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水鬼》,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1

陆家镇北边有一片阔大无边的芦苇荡。

春夏时节,芦苇苍苍,水鸟成群,幽蓝的水面,映着高天流云,仿佛一卷立体的油画,诗意盎然;

入了秋,芦花似雪,风过处,千层皓浪白絮翻飞,若是在朝霞暮晖下望去,则满荡的酡红,犹如一枕千古沉醉的梦。

冬天最为萧瑟,干枯的芦苇,清冷的湖面,粼粼波光点缀着数点寂寞的鸟影,茫茫复茫茫,仿佛有荡不尽的悲凉,漾不尽的忧伤。

距岸数百米的荡中央有一片渚,估摸有半亩左右的样子。因隆起似一块巨大的龟壳,故有“龟渚”之称。

渚上草木葱茏,是白鹭栖息落脚的好所在。

关于这片渚,其实还有一个传说。很久以前,芦苇荡里潜伏着一只巨鳌,凶恶无比,常兴风作浪掀翻渔人木船,然后将落水的人当点心吞进肚里。

后来附近的村落里出了一个英勇的少年,他的父亲便是被巨鳌给吞吃了。

为报杀父之仇,少年手执钢叉勇斗巨鳌,在荡子里杀了三天三夜,最后终于用钢叉将巨鳌扎死,成了闻名遐迩的大英雄。

巨鳌的尸体后来化作了一片渚,而渚上那棵高约丈余的水杉据说就是少年的钢叉所化。

在我很小的时候,陆家镇的人就不再以打渔为生了。闲置的木船聚拢在芦苇丛生的岸边,任岁月的风霜磨刻腐蚀,最后化作了一堆堆爬满霉菌的烂木头。

芦苇荡成了水鸟的天堂,芦苇荡也成了小孩子们嬉戏探险的最佳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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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故事要从15年前的那个夏天说起。那年我十二岁,正属于那种满肚子怪点子的年龄。

在我的印象里,那年夏天,陆家镇的蝉叫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蛮横无理!不论白天黑夜,始终没完没了地鬼叫,简直有一种不扎破你的耳膜绝不罢休的咄咄架势。

因此,那年夏天,陆家镇的男女老幼耳朵里都喜欢塞一团蘸了酒精的棉花。一来堵闹,二来凉爽。

挥发四散的酒精使得陆家镇的天空始终弥漫着一股醉醺醺的味道。

我非常讨厌这种味道。不光是我,差不多所有的小孩都讨厌这种味道。

十二岁时的我,由于具有杰出的组织能力和古灵精怪的稀奇想法,因而成了四个少年的头儿。

在此,我有必要先介绍一下这四个小喽啰,他们分别是十岁的苦瓜,十一岁的冬瓜,和我同龄的香瓜,以及比我长一岁的北瓜。

其中,香瓜家境最优越,老爹是副镇长;苦瓜如其名,身世最可怜,是镇口修鞋匠刘哑巴的儿子。

苦瓜是单亲家庭,据说他娘是因为生他时难产而死的。苦瓜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反应有点迟钝,镇上其他小孩经常欺负他。出于同情和壮大队伍的目的,我“收留”了他。

我们几个都待他不错,不存在歧视。每回偷桃打枣之后都会给他分一份。他也因此而死心塌地地跟随着我们。

他爹,也就是修鞋匠刘哑巴,这个在镇上人眼里一年到头都冷着个眉头的男人,待我们却很热情,常免费给我们修鞋。

每次路过镇口,他都要“呃呃呃”地跟我比划着什么,我听不懂。苦瓜在场时,却总是拿眼瞪他,似乎有些不耐烦。

有一次我背地里问他:“你老爹到底想说什么啊?”

他迟疑了一会儿,嗫嚅道:“他让你们多多让着我,对我好一点。”

听他这么一说,我气不打一处来,“我们对你还不够好吗?嗯?”说罢便拿手捏他那肥嘟嘟的脸巴子肉。

他一边龇牙一边傻笑道:“好,好,鲨鱼哥对我最好了。”

