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阳四十多岁,矮小枯瘦,木讷寡言。工地上这种类型的小工不少,站一起他毫不起眼,但他又是整个工地上耐力最强的人。一袋水泥一百斤,力气大的人一次可以扛个两三包,张东阳一次只能扛一包,但他可以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扛下去,就好像一台永动机一样。

在工地上,人们总是会想尽办法地偷懒,毕竟身体是自己的。但张东阳从不偷懒,他就像一头骡子一样,只知道埋头干活,即便是同组的人休息了,他也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干着。

所以,工头老何很喜欢他。老何做了二十年工程,手下工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张东阳一直跟了他十八年。老何很早就想提携他了,比如让他分包个小工程什么的,可他除了卖力气什么也不会,老何气他不长进,但谁要是想欺负他,老何又第一个不答应。都说当工头的没人性,老何也是别人口中没人性的代表,能让他对一个普通小工这么上心,可见张东阳确实是太实在了,实在到没人性的老何都不忍心欺负他。

工地上的工资一般都是年结,平常一个月只发些生活费,数额大小按工种算,多的一千五,少的七百。大部分人拿到钱后会去潇洒一下,或三五好友坐一起喝顿大酒,或趁黑去附近城中村的某种场所去发泄一下……总之,各有所好,都会想尽办法让自己宣泄一下,否则,没几个人可以忍受日复一日单调而辛苦的工作。只有张东阳与众不同,他哪儿也不去,他是小工,一个月只发八百生活费,他留下二百块钱,剩下的六百存进银行,用手机打给老婆。

老何有一次喝了酒,跟手下说:“你们总说我护着张东阳,可你们也不想想自己跟他的差距。”老何做了二十年工程,带过很多人,人为三六九等,民工也不全是憨厚老实的,奸猾懒馋的有的是,有些人的妻儿明明在等男人的钱抚养老少,他却宁愿把钱拿去嫖了,还说工头没结账。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老何要不比他们更狡猾,早就被他们拿捏了。有人笑嘻嘻地说:“张东阳的老婆是不是特漂亮,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做呀。”老何噎住了,突然想到,认识十八年了,自己居然没见过他老婆,好像有点不正常。

他去问张东阳。张东阳难堪地说:“我老婆就是一个农村妇女,跟漂亮搭不上边。”老何不相信,一个能让老公这么顾家的女人,怎么可能不漂亮。

不久,有个小伙子来工地找张东阳。小伙子长得很漂亮,又高又瘦,皮肤白净,脸上总带着一丝让人看着就舒服的笑意。让人吃惊的是,小伙居然叫张东阳“爸”。张东阳看到儿子也是一脸灿烂,将他拉进住的工棚细聊。老何好奇,特意进去窃听“情报”,这才知道这真是张东阳的独子小张。小张不仅外表跟张东阳不一样,连智商情商都不一样,他刚考上这个城市的一所大学,今天来报到,特意赶来看看父亲。

老何跟小张一聊,很是感叹,小伙子虽然年纪轻,但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自信,朝气蓬勃的模样让老何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张东阳跟老何预支了两千块钱,让小张带走了。老何感慨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说:“老张呀,难怪,我要有这个儿子,让我吃屎都会乐出声来。”

儿子像妈妈,所以,大家都觉得自己肯定没猜错,张东阳的老婆要不漂亮,凭他这鸟样,能生出这么优秀的儿子吗。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小张又来了,这回是带了个妇女来的。不用说,那肯定是张东阳的老婆了。因为之前的期待太大,这回真见了这个女人,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失望,原来,她长得也不是很漂亮,充其量只能算是顺眼。张东阳说得没错,典型的农村妇女。不怎么修边幅,身材也变了形,有些工友看了后,觉得自家的婆娘也不落下风。

女人的性格比较暴躁,一开口就像是吵架一样。她一说话,张东阳就显得更加沉默寡言。老何在边上听得清楚,原来,她是来看儿子的,顺带着来质问这个月的钱怎么少了。老何赶紧上前解释,说这个月资方的钱没到位,是自己垫付的生活费,确实比以前少,等资金到位了会补的。原以为自己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哪知道女人却又将矛头对准了他,说他没良心,克扣民工薪水,都是爹生父母养的,谁家没有老人小孩要养呀,扣那些钱他良心不会痛吗。

这一番话像机关机一样打在老何的胸口,让他有些恼羞成怒了,好在小张不停地劝说妈妈,这才让她不再进行言语攻击。说到最后,当然还是要钱,张东阳不得不又预支了两千元让她带走。小何似乎也觉得难堪,一个劲地跟老何道歉,说自己妈妈就这脾气,请他见谅。

等他们走后,老何深呼吸了很多次,这才把浮躁的心给平复下来。看来,以前真是误解了,张东阳的老婆确实跟漂亮不搭界。这次之后,工友们突然传来了一种声音,说小张长得既不像张东阳,也不像他老婆,这就有点蹊跷了。老何一想,确实蹊跷。不管是长相、个头,还是性格,小张都跟父母没有一丝相同之处,难道,这儿子不是他的?

