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师父的剑》,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1

一辆马车在崎岖山路上悠然前行,一中原打扮的男人边赶车边斜身掀着帘子和轿内母子二人说笑。

不知不觉马车已行至山脚,眼前豁然开朗,一面明镜似的湖泊镶嵌在开阔的草场上。

远由中原而来的少年第一次见到这般美景,吵着要下车去摸鱼。中年夫妇对唯一的儿子宠爱至极,也不顾赶路紧迫,任由其脱了鞋袜去湖边玩耍。

水面波澜不惊,清澈见底,无数小鱼围绕着少年的小腿游动。他蹲下身屏住呼吸,双手缓缓深入水下,猛地抓起一只红金色鲤鱼。

“娘,看我抓到了什么!”少年怀抱着剧烈扑腾的鲤鱼笑得灿烂。

这时,本晴朗无风的天空忽然浓云避日,眼看大雨将至。

“阿木,快回来!”女人忧心喊道。

阿木不耐烦地将鲤鱼放回水中,正要直起腰身,忽觉脖子一阵发紧,用手一摸,竟有一团粘稠丝绳缠绕脖颈,他下意识撕扯,可丝绳却越缠越紧。

瞬间,火辣辣的疼痛弥漫了周身。

他挣扎着回过头,蓦然发现身后的水面上浮起了一只庞然大物,其形如蜘蛛,周身覆盖厚厚淤泥,散发令人作呕的恶臭。

“爹,娘……”随着丝绳收紧,他的声音渐渐微弱,身子也逐渐浸入水中。

女人不顾一切冲入湖中抱住儿子的肩膀,狠命向岸上拖拽,却连同自己一并被巨蛛拖向湖心。

这时,男人抽起一把短刀刺向巨蛛腹部,并割断了缠绕母子的丝绳。

趁着那巨蛛因疼痛沉入水中的当儿,男人连忙扛起儿子奋力向对岸边游去,而女人却早已沉入湖底,不知去向。

还未游出几米,这巨蛛猛地从水面浮起,扬起锋利如刀的节肢直勾勾从男人后背穿过。他尚来不及呼喊,只大睁着惊恐的双目,口中源源不断喷涌出鲜血来。

重新跌入水中的阿木吐出一滩浑水,虽已苏醒,但浑身瘫软,只能闭上眼睛绝望等待那妖兽的最后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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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间,一阵清寒的风拂过,带着一丝淡雅奇异的香,随即而来的是巨蛛凄厉的惨叫。

他睁开双目,只见一柄黑剑早已干净利落贯穿了那妖兽之口,而持剑者一袭白衣,一头银发,悬立于狂风中。

阿木的意识逐渐模糊,恍惚中感到一双温热的手将他身体托起,离开了血腥弥漫的湖中央。

待他再度醒来,发现自己已然躺在一张简陋床榻上。环顾四周,屋内冷清,只有一面方桌,一个土灶台,并未有几分烟火气。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几束阳光射进昏暗的屋子里。那斩妖的白衣人端了一只瓷碗走入屋内,脸上戴了一副白色面具,只依稀看得清灰色眸子闪动。

“喝了这碗汤药吧,你中了水蛛妖毒,摸摸你脖子便知。”这白衣人竟是位女子,声音清幽。

听闻此言,阿木只觉脖颈处一阵刺痛,伸手摸去,已起了一连串脓疱。

伴随着锥心的痛,那一幕幕血腥恐怖的画面再度浮现于眼前。

“我不喝!”他不知是从哪来的恨意一手打翻了碗。

白衣女子征了征,却并不气恼,小心收拾起一地碎片后默默退出了屋子。

阿木的手紧紧攥着单薄的被单,指甲仿佛要将这一床麻布划破,脑海里全是妖兽残忍杀害爹娘的画面。无穷无尽的悔恨吞噬着他,撕裂着他,令他无处躲藏。

“若果,若果不是我贪玩……”他睁着干涸空洞的双眸喃喃自语,“让我也死了吧,独自苟活有何意义。”

毒素迅速蔓延,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阿木只觉浑身如烈火焚烧,伤口处如有千虫咬噬,终是体力不支倒在了榻上。

朦胧中,那白衣女子坐于他身前,用微凉的手抚摸他滚烫的额头,又在他伤口处敷上了清凉的草药。

“为,为什么救我?”他哽咽着挤出一句话。

“活下去,就算为你爹娘……”

