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感觉它就住在我的余光里。》,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1.静安区的老房子

结婚两年,妻子一直怂恿我将那栋房子租出去,「那可是静安区啊!房租都跟我们半个人的工资差不多。」

我不肯,推脱说那房子久未打理,里面是一塌糊涂。要出租的话,肯定是需要简单重装的,说不定还要重新排管子,毕竟那些旧的管道已经……

妻子不甘心,甚至还亲自过去视察了。那天,她冷不丁打来电话,说她已经看过了那些房间,「没你说得那么差嘛。」

「你要下班了?」

「快了。」

「那正好,来这儿接我吧。就是你家老房子,你肯定知道路的。」

我本来想要拒绝的,但考虑到她怀着孩子,她要我接,我不答应不好。

答应下来后,胃就开始恶心了。在等电梯下班的时候,我克制不住地突然扭头,把一旁的办公室主任给吓到了。

「喝!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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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得道歉,感觉耳蜗嗡嗡响。到了停车的地方,我又猛地把头一转,直到脖子被自己勒得生疼,才得到些缓释。

在确认那股病态的劲过去后,我才发动车子。

去接妻子的路上,我有些握不住方向盘。到那栋老家的旧楼下面,妻子还没有出来。

我看着第四层,那扇后面就是我儿时卧室的玻璃窗,一些可怕的回忆涌上心头。

我抢什么似地拔掉车钥匙,在驾驶座上甩起四肢,头也疯狂乱摆,身体不断从座椅上颠起来,十足的癫痫模样,只希望此刻没人正好看见吧。

我发作完毕,就见妻子挺着大肚子,在副驾驶车门外看着我。

「你又发作了?」她小心地坐进来,问,「是因为什么吗?还是就无缘无故难受的?」

我尴尬地笑,用袖子抹去嘴角一直连到耳后的唾沫,「啊,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有抽动行为障碍,这在我跟妻子之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她知道我小时候这个病,会做出一些重复的、无法控制的举动,情绪亢奋。

随着年龄增长,病情得到大程度控制,就跟许多抽动症的少年少女一样,病根还有,会偶尔小发作,但不会影响生活。

我并不是传统的抽动症。不像有些患者会做出各种千奇百怪的不堪动作,发出抑制不了的怪声和脏话。

我的病症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扭头,猝然地扭头,脸的朝向能霎时间转过 100 度。左右都扭。

最严重的时候,就跟刚才似的,一边疯狂扭头,身体其他部分也使劲颠荡挥舞……

我吓到过不少人,自己也为此受尽折磨。

至于我那从未跟任何人提及的「病因」,或者说是「病引子」,就在眼前这座 5 层的老旧楼里。我已经多年没有回来了,谁知一回来就又犯了病。

妻子建议我再陪她上去一下。她要切身实地地告诉我,把这里捯饬到能够出租并非梦幻。

我一口回绝,语气断然而强硬,愣地把她给吓到了。

「不去就不去呗。」她嘀咕着。我既觉得抱歉,又觉得委屈。

开出那片居民区,我的心情就好了起来。

2.小时候的日记

1996 年 4 月 12 日,天气阴,心情不好。

我要写一下那个东西。我受不了了。

昨天爸爸带我到少儿精神中心看病。他觉得我扭头太厉害了。

医生说我是「抽动行为障碍」,问了我很多问题,我是随便回答的,因为我不知道对的应该怎么回答,从来就没听过这些问题。

「家里有一个人。」最后,我鼓起勇气说了,「我扭头是想要能看到它。」

医生叔叔的表情变了,他很严肃地问我:「它是谁?」

「不知道,我从来没清楚看到过。」

医生叔叔叫我继续解释,我就说了:「感觉它就住在我的余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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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写日记到这里,我又看到它了——这回是在右边,眼角能看到的最最最边缘。

我刚才停笔,又试着去看它。不管是转头还是转眼睛,它还是只占我眼角最边缘的一点点视野,忽闪忽闪、忽隐忽现地……

等等,这回好像多看了一点。

我刚刚头扭得足够忽然,它可能没有及时地避开,就被多看到了一点点:那好像是一条深褐色的东西。可能是它的左边袖子,也可能不是。

我——

1996 年 4 月 15 日,天气大雨,心情不好。

前天晚上我没有把事情写完。因为我太害怕了。它总是在我身边没有人的时候出来,来到我的余光里,和我在一起。

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它为什么在这?它是什么?

