺丝,王小玥负责零件接线,两人工资加一起也就六七千块,除掉吃喝拉撒,剩不了多久,况且,孙丁还不时要喝酒,低于20元的烟还拿不出手。

单调枯燥的工作让他们在劳碌一天之后,回到住处已是疲倦不堪,甚至都暂时忘记了说话的本能。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太过麻木,孙丁差不多每年都会换一次工作,王小玥自然是毫无异议地跟着他走。六年了,她就像孙丁的一个影子,影子没有思维,只会随着人走。但他们什么也不会,所以无非是从这家电子厂换到那家电子厂。

孙丁对于现在这个工作还是比较满意的,这是一个新的电子厂,管理上相对要松一些,最重要的是,他去面试时,认出厂方办公室宣传文员是过去在某个电子厂认识的朋友张鹏飞。三两句话一说,张鹏飞就把他和王小玥留了下来,并且还让他们做了最轻松也最挣钱的活儿。这样,他们每个月拿到的工资都会比一般工友多。孙丁为了感谢张鹏飞,准备请他去饭店吃一顿。张鹏飞替他们考虑,说没必要花那冤枉钱,去他宿舍随便吃点什么就行。

厂里有夫妻宿舍,租金极为便宜,虽然他们并没有结婚证,但张鹏飞还是特意找关系发了一套给他们。傍晚,张鹏飞按时到达,王小玥也炒好了一桌子菜。

宿舍很小,一厅室加个厨房,餐桌要支在床边,孙丁坐床,张鹏飞坐凳子,而王小玥陪坐一旁。坐了一会儿,可能是她不喜欢酒味,就拿了张小板凳坐在厨房里,拿了中午买来当晚餐的两个馒头啃了起来。

孙丁嫌她给自己丢脸,让她别吃馒头了,她说买都买了,不吃浪费了。孙丁就对张鹏飞说:“你看看我这个老婆,真没办法。”张鹏飞说:“你们在一起很多年了吧,不准备结婚吗?”孙丁一摊手,说:“没钱呀,怎么结婚?”张鹏飞说:“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只要你愿意,总是有办法的。”张鹏飞说自己结婚已经三年了,孩子留在老家让老人带,妻子在附近的一家服装厂做。

孙丁打了个哈哈,含糊过去了,随后说起了今天宴请他的主要用意。原来,孙丁做倦了流水线,想去仓库做仓管,这个活儿至少不用像木头一样整天坐在那里。“兄弟,我知道你人脉活络,帮帮我。”他恳求道。

张鹏飞苦笑,说:“你知道这个工种有多少人在盯着呀,你也太高估我的能力了。”好说歹说,张鹏飞就是不答应,最后,孙丁拉上王小玥,让她一起来求张鹏飞,面对两个人的恳求,张鹏飞这才勉强答应去想想办法。

二、

张鹏飞确实是人脉活络,几天后,孙丁就去了仓库。虽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的,只需要坐在门口登记物资的进出,而是推着车去车间补充物资和将成品送回仓库,说实话,活依然很累,但这种身体上的累与流水线上思维的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是可以忍受的。况且,在来来去去的过程中,他还有机会看到其他女人。

现在电子厂已经不像过去那样遍地都是青春正茂的女孩,女工们很可能还是那一批,大多都有三四十岁了,正是渐渐凋零的年龄。当然,人分三六九等,总还是有些女人尽最大可能地保留了韵味。比如,副主管程艳丽。从外表看,你很难猜到她的年龄,像三十岁,又像四十岁,说话轻柔,言行举止媚态入骨。特别是戴着口罩时,一双杏眼满含春水,让人心神摇曳。

程艳丽负责和仓库交接成品,而孙丁负责将成品送入仓库,他们必不可少地要打交道。两人都是自来熟,几次之后就很熟悉了。

“丽姐身上好香。”孙丁笑嘻嘻地说。

程艳丽好看的眉毛一扬,两只杏眼里透着笑意,说:“戴着口罩都能闻到呢?”

孙丁就把口罩拉到下巴上,故意用力一嗅,说:“好在是戴着口罩的,要不当场就要被香死在当场。”

程艳丽咯咯地笑了起来,作势去拧他的脸,孙丁也没躲,就那么被她拧住了。程艳丽只是轻轻地揪了揪,娇笑说:“难怪,脸皮这么厚呢。”孙丁只觉得她的手指细细的、滑滑的,就像泥鳅一样。

因为程艳丽的原因,孙丁突然就对上班有了兴趣。但更多时候,他不能无缘无故地跑到她身边,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她那藏在工作服下的扭动的身体,就觉得百爪扰心一般。

心里有了异样,就算再怎么掩饰,也会很轻易地被亲密的人看出来。王小玥很快就发现了他不大对劲,但问他,他总是很不耐烦,像很多不忠的男人面对质问一样,顾左右而言他,让她误以为自己在担心他们的未来。王小玥担心他压力过重,安慰他说,自己不是物质女人,只要他对自己好,自己就毫无怨言。

