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的秋天,是山东军区司令员兼新四军军长陈毅在解放战争时期最心痛的一段时间。

泗县失利、两淮失守,尤其是华中解放区首府——两淮(淮阴、淮安)的丢失,使陈毅的声望一时跌到谷底。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对手,国民党王牌军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正在淮阴城内举行庆功宴。

蒋介石传令全军,盛赞“张灵甫不愧为模范军指挥官”,并称“两淮既克,平定苏皖不远,希再接再厉,迅速扩大战果,谨备勋章重赏以待”。

国民党徐州绥靖公署副主任兼淮海指挥部指挥官李延年,更是高举酒杯向张灵甫祝贺:“国军像七十四师这样的部队不要多,只需十个,就安邦定国了。”

两淮之战后,陈士榘接替宋时轮担任山东野战军参谋长。此后三个月,被他称为“艰难的三个月”。

因为山东军区不仅负责山东解放区的战事,还负责指挥同为七大战略区之一的华中军区。

而华中军区作为战略区既直接向中央军委负责,又接受山东军区指挥。

这种双重指挥机制,一方面给粟裕负责指挥的华中野战军以更大的思考和选择空间;另一方面,又给山东军区和华中军区留下了作战指挥上分歧的空间。

丢失了首府的华中军区,解放区变成了游击区,心头憋着长长的一口闷气,亟需在淮北打一仗,稳住阵脚。

而山东军区也面临着国民党军的重重威逼,已经拿下了华中解放首府的敌人,下一个目标就是山东解放区的首府临沂。临沂周边兵力薄弱,迫切需要山东野战军主力回防。

忧心忡忡的陈毅一肩两头挑,左右为难。他的心中始终有个夙愿,统一两支野战军,将他们的协同作战从战略层面推进至战役层面。

与此同时,丢失首府的华中野战军也希望回到老军长的指挥下,两大战略区合成一个整体,形成更为广大的机动迂回空间。

粟裕在两淮之战后第五天,提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我军的撤出两淮,绝对不是我们军事上的失败,而是对蒋军大规模歼灭战的开始。”

这与毛泽东此前在《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和《论持久战》所述“尽可能地保存自己的力量,消灭敌人的力量”,以及后来在撤出延安时所说“不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观点是惊人的相似。

陈毅下定决心,向中央致电,一方面同意华中分局关于山野、华野集中向西行动的方案,另一方面建议“两个野指合成一个”。

毛泽东很快起草军委命令:“山野、华野两军集中行动,两个指挥部亦应合一。提议陈毅为司令员兼政委,粟裕为副司令员,谭震林为副政委。如同意请即公布(对内)执行。”

极为欣赏粟裕指挥才能的陈毅来到华中野战军,决定开启统一指挥系统的第一步,以华野为统一指挥机关。

同时陈毅致电中央,在报告作战方案之后,发自肺腑地又加上这样一段话:

“两次到分局会谈, 他们战争方针很正确。但我至淮北,战局顾虑太多,决心不够,未能发挥山野力量,有负党与人民付托。今后集结张(鼎丞)、邓(子恢)、粟(裕)在一起,军事上多由粟下决心,定可改变局面。”

这是一封少为人知的电报,一句“军事上多由粟下决心,定可改变局面”,蕴含着陈毅宽广的胸怀和坚定的决心,散发出战场统帅伟大的人格魅力和一切为了胜利的睿智。

陈毅和粟裕

不过,正如陈毅自省的“战局顾虑太多”,很快,战场指挥又出现了分歧。

10月上旬,国民党军获悉华野主力计划进攻宿迁的意图后,采取了避实就虚的策略。

他们兵分两路,一路进攻涟水,意在截断华中野战军的后路;一路进攻枣庄,意在威逼山东解放区首府临沂。

陈毅再次陷入两难,华中方面不愿再次承受失地之痛,希望主力南下,一并歼灭涟水之敌;山东方面直面重兵,急需主力北上,击退国民党军的鲁南攻势。

压力之下分歧再起,陈毅与山野、华野领导人经过反复商讨,最终决定“速出淮北”,“回鲁南的打算已暂缓”。

大家基本思想统一,入鲁作战,大势所趋;入鲁之前,再打一仗。

毛泽东代表中央正式来电,理顺山东野战军和华中野战军合并为华东野战军的领导体制:

“决心在淮海打仗,甚慰。南京息,蒋方计划,引我去山东,我久不去, 乃决心在淮北决战,此种情况于我有利。
望你们山野、华野(决不可分散) 歼灭东进之敌,然后全军西渡收复运河,于二至三个月内歼共薛岳七至十个旅,就一定能转变局势,收复两淮,并准备将来向中原出动。
为执行此神圣任务,陈(毅)、张(鼎丞)、邓(子恢)、粟(裕)、谭(震林)团结协作极为必要。
在陈的领导下,大政方针共同决定(你们六人经常在一起以免往返电商贻误戎机), 战役指挥交粟负责。”