老何仔细回想,十八年前,张东阳第一次跟自己做事时,还不像这么木讷,经常跟大家一起玩笑。有一次,不知是谁跟张东阳逗乐,说他长得太丑,又没钱,以后讨不到老婆。老何和工友们都点头认可。哪知道过后不久,张东阳就突然请半个月假,说自己要回去结婚了。一问,女方是邻村的,过年时他们曾相过一次亲,本来这事都过去两三个月了,张东阳以为没戏了,哪知道女方继续相了几次亲后,最终还是认可了他。老何也很为他高兴,立即就准了假。

本来像结婚这种事,请半个月假,一个月都未必能够回来,毕竟,干柴烈火,谁也舍不得离开谁。老何都做好了他延长假期的打算,哪知道才十天,张东阳就提前回来了,面对大家的调侃,他只是说挣钱要紧。也就是从那以后,张东阳就变得越发沉默寡言了。老何是个人精,见惯了人心人性,略一想,猜测他可能是在结婚的过程中受了什么委屈,比如彩礼,老婆娘家的态度等等。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晚上,老何买了酒和肉,让张东阳过来吃。他是知道的,张东阳并不是不喝酒,而是担心跟工友们一起吃喝会增加自己的开支。几杯酒下肚,老何有意把话题拉到他的家庭上。张东阳苦笑说:“对不起啊,我老婆他就那性格。”

“十八年前,你结婚时发生了什么?”都是老朋友了,老何不想废话,直入主题。

张东阳拿酒杯的手一顿,一杯酒洒了大半杯,他停顿了两秒钟,手开始哆嗦起来,随后一仰脖子一饮而尽,又将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这时候,他的两只眼睛已经湿润了。

“我知道你是想问我儿子是不是我亲生的,可有些话憋在心里十八年了,不说出来真的很难受!”

十八年前,张东阳激动地回家结婚。父母早早地就把自己住的东厢房给整理好了,以当他的新房。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妻子,因为离第一次有两三个月了,他都快忘记她的长相了,现在仔细一看,发现她长得虽然并不是很漂亮,但也算端正,他深知自己的条件,人家愿意嫁给自己已是天大福气了,断断不敢挑毛病。

她倒是冷静,说了几个条件,一是以后挣的钱全部给她,由她来掌钱。二是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打骂她。三是她不嫌弃他,但他也不能嫌弃她。有违这三点,她立即就走,而且,彩礼也不会退。对于激动万分的他来说,这根本不算条件,于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等到后来他发现问题不对劲时,这才明白,这三个条件相当于是紧箍咒一般,箍得他根本摆脱不了。

结婚第二天,张东阳就发现她时不常地呕吐,他以为是她身体不舒服,就带她去了医院。一检查,顿时如遭雷击,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他暴跳如雷地问她,这才明白在他之前,她有过一个男人,只是那男人有家室,不愿离婚,她想把孩子打掉,但体质又不容许,于是就想找个男人嫁了。找来找去,结果觉得张东阳最老实。张东阳明白这一切后,觉得像吃了只苍蝇一般恶心,但恶心与愤怒之后,想到了她的那三个条件,为了结婚,他和父母两代人的积蓄都用光了,离婚,只是人财两空。

她非常冷静,说:“现在这个社会,有几个人在结婚之前是童男童女的?我的错只是因为体质原因不能打掉孩子,否则,也轮不到你。夫妻本就是搭伙过日子,你愿意,我就留下来过日子,不愿意,我就走。”张东阳想了又想,也没给她一个答复,就提前结束假期去工地了。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老何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结婚前后判若两人了。他安慰说:“要我说,买一送一,你也不吃亏。有一句话她没说错,夫妻就是搭伙过日子,把日子过好了,面子不算什么。”

张东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话是这么说,可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堵个毛,”老何笑骂道,“十八年了,你都没生下自己的儿子,可见你天生缺子,是老天爷可怜你,让你白得一个儿子,你应该感到幸福。”

“确实,我儿子很不错。” 张东阳想到儿子,也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不是我亲生的,但又说我就是他亲爹。为他,我就是累死都高兴。”

“就说嘛,你一个光会卖力气的人,有老婆,有个有出息的儿子,还不知足吗?那你让那些讨不到老婆的人怎么办。”

两人就同时笑了起来。

一个家庭不可能十全十美,所谓生活,无非就是把一些不愉快的事屏蔽掉,留下一些愉快的事,否则,生活艰苦,哪里来的勇气继续下去。工友们发现,张东阳似乎变了一个人似的,话多了,脸上也有了笑容。他们问老何这是啥原因,老何嘿嘿直乐,就是不说原因。不久,学校放暑假,张东阳的儿子没回去,而是和张东阳一起在工地上搬砖,大家都说:“嘿,难怪张东阳这么拼命呢,我要有这么懂事的儿子,累死我也乐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