这天,孙丁又来收成品。照例是一番聊骚,程艳丽便开始盘数。因为是蹲下来的,一个不留神没蹲稳,人往后倒去,孙丁下意识地用腿去挡她,她随手扶住他的腿站住。孙丁要去扶她,但双手不知道该搀哪里。而她双手交错,抓着他的腿一步步爬了上来,就相当于是依附在他怀里一样,最后,她头微仰,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吐气如兰。不知过了几秒,突然有人过来,孙丁这才下意识地放开揽着她腰的手。他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这是跟王小玥在一起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有人看到孙丁进了程艳丽的宿舍。很快,这事就传开了。张鹏飞找到孙丁,问起了这事。孙丁也没有瞒他,还很好奇地问:“这有什么稀奇的,难道,你除了老婆,就没别的女人了?”张鹏飞愕然,说:“这叫什么话,结婚前玩闹很正常,结婚后还玩,对得起跟你一起吃苦受累的老婆?”孙丁不以为然,嘻嘻笑说:“我这不还没结婚吗。”

张鹏飞一再跟孙丁说程艳丽为人轻浮,她的副主管就是跟厂里的某个副总睡来的,除了副总外,她还跟厂里的谁谁谁有关系,至于为什么会看上他,可能就是因为他年轻吧,或者干脆就是想换个口味。但他越是这么说,孙丁就越是不在意,他还告诉张鹏飞,自己本来也就是跟她玩玩。

几天后,孙丁在程艳丽的宿舍里尽兴之后,可能是为了找话题,顺口就把张鹏飞的话说了出来。程艳丽顿时勃然大怒,说:“他一个小小的文员,竟然敢这么说我,看我不收拾他。”孙丁不以为然,还以为她故意在自己面前摆威风。

然而第二天,张鹏飞就被下放到车间来了。从办公室一下子到了流水线,身体累是一回事,最要命的是还要面对其他员工的嘲笑。几天后,张鹏飞就辞职了,辞职前,他特意来到孙丁面前,苦笑说:“孙丁,你为了讨好女人就出卖我,够阴险的,从今天开始,咱们就当不认识了。”孙丁也觉得不好意思,但又觉得,事情都发生了,还能怎么办。

王小玥整天埋头在流水线上,对这一切都不知情。直到有一天,她下班后上街买东西,意外地看到了张鹏飞。张鹏飞正在夜市上摆摊卖袜子,天冷,路上没什么人,他冻得一直在抽抽。王小玥惊讶地走上前,问:“鹏哥,你怎么在这摆摊了?什么时候的事?”张鹏飞冷笑一声,说:“要不是孙丁,我至于落到这地步吗?”

王小玥再一打听,顿时呆在了那里。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像是木头人一样呆呆地走开了。张鹏飞虽然说出了真相,出了口闷气,但看到王小玥临走时模样不对劲,而且又没走回厂的路,有些担心,一咬牙,拿起手机给孙丁打了个电话。

孙丁正在程艳丽的宿舍里,接到他的电话很意外,问什么事。张鹏飞就说出了刚才的事,让他赶紧给王小玥打个电话,她那模样看着不对劲。孙丁哈哈一笑,说:“你为了报复我,在她面前说了我的坏话,这样我就不欠你的了。至于她,不用你操心了。”

孙丁放下手机,在旁边听着的程艳丽问:“你就不关心一下你老婆?不怕她跑了?”他嘿嘿一笑,说:“她只要肯走就好了,只可惜打不走,骂不跑,就是犯贱。”程艳丽很惊讶,问:“你又没钱,又没长相,人还这么花心,哪来的自信?”他回说:“她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要走早走了。”程艳丽不由得感叹,骂了一句:“你真是个渣男。”他大笑,说:“渣男配渣女嘛。”程艳丽摇头说:“不,你比我渣太多了。”

孙丁回到自己的宿舍。果然,王小玥回来了,但跟往常不同的是,她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孙丁问:“你怎么了?累了?”她开口说:“六年了,我一直都跟着你,你又懒又馋,没钱又没本事,可是我从没想过离开你,因为在困难的时候,我都在骗自己以后会好的。现在,我骗不了自己了。”

孙丁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但很快又像过去那样恼羞成怒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要无理取闹了行不行。”王小玥继续说:“六年里,我知道你有过其他女人,但我忍了,可是这一次我实在没办法忍了。鹏哥对我们这么好,你还把他害成了那样,你不仅对女人没有情义,对朋友也是这样,我实在想不出来你全身上下还有哪个优点。”这是她第一次将脸皮撕开,孙丁惊愕之余,也是勃然大怒,吼道:“我就是这么个人,你要不愿意跟着我,就赶紧滚!”

王小玥顺手就拿起早就打包好的一个双肩包,背在了身上,目不斜视地走过他的身边,走进了黑夜里。孙丁想去追,但又觉得她还会回来的,于是关上了门。

夜里,王小玥没回来,第二天,她也没上班,人事部的人说她辞职了。孙丁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想到程艳丽,反而轻松了很多,这回,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但傍晚,人事部通知他,因为他工作不认真,不合适再干仓库,要么,他回流水线,要么,走人。他瞠目结舌,突然想到程艳丽那句“渣男”,这显然是她的意思,她并不是嘴上说说,而是发自肺腑的感叹。就连她这个渣女,也看他不顺眼。

孙丁还是离开了这家电子厂,孤零零一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