明明灭灭的烛光下那女子灰色眸子里隐匿着压抑的哀伤。

第三日清晨,阿木终于痊愈下床,将爹娘葬在山前湖边一处幽静的大树下,周围尽是盛放的格桑花。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了山就是雨城。”她指着一条泥泞小径道。

他久久不语,背对她立在墓前不动。

“赶路要趁早,山间阴晴不定,一天里可以经历四季,保不准又有什么妖兽出入。”

他的肩膀颤抖着却依旧一言不发。

“你若是害怕,我便送你至城关处。”

“我不去!”少年忽然转身跪于女子面前,“我已是孑然一身,请师父教授我降妖之术,为爹娘报仇!”

2

从沈子易记事起,匿于群山之间的雨城便是宁静祥和之地,那是北部边境一片远离硝烟与战火的世外桃源。

无数避难的中原人翻山越岭欲寻雨城,却大都殁于城外妖气弥漫的群山之中。

自雨城向北行20里山路,便见一湖,因湖上一隅天空经年累月覆盖厚重云层,且天气变幻莫测,雨水充沛,故而得名“泪湖”。

除妖师沈家便居于泪湖岸边,数百年如一日守护着雨城安宁。

子易13岁那年,家族一夜间覆灭,独留她一人守在泪湖畔,至今已是四年有余。

她腰间的佩剑乃是传家之宝,剑柄色如墨,剑刃薄如霜,可击巨石,可削落雪,灵活似游龙。

她总以面具示人,奇异的银色长发松散束在脑后,着一袭单调白色长衫,日日徘徊在山间,干净利落地杀死有意无意闯入雨城边缘的妖怪。

四年来,她已快要遗忘“笑”这个表情了,明明只是简单的嘴角上扬,却无论如何做不到。

练成父辈难以企及的剑法后她没有笑,痛快淋漓斩杀强大的妖兽后她没有笑,解救数以千计的百姓后她竟也没有笑……

她仿佛淡漠得没有感情,除了每日午后独坐湖边树下吹起陶笛,那乐曲空灵而悠远,令人动容。

收徒全在意料之外,她早已习惯了心如止水的生活,更不想让这个尚且天真稚嫩的少年走上这条沉重的老路。

“师父若是不肯收我为徒,我就跪在这里不走……”那少年倔强跪在树下,任凭子易如何冷落与无视都不为所动。

直到夜幕降临,月光下的湖面泛起银色波光,山间传来阵阵凄厉兽鸣,她才终是走到了阿木身前。

“明早五更起,若是觉得苦就尽早离开。”子易隔着面具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声音却还是淡淡的。

“谢师父……”阿木破涕为笑,踉跄着追上她远去的背影。

自此之后,子易竭力扮演一个称职的师父,将沈家降妖剑法一一传授于阿木,没有丝毫怠慢。

而阿木亦收敛起曾被骄纵惯的个性,勤勉苦学,短短几月便可随师父一道降服较为低等的妖物。

两人相互扶持,关系若说是师徒倒更似亲人,本就只有4岁之差,又都是孑然一身,更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意。

阿木在子易面前总是笑得没心没肺,使尽浑身解数逗她开心,虽然她总是摆出一副严肃的师父架子,可在他看不到的面具底下她早已绽放了笑容。

其实,她也曾无数次撞见他在夜色下伏于爹娘墓前哭泣,只是从未说破。

那时候,阿木的身影总是与四年前的自己重叠。

那一夜间失去所有的小女孩,那些独自舔舐伤口的日日夜夜,那用坚硬外壳伪装起柔软破碎的心,那些个度日如年、形单影只的岁月,都一一在眼前浮现。

岁月如梭,终有一日当她看到前方奔跑着转过头微笑的少年时,却对宿命再也生不出怨恨与悲悯。

一个秋日午后,泪湖上空难得放晴,累了半日的两人坐于树下休息。子易临时起意教起阿木吹陶笛,只教了一支简单曲子——“东门之墠(shàn)”。

阿木很快便掌握了诀窍,乐此不疲地吹奏,而子易则卧于草丛中斜倚树干轻声而和: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太阳逐渐西沉,余晖为两人寡淡的衣衫抹上了一层浅浅的粉,看起来终是有了一丝暖意。