前天晚上,我写不下去。可能因为我多看到了一点,它就生气了,总感觉后来就离我越来越近,余光边缘晃动的黑影幅度大了一些。

我再飞快扭头,扭得脖子咔嚓一下都要断了:它又跑掉了,刚刚我余光看到的方向,除了我的衣柜,什么也没有。

今天是周六,我白天在一个人写这日记。它喜欢晚上出来,在我一个人的时候出来。所以现在还没有。

我开着门,妈妈在客厅里看电视,它这种时候就不会出来。

我继续写看病。

我跟医生说得很清楚,特别强调了很多东西,但他好像对我重点说的不感兴趣。

他对爸爸轻声说了什么,爸爸的表情很难看,瞪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很不乖的小孩。

那天后面的时间,我又做了一张试卷,上面都是很无聊又很好笑的问题,我觉得很无聊很好笑。

题目有问我会不会伤害小明,假设小明是我的朋友,他之前背叛了我,现在我又有报复他的机会。我想好玩写会的,想想又算了。

还有题目,都很抽象,像是美术课老师讲的那些名画一样,考题版毕加索,我有些看不明白意思,也不知道填的答案是不是对的。

今天上午,爸爸接到一通电话,然后就是喜忧一半的样子。

「你没有精神分界症」,他这么告诉我,我本想问什么是分界症,他开始先问问题,问那个「它」是什么。

我跟他再详细地讲完,他好像很生气,但没有骂我打我。

嗯,就这样,我希望今晚睡觉前,它不会再到我的余光里来。

它是鬼,我想它最后会把我给杀了。

1996 年 4 月 16 日,天气晴,心情想死。

我很爸爸!

恨爸爸!

我要他去死去死去死——

他做了很可恶的事情,太可恶了:扔掉了我所有的漫画书。整整 62 本全部扔掉了。

他不跟我说,就跟妈妈说因为那上面有暴力场面,他说我的问题都是因为那些东西。

根本不是的!这有什么关系!妈蛋!我真的是不想活了,62 本全没了,这叫我怎——

刚才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哭的时候,它又出现了,在左边的眼角余光里。

我疯狂地扭头,然后全身就控制不住了,不停地颠啊,乱颠,脖子也扭,从床上摔了下去。

爸爸进来把我扶起来,看着我,不生气,也不心疼,就像我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连漫画都不能有的恶心病人!

爸爸背对我离开房间,对我不多说话了,我自己抹掉满脸的口水。在爸爸出门的时候,我听到一声笑。

好像是他笑的,又好像不是。

我可能会很快死吧?

3.心理咨询

以下对话记录出自心理医师陈虎中的录音笔,先开口的是陈医师:

「是……褚先生,对吧?」

「是的,我就是——」

「不用着急,先喝点什么吧褚先生,看你有些疲惫哈。咖啡?」

「那就白开水就可以……」

「好的好的。」

(陈医师来回饮水机的脚步声)

「谢谢哈,医师。」

「好了,褚先生,嗯,褚——」(医师翻阅打印备案的窸窣声,录音笔被碰了一下,发出「轰」地啸叫),「你之前在网上说……是总感觉余光里会闪过东西是吧?」

「是。」

「在问具体的表现之前,我想先问问,这现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时候开始——很早。」