战役指挥交粟负责”,这种领导体制,相当特别。

作为战区最高统帅的陈毅,被赋予统辖之责,却被剥离了关键的战役指挥职能;作为副职的粟裕,却拥有了战区统帅才应该行使的军权。

新的分工中,在全局上,粟裕给陈毅当助手;在军事上,陈毅给粟裕当主心骨。将帅联手,相得益彰。

这在当时的全国几大战略区,绝无仅有,在世界军事史上,也极为罕见。

毛泽东和中央作出的这个决定,体现了中共领导人点兵选将的超人智慧和挖掘两位不世之材的良苦用心。

陈毅长于谋势布局,粟裕精于计算筹措;陈毅偏重统战,粟裕专力军务;陈毅豪放超逸,大开大合大捭阖,粟裕心思缜密,奇招奇兵奏奇效。

10月19日,华东野战军司令部里是一片欢声笑语,这是新体制下野战军领导的第一次会面。

华东野战军领导,左起:叶飞、丁秋生、韦国清、邓子恢、陈毅、唐亮、粟裕、陈士榘、谭震林

陈毅对粟裕说:“中央下了指示,战役指挥交你负责。”

“还是跟过去一样,尽力当好你的助手。”粟裕的言语一如既往地简朴。

“好,我们一如既往。我出题目,你做文章。”陈毅哈哈大笑,大家都沉浸在新班子成立的欢乐中。

重新回到老军长领导下的粟裕内心十分舒畅,他在回忆录中曾提及当时的感受:

“我长期在陈毅同志领导下工作,对他十分尊敬和钦佩,在他领导下心情很舒畅。现在中央、陈毅同志要我担负这个重责,我决心竭尽全力挑起这个担子,当好陈毅同志的助手,使陈毅同志用更多的力量抓全局。”

不过,开始的时候,战场上的全权给粟裕同志带来的更多的是压力。因为新的参战部队、作战对象、作战区域,都需要他去熟悉,而一接手就要打大仗,让他不由自主地在内心深处生出一丝“怯”意。

后来他回忆:

从战役指挥上来说,我对情况却比较生疏。这次直接参战的部队基本上都是山东野战军。叶飞同志指挥的第一纵队,在抗日战争时期,我是了解的,但日本投降后他们北上山东,已经一年多了。
对其他部队就更不了解。同时,两个野战军合并后,指挥机关尚未统一,我只身前来,对司令部工作的同志也是生疏的。
我对淮海地区的民情、地形诸条件也远不如对苏中地区熟悉。至于作战对象,许多部队都是新交手。这些都使我感到心中无底。

不过,善打“神仙仗”的粟裕接过指挥权后,战场上的表现丝毫无拖泥带水的迹象,越是心中无底,就越是认真充分准备。慎挑对手,精选兵力,优择战场。

粟裕

很快,宿北战役中,国民党五大王牌之一的整编六十九师经过4天的挣扎,消散在历史的尘埃中。

全师被歼2.1万人,师长戴之奇自杀,参谋长下落不明,副师长和副参谋长均被俘。

毛泽东亲拟电报祝贺:“庆祝宿沭前线歼敌2万以上的大胜利,于大局有利,甚好甚慰!”

尽管宿北战役大胜,但正如粟裕所说“只身上岗”。他与山野各部、野司机关的磨合,才刚刚开始。

战斗中,尽管各个部队执行命令都很坚决,但多多少少都会带着一些情绪。事后,有的将领来找陈毅评理了,甚至提出要在总结会上展开批评。

陈毅脸一板,语气很重:“我看不必了!打了胜仗嘛!”

老军长这么一说,再也没有人来叫号了。

粟裕长于军事,但相较于陈毅,资历威望较浅,平衡各方关系的能力相形见绌,需要陈毅帮助压阵。

每每在粟裕不便说、不愿说或是不能说的时候,往往是陈毅挺身而出,稳坐中军帐,让粟裕能专注于指挥。

“陈不离粟,粟不离陈”,这句广为流传的军中谚语,反映的不仅仅是他们之间相濡以沫的深厚友情,也是对他们这种性格能力互补的一种恰如其分的表述。

宿北战役的胜利,让陈毅卸下了心头沉重的担子,诗兴大发的他挥笔如麾:

《宿北大捷》
敌到运河曲,聚歼夫何疑。
试看峰山下,埋了戴之奇。

不过,诗兴还没散去的陈毅又接到一个消息,顿时雷霆震怒,直接喊了起来:“王必成不是王老虎吗?怎么也打败仗?这回我要撸掉他的职务!”