鲨鱼哥便是我的诨名。他们几个都是瓜,只有我是鱼,而且还是鲨鱼,这就是当老大的特权。

不过,话虽如此,我的水性却并不是最好的。在我们几个人当中,冬瓜北瓜的水性最好。

他们是兄弟俩。父母本是陆家镇的打渔能手,可后来还是撇下了渔船随着打工潮进大城市赚大钱去了。

兄弟俩最逍遥,父母走后,家里只有一个奶奶,平时根本管不了他们。相比之下,我在家就老实多了。

老爹是中学教师,一天到晚板着个脸,并一直尊奉“不打不成器”这套歪理。打起我来时甭提有多狠,有一回连扫帚把都打断了。

平时只要他在家里,我就大气不敢出。

所幸的是他上课的学校在另一座镇上,除了周末,平日很少回家。至于慈眉善目的老妈,只要不犯大错误,一般很少对我动巴掌。

尽管我们的家庭背景有这样那样的差别,但有一点,我们却是共通的,那就是,我们都热爱有水的地方。

尽管大人们常常恐吓我们说水里藏着水鬼,但那只能吓唬一些胆小如鼠的家伙,我们可不怕。

起初苦瓜还有点担心,于是冬瓜和北瓜两兄弟拍着胸脯豪言道:“有什么好怕的,在水里,我们就是水鬼!”这才彻底打消了他的顾虑。

因此,当镇里其他孩子很少甚至根本就不去镇北的芦苇荡时,那儿却一度成了我们嬉闹玩耍的秘密根据地。

3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我在滔滔如潮的蝉叫声里犯下了这一生最大的错误,那就是鼓捣几个童年伙伴去芦苇荡中央的龟渚上探险。

为了怂恿他们支持我的提议,我甚至还抛出了最具“杀伤力”的诱饵,“到了渚上,只要有人能爬上那棵水杉,我就让出老大的位子!”

结果不出意料,即使是最闷头闷脑的苦瓜也跟着摩拳擦掌地雀跃了起来。

行动时间定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那年夏天,我之所以敢如此胆大妄为,是因为父亲去省城进修学习了。

那天,等到母亲习惯性地掩了房门开始午休,我便猫一般无声无息地溜出了门外。在预先约好的大桑树下,香瓜、冬瓜和北瓜早已在翘首等我。只是不见苦瓜的影子。

当我们都以为他临时变卦不来了时,这家伙却突然打路边幽灵一样蹿了出来。看他脸上红扑扑的,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天是他的生日,刚好也是他母亲的忌日。他爹喝了不少酒,醉醺醺的一直把他搂在怀里没完没了地“呃呃”着。

苦瓜抱怨说:“我还以为你们不等我了呢,屁都急出来了!”

如今想来,若是苦瓜他爹没有趴在桌子上醉过去的话,该有多好!

但残酷的记忆却容不得我心存侥幸。

那天下午,当我们五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赴镇北的芦苇荡时,陆家镇正恹恹地昏睡在鼎沸的蝉叫声里。

躲在棉花团背后的耳膜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虚伪的宁静,它们陶醉于酒精暂时带来的清凉之中,甚至连枕上的梦都麻木了。

一个多小时后,空旷的小镇街头突然跑来四个湿漉漉的少年,他们惊慌失措,他们鬼哭狼嚎,然而他们的喊叫声却被热浪滚滚的蝉叫声给彻底淹没了。

很多年后,我的耳畔仍清晰地回荡着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刘小军被水鬼拖走啦!”

刘小军是苦瓜的学名。

这充满了惊恐和绝望的喊叫声折磨了我的耳膜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有时候是在水茫茫的梦境里,有时候则是在光亮亮的大白天。

也许,它还将继续在我的耳边回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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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那天的事故发生得非常突然。

由于龟渚离岸有数百米之远,所以我们决定划船过去。当时岸边泊了许多废弃的木船,大都近于朽腐了。

我们寻了半天才找到一块稍微结实的木板,几个人也没多想,便将木板推向了水面。

冬瓜和北瓜水性好,便踩着水一左一右负责掌控木板的平衡。我和香瓜苦瓜则趴在木板上划水前进。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谁料到,划至离龟渚不到几十米的地方时,负责木板右边平衡的北瓜突然叫了一声头好晕,竟手一松,沉到了水里。

冬瓜见状,连忙潜入水中去拉他。整块木板顿时失去了平衡,我和香瓜苦瓜三人齐刷刷地滚进了水里。

我的水性虽然不好,但一阵扑腾之后总算摸到了木板。香瓜水性比我还糟,一边吃水,一边狗刨,因为刚好就在身旁,我便顺势拉了他一把。

没多大功夫,冬瓜和北瓜也浮上了水面,都向木板这边靠过来。可环顾一周,就是不见苦瓜的身影。

我吓得连忙冲冬瓜喊:“快,快救苦瓜!”