阿木放下陶笛,侧头望去,原是她不知何时已靠在他肩上睡熟。那个坚强而冷漠的女子好像一瞬间卸下了所有的防备,令他心头一动。

嗅着她领口的幽香,他的注意力再次被她脸上的面具所吸引,即便距离拜师学艺已过两年,她却从未摘下这幅面具,而他则无时无刻不期待着着她真实的容颜。

此时,他若悄悄看上一眼,不惊动她,但也无妨吧。

于是,他用略带颤抖的手悄悄摘下了覆在她脸上的白色屏障……

暮色中,那张面孔苍白无半点血色,眉毛、睫毛连同每一寸细小的绒毛皆是银色,唯有那唇鲜红如血。

阿木的额头冒了一层冷汗,若她脸上有大面积胎记甚至被毁过容都可以想象,而眼前这张脸倒全然不像是人的面孔,却也不像是妖。

就在他专注凝视的当儿,那双眼眸忽然睁开,灰色的瞳仁泛起一层朦胧的红光。

“啊……”阿木一惊,手中的面具应声而落。

“果然,你也是怕我的吧。”子易眸子里的光芒逐渐黯淡,她弯腰拾起面具,欲遮住这张令人恐惧的面容。

不料,阿木却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笑言:“师父最美了,以后不要戴这东西了,怪闷得慌。”

两人维持这姿势僵了几秒钟,子易那一贯冷漠无血色的脸上竟泛了一丝红晕,还未等阿木回过神来,她便用力甩开他的手拂袖离去。

那夜子易早早回里屋休息,还刻意插上了门栓,而平日只是垂着门帘而已。睡在外屋的阿木一夜辗转反侧,不明白既然两人关系已如此亲密,她却为何忽然这般冷漠抗拒。

深夜,从子易的房中隐约传来阵阵痛苦呻吟,阿木迷迷糊糊起床敲了敲木门,喊了句,“师父,身体可有不适?”

话一出,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次日,子易梳洗完毕推开房门,绝口不提昨日之事,一如既往从容淡然,只是白皙的脖子上多了一道淡红色的伤痕。

3

转眼又是两年,阿木已十七岁,生得眉清目秀,气质斐然,又深得沈家剑法真传,降妖除魔不在话下,俨然是一表人才。

“你也大了,为师过几日去雨城替你寻一门亲事,你爹娘九泉下也可心安了。”子易打量着眼前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少年,眼神里尽是温柔。

那阿木却并不领情,一脸不情愿,甚至有着几分失落,厉声道:“别去,别去,那些个寻常女子我一点不稀罕。”

“那你稀罕什么?”她追问道。

那半大的少年却忽然憋红了脸,嘴里喃喃不知说着什么,一个转身跑了很远。

这一年,雨城罕见大旱,甚至泪湖的降雨也极为稀少,无数灾民涌至湖畔取水。

挑水的男女见了阿木都十分热情友善,或是送些糕饼予他吃,或是与他打听那些山间的奇闻异事,甚至有好事者要为他保媒拉纤。

唯有子易孤单立在人群外,手中紧握着剑柄,不与任何人言语,那面具下也不知是什么表情。

“姐姐,姐姐,这个送你。”一个尚未留头的小女孩举着一把野花仰头对子易笑着。

那孤单的白衣女子怔了怔,犹豫片刻,还是伸出了手。

然而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一束紫色小花时,一个妇人慌忙赶来拦腰抱起小女孩仓皇而逃。

“都说了不让你接近那个妖女……”妇人压低的声音飘散在风里,而子易的手尚且僵硬地保持着伸出的姿势。

人群里掀起了一阵小小骚动,打水的人们偷瞄着子易窃窃私语。

“师父,你出生入死保护雨城,他们竟然那么说你。”阿木忿忿不平欲前去理论。

“他们说得没错。”子易却拦住他,声音里是习以为常的疲倦。

这时,远离湖畔的草丛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两人立刻拔剑出鞘,弯腰追逐响动缓缓前行。待到追至山脚下,草丛里猛然窜出数条红色小蛇,挥舞着獠牙扑向他们。

“师父,让我来。”阿木轻盈一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半空中划下数道剑痕,随着他沉稳着地,碎裂的蛇尸也悉数坠落。

“不过是一群刚有些道行的蛇妖罢了。”他收起剑。

蛇尸才化为红色烟雾消散,远方的湖畔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骚动。

“糟了,中计了。”两人即刻转身奔向人群聚集的岸边。

这时,一条身长十丈的巨蟒从平静的湖面上飞跃而起,发出磐磐之音,激起一人多高的水花。

待到了半空,这巨蟒背部竟张开四翼,呼啸着飞向四处逃窜的人群,猛地咬住了一小孩的胳膊。

“阿木,你去屋内取绳索,我先去救人!”