原来,几乎是宿北大捷的同时,涟水失守了,对手还是张灵甫。

这让陈毅想起了两淮失守的耻辱,他的部队已经连续两次败给同一个对手了。

一占两淮,二夺涟水,张灵甫用他的两次胜利,造就了国军的不败神话,也成为了华东野战军将士们心中的头号死敌。

血性,军人的骨子里深埋的就是血性。

遭受涟水之辱的王必成面色冰冷,眼神凌厉,自始至终就一句话:“给什么样的处分,我都无怨言。只有一个要求,希望日后打七十四师,绝对不要忘了六师。”

粟裕深深理解老战友的苦闷与决心,他的心中何尝不是这种感觉。他对陈士榘说:“参谋长记下来,以后凡我华东部队组织歼灭七十四师的战役,一定让六师参加,一定让王必成同志参加。”

破除心结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找到系上心结的对手,击败他。

同样深感耻辱的陈毅和粟裕肩负着统揽战场全局的职责,他们不会逞匹夫之勇去专门针对某一个对手,但他们绝对不会错过战场上任何一击绝杀的时机。

每当他们在地图上扫视战场态势时,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瞄上七十四师。

宿北战役之后,中央给华东野战军下一步的作战方向是鲁南,先巩固鲁南,再向南发展,逐步收复苏北、苏中失地。

这也是华东野战军合并成立之后的既定方针,但就在华野准备移师北上的时候,12月19日,陈毅和粟裕得到一个情报:张灵甫第七十四师将配合第七军,由涟水向北进攻,限23日攻占沭阳。

守候多时的粟裕嗅到了战机:七十四师如果北进,势必孤军冒进,有利于我两野战军就近转移兵力将其歼灭于运动之中。

善于在运动战中歼敌的粟裕是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陈、粟决定,集中主力南下求歼第七十四师。

接到新的作战方案后的毛泽东没有太多犹豫,他充分相信陈毅和粟裕的判断,充分相信一线指挥员的决心。

他很快表示同意:“七十四师向沐阳前进,先打该敌,甚为必要。”

不过,战场形势好像在考验陈、粟的耐心,一天、两天……。到了22日,三天过去了,还没见到七十四师要出动的样子。

张灵甫不紧不慢,还在忙着构筑工事,巩固阵地。

野战军参谋长陈士榘和政治部主任唐亮坐不住了。

陈士榘对南下歼灭第七十四师的方案持有不同意见:

第七十四师两翼有第七军、第二十八师设防,不易将其分割;

作战地区狭窄,又有沂、沐两条河及六塘河交错其间,不适合大兵团作战;

第七十四师是蒋军五大主力之一,战斗力强盛,如果形成僵持,届时鲁南敌人向东推进,截断陇海线,我军北无退路,南进不行,东有大海,西是运河和津浦线,将处于被动地位。

因此,他向陈毅提出放弃南下方案,迅速转向鲁南。

陈士榘的建议比较中肯,不过,和粟裕的计划倒也算不冲突。

粟裕本身计划打的就是冒进之敌,七十四师不动,野战军也不会动。

只是两位将领的心中,各有自己的优先考虑,粟裕忘不了涟水之耻,陈士榘放不下鲁南之困。

鉴于华野大军已经南下,张灵甫部队还未过情报所述限令时间,陈毅与粟裕商量,决定耐心等待。

陈士榘心中始终想着中央关于鲁南作战方向的指示方针,他真的着急了,直接用电话叫通位于南线的陈毅商量。

不过陈毅的态度很坚定:“再看看。”

陈士榘见说不动陈毅,干脆找唐亮商量,决定将北上方案送呈毛泽东和中央军委裁定:

目前,苏北、鲁南均处严重阶段。我只能钳一面,突击一面。南线敌第七军、七十四师等部已受严重打击,无力单独北进,华中野尚有四十四团,足以稳定苏北局面。
而鲁南进攻之敌计三个师十四个团,我军只有十师、警旅五个团。如郯、 码、临沂地区失守,将影响华东全局。建议按原计划集中山野主力,回援鲁南,粉碎敌人进攻后,再配合华中野会歼苏北之敌,尔后出击淮北。

在致电中央的同时,耿直的陈士榘也没忘了向陈毅报告此事。

这下可把陈毅气坏了,一向幽默风趣的他一反常态,一连说了三个“你们”:“你们有电台,你们能发报,你们向党中央告我的状!”