冬瓜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过了好几分钟才冒出头来,却是一脸的失望。

“苦瓜一定是让水鬼给拖走了!”香瓜突然哭着脸大声嚷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这时候,我已全无老大的气势,反而彻底暴露出了一个十二岁小屁孩怯懦的原形。因为恐惧和惊慌,我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

刚才还活生生的苦瓜,眼下却无影无踪。茫茫水面登时变得毛骨悚然。

水鬼,这个我们从来都不以为然的概念,此时此刻,一下子阴森森地攫住了我们幼小的心灵,即便是当初有过豪言的冬瓜和北瓜兄弟俩,也都被突如其来的事故吓得面无人色。

求生的本能使得我们狠心地撇下了不知被“水鬼”拖到何处的苦瓜,我们拼命地往岸边游去,就像四只落水的小狗,狼狈不堪。

爬上岸时,我们又朝茫茫的水面喊了几声苦瓜的名字。然而,绿森森的水面上,除了无边凌乱的波纹,再也不见一个人影。

无奈之下,我们只有回镇上喊大人来救苦瓜。也许,也许大人们能把苦瓜从水鬼的手中夺回来!

于是,四个湿漉漉的少年丧魂落魄地跑到小镇大街上拼命哭救的一幕就这么诞生了。

5

该死的蝉叫声无情地戏弄了我们绝望的哭叫,喊了半天,大街上一个人影都没出来。炎炎烈日炙烤着我们的恐惧与惶惑,最后,出于心虚,我们几个没敢跑去找刘哑巴,而是兔子一般逃回了各自的家。

到家时,母亲还在睡。我连忙冲过去将她拉了起来,对着她耳朵战兢兢地喊道:“娘,刘小军被水鬼拖走了!”

母亲半梦半醒地瞅了我片刻,估计是我浑身湿漉漉的狼狈样唤醒了她的理智。“谁让你玩水去啦?!”话音未落,母亲就一巴掌砍了下来。

这巴掌我捱得不怨,玩水在母亲眼里就是大错。而我心里也明白,这次自己其实犯下了比玩水更大的错误。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母亲凶着脸追问道。

“刘,刘小军被水鬼拖走了。”我捂着火辣的脸巴子吞吐道。

母亲吓了一大跳,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猛然又扬起了巴掌,我没敢躲,可巴掌最终没落下来。

母亲摁了下我的脑门子,气乎乎地叹了一声,“等你爹回来看怎么收拾你!”说罢便急忙下床奔出了门外。

我胆战心惊地跟了出去。大街上陆陆续续地冒出了不少人,副镇长也在,正率着一帮人朝芦苇荡方向奔去。估计香瓜回去把什么都说了。

没多久我便看到刘哑巴从镇口跑了过来。他光着个上身,赤着脚,一边跑,一边张着嘴巴哀嚎,发出的声音嘶哑而又窒息。

我远远地躲着他,身上突然感到出奇的冷,以至于连牙齿都冻得颤抖了起来。

刘哑巴发了疯似地向镇北方向跑去。而他的身后,一直被喧闹的蝉叫声浸泡着的大街,此刻却寂静的可怕。死一般的沉静!

我呆呆地望着人声远去的大街,心里多么希望能看到苦瓜活蹦乱跳地从远处跑过来啊。

但冥冥中,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苦瓜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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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夏天快结束时,父亲从省城进修回来。但他并没有打我,甚至连一声责骂也没有。

事实上,那时,我已经在病床上躺了近一个月了。事故发生的当天晚上,我便高烧不起,用母亲的话来说,这孩子的脸差不多都烧黄了。

医生诊断后认定我得了急性肺炎。无大碍,挂几瓶糖水,多休息就好了,医生如是建议。

母亲本打算通知远在省城的父亲,但一听说没多大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想父亲回来后之所以没有惩罚我,大概也是听从了母亲的忠告吧。

我记得母亲曾背地里对父亲说,“孩子身体不好,你以后别老在他跟前虎着个脸!”