子易飞身挡在小孩身前,一剑刺向巨蟒的咽喉,奈何那黑色鳞片如甲胄般坚硬,这一击竟未曾刺破,只令这妖兽疼得身躯一震,一口松开了紧咬的小孩手臂,振翅飞上了半空。

见小孩脱离险境,子易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紧盯着巨蟒扭曲的身体,寻找着它的死穴。

就在她集中注意力思索的一刻,巨蟒又忽然俯冲而下,在她挥剑的刹那用力一摆尾,重重从她脸部击至胸口,令她甩出数米,直撞在树干上。

剧烈的疼痛在胸口炸开,而那面具早已碎裂一地,她只觉眼前一阵模糊,恍惚中看到阿木的嘴一张一合喊着什么,耳边却只有阵阵轰鸣声。

“这鸣蛇,死穴在,在背部……”她紧皱着眉捂住胸口咳出一滩鲜血来。

那鸣蛇在上空盘旋一阵后便瞄准了奄奄一息的子易,这一次张开巨口俯冲而下欲将其吞入。

说时迟那时快,阿木挥舞绳索套上鸣蛇脖子,继而一个箭步跃起骑上其背。

鸣蛇在半空中剧烈扭动着身躯,而阿木一手牢牢抓着绳索竭力保持平衡,一手挥剑用尽全力刺入了它背部那块异常柔软的死穴。

顿时,黑色液体喷涌而出,鸣蛇发出一声长啸,随即迅速坠入了湖中……

4

爬上岸,阿木不由分说抱起伤痕累累的子易进了屋,轻轻将她放在草席上。待他欲解开她腰间束带查看伤口时,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心中有数,你累了,去休息吧。”她强忍剧痛淡淡说道。

“子易,请解开衣衫,让我为你疗伤。”他的眼睛里是不容抗拒的神色,竟第一次直呼了她的名字,语气坚决而紧迫。

子易犹豫着转过头迎接他的目光,那些流转的光阴忽而映在他眸子里,是那般深邃温柔。

她顺从地解开了衣带,袒露出胸口早已溃烂化脓的伤口,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他耐心地为她清理创面,又端来捣好的草药,温柔地敷于伤处。

这一幕如此熟悉,恰如两人初遇后的那个夜晚,只是当年的懵懂少年已然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而曾经坚强冷静的她却成了榻上需要照顾的病人。

那一夜,他离她那么近,近到鼻尖即将碰到她的唇,近到她可以肆意沉浸在他温暖的气息里,近到汗水从那张温润的面庞上滑下时恰好落在她的锁骨上。

“很疼吗?”他微微抬起头,用手拭去她眼角落的泪,才发现那深灰色眸子里似乎有着红色光芒在闪动。

“嗯,很疼,很疼,胸口很疼……”她喃喃地说,泪水如决堤了般汹涌而至。

阿木顿时慌了手脚,犹豫着抱住了她颤抖的身体,温柔抚摸着她散乱一地的银发。

过往的画面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闪过,斗转星移,唯有两人于苍凉寂寞的群山中相依为命。

绝境里是她拯救了他,而她救的不仅是他的命,还有他的心。

而灵透如她,竟不知自己心意?