面对陈毅的怒火,陈士榘并没有理屈。

陈士榘

“陈司令啊!这不是你我之间的个人问题。”

陈士榘解释道,“先打两淮的七十四师,这个方案确实不可行啊!华中的部队与七十四师对峙了三个多月,虽然给敌人严重的打击,但目前要吃掉它,仍有困难,如果再碰了钉子,那里的局面就不堪设想啊!

这是关系到华中战局全局的大问题,我们负不了这个责任啊!你是司令员,我是参谋长,我服从你的指挥,我们之间没有个人恩怨,都是为了战争的胜利。

对作战方针有不同意见,应当报中央军委,特别是我看到先打七十四师的方案有重大缺陷,那是对战争的不负责任啊!”

陈士榘是谁,为何有如此胆魄越级给中央去电,提出与主官意见不同的方案。

这位从秋收起义走来、上过井冈山的老红军,胸怀全局、多谋善断、果敢坚决、善于攻坚,是深得毛泽东器重和信赖的骁将之一。委派他来山东军区任参谋长,就是出于中央对他的信任。

论勇敢,井冈山时期的黄洋界保卫战,抗日战争时期的平型关大捷,陈士榘带领的部队一直是主力军。

论谋略,打着“青天白日”旗兵临定番城下,设伏平型关,扮着催粮队叫门“诓”开赣榆县城等等,也都是他的杰作。

毛泽东曾经笑着表扬他:“陈士榘用兵得法,他也跟敌人搞名堂哩!”

不过这一次,毛泽东并没有马上回复陈士榘的意见,陈士榘和唐亮有些不安。

另一边,久等张灵甫不上钩的陈毅和粟裕,看到内部情报所说攻占沭阳时间已过,便于24日电告中央计划主力向鲁南进兵。

24日当晚,中央回电同意两方意见:

“主力似不宜分散,如放弃七十四师不打,似宜集中25个团左右于鲁南歼灭二十六师。”
  • “要打一个比宿北战役更大的歼灭战,鲁南战役关系全局,此战胜利,即使苏北各城全部丧失,也有办法恢复。”

其实在当时,不管是司令员陈毅,副司令员粟裕,还是参谋长陈士榘,他们都有着共同的目标和理想,一切为了胜利。

出现那种意见不统一的情况,本身就是战争艺术升华前的一种磨合。

现在中央出面,对进攻方向拍板钉钉后,将士们更能够放开了手脚,毫无顾虑地上阵杀敌。

紧张的局势中,中央的指导思想犹如一盏明灯,指引着方向。

收到中央来电后,来到山东野战军指挥部的陈毅、粟裕很快与陈士榘见了面,陈毅对陈士榘说:

“前几个月,华中部队不愿意入鲁作战,山东部队不愿意到南线作战。这次,苏北的包袱都丢掉,应当集中兵力作战。”

鲁南战役的作战方案,自然交由参谋长陈士榘负责拟制,筹划已久的鲁南战役正式启动。

历时18天的鲁南战役歼灭国民党军5.3万人,缴获坦克24辆、汽车474辆、各类炮217门,还有大量的其他武器装备。

吃够了机械化的苦,才知道机械化的珍贵。

当战士们用炸药、手雷向汽车投掷时,有的战士还爬上了坦克,朝里面扔手榴弹。

陈士榘心疼得不行,急得直叫:“要抓俘虏,要活的!火炮、坦克、车辆,只要不顽抗,尽量不要破坏!”

从此,华东野战军正式告别了“小米加步枪”的单一兵种作战时代。

鲁南战役之后,整个华东战局发生了重大转变,从1947年3月至8月,华东野战军先后在一系列战役中连续取得胜利,基本上粉碎了敌人对山东解放区的进攻企图。

而在此期间,不可一世的张灵甫和他的整编七十四师,也在他的狂妄自大中出现了冒进,被敏锐的粟裕捕到战机,硬生生从敌人的重兵集团中“挖”出,围歼于孟良崮,一雪两淮和涟水之耻。

光芒在它最耀眼的时候,往往意味着褪去的开始。

张灵甫在他最得意的时候,更遇上突然绽放的昙花,激动之余在花前留影,还将照片寄给妻子,以纪念“两淮大捷”。

他的妻子却心中隐隐不安,后来在被采访时说出当时的心事:“美则美矣,但是马上就凋谢了,像是在预示他和他的七十四师在内战中的命运。”

而当粟裕被问到:作为战役指挥员,在战役的指挥上,最突出之处是什么?

粟裕的回答是:“慎重。”

粟裕的慎重,既是一种充分听取各方意见的态度,也是一种在冷静耐心中观察敌情动向的表现,更是一种于敌军百万中取上将首级的气概!

战神之路,浑身是胆,一生藏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