虽然父母待我比先前更加体贴了,但苦瓜的事儿却成了我心底里永远的结。正如我当初的预料,苦瓜到底没有被救上来。镇上人几乎寻遍了整个芦苇荡,也没找到他的尸体。

也许他已经被水鬼吃掉了吧?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其他几个当事的少年都是这么猜想的。

苦瓜的不幸遭遇让我们对水从此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我们甚至深信水鬼的存在,尽管后来在学校科学老师特地辟过谣,说水鬼不过是民间传说中的一种怪物,实际上是迷信。

还说有些人声称见过的所谓水鬼不过是一种生活在水中的哺乳动物罢了,其实就是水獭。

尽管科学老师说得有理有据,但我们仍坚信水鬼的存在。

直到今天,我的心里仍蛰伏着一只水鬼。它神出鬼没,总是不断地将我拖进记忆的芦苇荡,时不时地让我遭受着难以挣脱的窒息。

其实最可怜的还是刘哑巴。他先是亡了妻子,接着连唯一的儿子也失去了。那年夏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听说他独自搬到了龟渚上,并砍倒了那棵杉树,用木料搭了个简易的棚子,从此就在里面住了下来。

对于他的这种怪异的举动,镇上人都表示理解。刘哑巴一直认为他的儿子没有死,否则的话怎么连尸体都找不到呢?他搬到龟渚上,或许是心存着一丝希望吧。

事实上,当别人认为他儿子的尸体可能永远都找不到时,他还是执拗地坚持每天搜寻着芦苇荡的角角落落。没有人知道他坚持了多久。

原本在镇上时,他就是一个不大引人注意的人,何况是搬到了荒僻的龟渚上呢?此后人们只有在茶余饭后的闲聊时还间或地提到他。

“刘哑巴大概还在龟渚上住着吧?”

“前几天我家媳妇去割芦苇时,好像还见到他撑着块木板在荡子里寻儿子呢。”

“唉,可怜的人啊。”

“我看刘哑巴是中了魔了,何苦这么折磨自己呢?都寻了这么久了,就算找到了尸体,又能怎样呢?人死毕竟不能复生啊!”

“是啊,人还是看得开点好。”

时间真的可以让人淡忘一切。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渐渐地不再提起刘哑巴的事儿了。

我么,那年夏天之后便开始到另一座镇上读初中,因为父亲就在那所中学任教,而且有宿舍,所以平日里一般都是和他住在一起。除了周末,我很少回陆家镇。

后来有一两回,我曾路过那片芦苇荡,但也只是匆匆的一瞥,实在不敢久留。事实上,我一路过那儿,心里就慌张的厉害,总觉得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7

大概是在我读初二的那年吧,陆家镇有一天忽然传出了一个悚人的新闻:有人在芦苇荡的龟渚上发现了两具尸骨!发现者是一帮来自城里的美术系大学生。

他们是在登上龟渚写生时无意中发现的。整个事件不但惊动了警察,而且还引来了一批记者。

由于事发时我正在学校读书,所以具体情况是后来听镇上人说的。并且不久之后,整个事件都被详细地刊登在了一家省城报纸上。

记得我是在父亲的宿舍里看到那张报纸的。报纸上还附着一张模糊的照片,仔细分辨的话,可以看到两具尸骨,一大一小,并排躺在一起。

只不过大的那一具并没有完全腐烂,而小的那具却只剩下了一副骨架。

早在那帮大学生发现尸骨时,死者的身份就已经被镇上人猜出八九分了。大的尸骨是刘哑巴,小的应该就是他的儿子。

警察了解了情况之后,也并没有将这起案件同凶杀联系在一起。据法医鉴定,年纪大的死者应当是绝食而死。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

被镇上人淡忘已久的刘哑巴和他的儿子,再度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人们在表示了不可思议之后,总是习惯性的以一声长叹来收尾,“唉,刘哑巴这辈子,真是命苦啊!”

那天,当我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苦瓜的尸骨时,心中犹如锥刺。

我始终觉得苦瓜的死是由我造成的。可我却没有勇气去承担责任。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生与死所带来的震撼实在是太残酷,太沉重了!

当时我所能做的,惟有悄悄地躲在无人的角落里,任汹涌的泪水伴着无边的自责与愧疚,默默地流淌……

也许我可以把发生的一切统统归咎于年少无知,但我始终驱除不了心中那只纠缠不清的“水鬼”。

十五年过去了,当年的玩伴香瓜已留学去了美国,冬瓜和北瓜兄弟俩则在北京开了一家公司,事业相当辉煌。

我呢,也将博士毕业,漫漫的未来之路充满着机遇,正等待着我去开辟。

只是,有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地想,若是苦瓜还在的话,他将会活出怎样的一个人生呢?我想,一定也会很精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