“子易,今夜起不要做我师父了。”他的目光如火,灼灼燃烧了昏暗的屋子,也燃烧了她的胸口,“做我娘子吧……”

她没有回答,亦无法再抗拒,任由他吻上她的唇,与她在最后的夏夜里缠绵。

那一刻,她于心间已抛弃所有束缚,只余下一句未说出口的:“也好,于我哪怕仅有一次也死而无憾罢。”

第二日直到日上竿头,子易才在阿木怀中醒来。

“你的眼睛怎么红彤彤的?”他揽着她问道。

“昨晚哭的吧。”她挣扎着起身,硬是来到了湖畔。

清澈的湖水中映着她苍白的脸,而那眸子明显覆盖了一层更为深重的红色光晕。

“娘子,你伤还未愈,切不可随意走动。”阿木追上来喊道。

“我是你师父。”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而决绝,如同从春暖花开瞬间坠入了数九隆冬。

“可,我们昨晚……”他显然无法接受转变如此迅速的她。

“是我的错,我一人承担。”她背对着他,“但事已至此,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阿木呆呆伫立,看着她捂着胸口踉跄着走向木屋,苍白淡漠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她没有食言,更没有任何心慈手软,当日便收拾好行囊交予了他。

“娘子……不,师父,你是嫌我年岁太小吗?”他向她嚷道。

“不。”她淡淡回答。

“那是嫌我不够强吗?”

“不。”

“那是什么?”他一再追问。

她转过身去厉声道:“你若再不走,我便走!”

“好……我走。”

阿木背起行囊告别了那住了四年的小屋,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他回过头小声问道:“师父,你爱我吗?”

“不爱。”

她背对着他,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那泛起腥红色光芒的眸子里滑下了两行无声的泪。

5

当一切归于寂静,那些曾被深埋于脑海最深处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再度汹涌而至。那些辗转反侧的深夜,她睁着空洞的双目,看到的是铺天盖地的红。

八年前,泪湖畔还是熙熙攘攘、一派热闹温馨的场面。

子易尚不满十三岁,一头黑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长辫,穿麻布白裙,日日从闺阁溜出跟在哥哥们身后偷偷学着剑法。

“让你学女红你不学,偏又偷跑来这里玩,一个姑娘家可怎么嫁人。”母亲嗔怒着拉起她胳膊就走。

哥哥们转过身看到一脸认真,有模有样挥舞着树枝的小妹妹,不觉得笑弯了腰。

“子易当真有我沈家遗风,这一招一式还有几分意思。”父亲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她若是真喜欢就留下来学吧。”

自那之后,子易便得一把小剑,终日跟着父兄游走于山间降妖助人。

沈家降妖与别家不同,对妖如对人,并非一概斩除。对于一心向善,专注修行的妖一向恭敬友善,甚至结为朋友,只有误入歧途、坠入恶道的妖兽才被置之死地。

那年七月,雨城太守忽然一病不起,身体极速衰弱,请了诸多医生,用了各式珍贵药材均无济于事。

一日,太守忽于梦魇中惊醒,唤来家人,说梦见一血盘大口欲咬断其脖颈,取其性命,幸而高呼佛号才得以脱身醒来。

天亮,家人便上山至泪湖畔寻人称沈先生的子易之父前去家中降妖。

沈先生在太守家中设阵占卜,历经一夜断出太守爱妾为狐妖。

在欲逼其现出原形之时,这绝色女子忽然跪于他跟前痛哭,称自己是真心恋慕太守,无奈行云雨之时妖气过重害其病重不起,倘若放其归山定潜心修行,绝不再问人间之事。

沈先生见其情真意切,妖气又不凛冽逼人,便答应放她一马。

谁知,这一时的心慈手软竟是放虎归山。自此数日,雨城多有男子上山采药后失踪,被发现时已被榨干抛尸荒野。

待到沈家集结讨伐这狐妖时,她已因吸取大量精气而将欲成魔。

此刻,立于众人面前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九尾狐,它毛如银针,眸红如血,妖气压抑渗人。

“我早已因罪被诛,怎可能成仙。本想吸收那恶霸魏太守一家的精气早日修成魔道,改我天命,却被你阻拦,那只好让你沈家助我一臂之力,对不住了……”说着那妖狐便冲向了持剑的人群中。

子易躲在灌木丛里眼睁睁看着父兄节节败退,血流成河。

那一天,这世间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天是红的,地是红的,泪湖水是红的,那红色吞噬了渺小无助的人类,吞噬了善与恶的边界……

“我欲成魔,佛奈我何!”银狐的叫嚣声久久回荡在山间。

眼看沈家兄弟皆已覆没,只有身负重伤的父亲一人硬撑,子易猛地抽出自己那柄小剑冲出了灌木丛,她脸上的泪早已被风干,心中只余视死如归的念头。

“子易,谁叫你出来的,快跑……”父亲以剑做杖硬撑着,嘴角源源不断涌着鲜血。

即便被恐惧与悲痛折磨得浑身颤抖,13岁的子易依旧勇敢地挡在了父亲身前,举剑指着狐妖,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这时,她身后奄奄一息的男人脑海里瞬间闪现一个决绝的念头,刚刚撑起身却又痛苦地低下头,握着剑柄的手青筋突兀。

“来得正好,只就差这两条性命我就得以修成,且让我好好与你玩耍一番。”那狐妖一脸狞笑,露出的獠牙上淌着黏稠的毒液,一步步走向了单薄弱小的猎物。

“子易,爹对不起你……”父亲从衣内掏出一张浸满鲜血的符咒缠于祖传宝剑之上。

在那狐妖狰狞的嘴脸即将贴上子易的一刹那,父亲竟举剑从她背后刺穿而过,直勾勾插入那妖咽喉。

鲜红的符咒顿时化为一道强光将子易与狐妖融为一体,而她背后的伤口也在狐妖消失后奇迹般愈合。

当一切再度归于寂静,子易发现自己毫发无损跪在原地,而身后的父亲却已耗尽全力摔倒在地。

“爹……”子易绝望地伏在他身上哭泣着。

父亲抚摸着她布满泪水的脸颊说道:“这妖狐即将成魔……以我之力不足消灭,只,只得用禁忌之术封于你体内……

“只要你心如止水,不与人生情愫,它便能与你共存,待到你百年之后,它自会随你而消亡。”

“爹,让我也随哥哥们去了吧,为何独留我一人承受!”她哭着举剑欲刺向自己的胸口。

“活……活下去,雨城的百姓需要你。现将这宝剑传于你,今日起,你便是我沈家最后一位除妖师!”

她颤抖着接过那沾满鲜血的黑剑,耳畔还回荡着父亲最后的叮咛:

“切记,不可动情。若动情,这妖便有侵蚀你心智的机会……”

子易不知用了多少时日才一点点葬完了整个家族的亲人,而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信念唯有手中那柄降妖除魔的宝剑。

而吸收了狐妖灵体的子易,身体也随着妖气侵蚀一点点变得面目全非。

不出一年,她的毛发皆呈诡异的银色,皮肤更是苍白如鬼魅,而那眼眸一旦心思波动便会泛起渗人红光。

因那惨白似妖的面容总让山间无意路过的人惊惧,她便渐渐习惯了戴着面具生活,这样也好,没人能看得出她是笑是哭。

雨城百姓依赖着她,却又因她体内封印着凶猛的狐妖而再不敢接近,而昔日的玩伴也在父母教唆下纷纷避她如瘟疫。

“我们终究会沦为同一人,先是外表,后是情,最后是心……”那狐妖的声音隐隐在她灵魂深处徘徊,似讥讽,似嘲笑,又似哀叹。

一开始,她或是找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狠狠否定那个声音,或是自残自虐任由疼痛转移注意力,到后来索性对此置之不理。

再后来她心如止水,既离群索居又淡漠寡言,那声音便自然消失了。

这样一来便是数年。

直到有一天那个少年闯入了她的生活,直到他摘下她的面具,直到他捉住她冰冷的手腕,直到她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说笑,直到痛到极致的她宁愿放弃所有也要与他结合的那个夜晚……

为了压抑心中汹涌的感情,保持最后一丝理智,她强忍悲痛赶走了深爱的人,可独处的夜里那个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你已经压抑得太久,不要再执着了,你守护他们,他们给了你什么?”那个声音质问道。

“守护雨城是沈家的天职。”她跪在黑暗里喃喃自语。

“呵呵,什么是守护呢,你连爱人都守护不了,这一生就要在黑暗里如蝼蚁一般苟且了么?”那狐媚的笑声响彻在她脑海里,“不成佛便成魔,这是你我的命……”

“不……”她抱头哀嚎。

6

阿木离开泪湖后径直去了雨城,打算在此停留一月赚些盘缠,然后在冬天来临前赶到京城去开始新的生活。

虽然他心中始终放不下子易,但又想到她绝情的话语,便也不再去打扰,也许她终究只是个空灵随性如草木的人,不会有什么感情存在。

而那夜,或许只是懵懂一梦罢了。

在雨城的最后一天,他正在酒馆饮酒,忽闻街上一阵骚动,便起身出了门观看。

“快些逃吧……那九尾狐,在,在泪湖!”一浑身污泥的男人连滚带爬在街上嚷着。

“沈家那姑娘呢?”旁人追问道。

“那狐妖就是她,她就是那妖!”说完这话男人便向远方奔去。

“造孽啊……”一旁的人群四散开来。

“老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子易她不是除妖师吗?”阿木又焦急又疑惑,只得抓住背着行李要逃离的酒馆老板问道。

“哎,你有所不知,八年前沈家为了遏制一将成魔的狐妖,将其灵体封印在了唯一幸存的小女体内,若她动情,便会被妖蛊惑,与之融为一体,现在看来是……”

还未等老板说完,阿木便跃上马背逆流而上。

已是深秋,山上草木凋零,一派萧索。寒风卷挟着红叶与飞驰上山的少年擦肩。

他想起那个夜晚她汹涌的泪,才恍然懂得她冷漠外表下的苦衷,懂得她日以继夜的痛苦挣扎,懂得她无法言表的爱。

那是她仅有一次的爱,毁灭吞噬她的爱,可他却将其置若罔闻。

待到阿木停在泪湖畔,只见一九尾狐静静伫立与他对峙。

“子易,是你吗?”他镇定地下了马,一步步走向了妖兽。

那九尾狐似乎在静静思索着什么,尚未行动,而那血红的眸子里好像闪动着晶莹的泪。

阿木长舒一口气,放下了持剑的右手,颤抖着伸出左手抚摸九尾狐银色的毛,喃喃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就在他暂时放松的时刻,数支燃烧的长箭忽然从四面八方射向了九尾狐,插进她的身躯,鲜红的血瞬间染红了银色的毛。

九尾狐哀嚎着,猛地撞开阿木,疯狂向山间埋伏的官兵扑去。

“这帮家伙是什么时候跟来的!”阿木挣扎着爬起,却发现手中的剑已不慎落入湖中。

那群官兵手持长戟将九尾狐团团围住,一步步向她逼近。随着一声令下,数支尖利的长戟如密集的铁网织入她的身体,她痛苦地颤抖着,发出绝望的呜咽。

“把她交给我……”阿木扒开重重人墙试图向九尾狐靠近,却被一众官兵截住。

正在这时,那狐忽然睁开血红的双目,爆发出强劲逼人的妖气,疯狂撕咬着惊恐的官兵,突破层层包围,完全失去了控制。

官兵们顿时被吓呆,纷纷逃窜,不再抵抗。

阿木不顾一切追上疯狂的九尾狐,紧紧抱住她的脖颈,呼唤着子易的名字,而那狐竟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一道白光乍现,九尾狐再度归为女子躯体伏于地上。

阿木连忙抱起浑身赤裸、伤痕累累的子易向那湖边木屋跑去。

她靠在他胸前虚弱地说道:“跑这么快作甚,好不容易才能见一次,不能陪我好好待会么?”

“要赶紧治好你的伤,然后带你去京城好不好?”他努力忍着眼泪喃喃说着,“你总是这么逞强,什么都不告诉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相公。”待他将她放于榻上时,她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捧着他的脸说道:“我现已极力克制心绪不让那狐妖再现,眼下唯有我与她共灭才是正道。”

说罢,她从枕边摸索出那柄祖传宝剑,剑上不知何时已坠了一枚白玉。

“来,用剑刺穿我的胸口。”

7

泪湖的冬始于十月末。

刚刚降了一场大雪,湖面上覆盖着一望无际的白。

男子着一袭白衣,执一柄黑剑做杖,静立于树下两处墓碑前。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袖口摸索出一只陶笛放于嘴边,沉吟片刻后闭目吹响。其声呜呜然,如泣如诉,闻者无不感怀落泪。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雪再度无声落下,沉寂的山野间似乎空余他一人独立。

除妖师阿木,剑法超群,声名远扬,曾取妖王九尾银狐之命,保雨城百姓安居。又以拒绝宫中高官厚禄之邀,美女佳人之伴,独隐于泪湖畔,而被冠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传为佳话。

自你走后已是数载,我无处寻觅,唯有,活成了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