「多早?」

「7 岁的时候。」

「记得这么清楚。」

「是的,1995 年的暑假,我刚上完……二年级,是,它就在那时候找上我了。」

「『它』?你是在指你余光里的东西吗?」

「是的,宝盖头的它。」

「你是不是意识上认为那是一只鬼?」

「不然呢,还能是什么吗?」

「嗯嗯,好的,这个『它』。褚先生您可以尽量详细地描绘一下?重点一是它出现在你余光里的状态,二是它出现的前提。」

「啊,好……」

「杯子给我,嗯对。」(褚先生半起身,递过杯子,好像是碰到了茶几,发出难听的「咔哧」声)「说吧,慢慢说,别着急。」

「嗯嗯。其实我一直也没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长什么样子。你应该可以理解:就拿这个苹果吧……我把苹果放在这里,然后你、你就 90 度侧过去好了。」

「对对,再回侧一点,到这苹果几乎消失,只有特意斜眼才能在眼角瞥见,瞥见一个影子的程度——」

(长达 43 秒,陈医师没有说话,估计是在试着实践和理解)

「哦,我大概懂了。」

「就是这样。」

「那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东西?它就在我之于苹果的位置。褚先生,我只要稍微一侧身,就是可以看清楚苹果的。」

「对对,重点就是这个!不管我怎么顺着去看,或是猝不及防地扭头,很快很快地转过去,可还是看不到它——只能在眼角最边缘看到一点点,就好像它是跟着我视线移动的。就好像……」

「就好像它住在你的余光里?」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

「哦,让我想——对了,你在网上预咨询的时候,说你因为这而患上了抽动症。就是指扭脖子吧?」

「因为一直想去看到那东西,就一直扭脖子,最后就变成一种行为障碍,克制不住了?」

「是的,医师,你说得对。」

「现在症状如何?」

「不影响正常生活,已经很久没发作了。但是……」

「但是什么?没事的,在这里就要畅所欲言,否则我也无法帮你。」

「半年前我发作过一次。」

「哦?就一次吗?怎么个情况?」

「我妻子叫我去老家,她想租那个地方,我去接她路上就开始扭脖子,到楼下,看见那扇窗户就彻底……」

「懂,等于是梦魇。」

「嗯,对,我上大学就去外地了,回家后就一直和现在的妻子同居,反正好多年,我再也没有回到那栋老房子,父母也搬到郊区养老了,嗯——它没有跟着我,我猜或许它还在老房子里。」

「那个,褚先生。」

「什么?」

「就是你的情况我大概都了解了,我觉得——」

「出现的前提我还没讲啊?」

「哦对,抱歉请讲!」

「其实也没什么可讲,就是晚上,一个人的时侯,容易在家里面看见。有时候睡觉在床上也会看见,就是余光里……嗯,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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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褚先生,首先,作为医生,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而这折磨你从小到大的现象,我们可以用医学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

「真的吗?」

「真的,我可以帮你解释。」

「不,我是说,这世界上真的没有鬼吗?」

「啊?」(医师尴尬地笑了两声)

「要相信唯物主义啊,褚先生。但你非要说鬼是一种人尚未企及的『科学』,我也无法和你辩论,反正,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好吧。」

「嗯,我想对你说的是,总感觉眼角能看见东西,这是挺多人都存在的一个问题。」

「真的?」

「不信你可以上网,就现在,我敢说在百度里问相关问题的人绝不少。」

「哦,这样啊。那他们肯定不会和我的一样。」

「是的,各有千秋。我建议你有空真可以看看。其实,两年前,我也接触到一个病人,一位女士,嗯。」

「她说自己在上楼梯的时候,每次过转角,都会在余光里看到下面掠过一人影。说就像是在跟着她上楼一样。」

「这其实和你的情况差不多,这种情况的形成,其实不外乎两个原因:最初的错误认知,和日后敏感的心理暗示。你懂不懂?」

「那女人有轻度的精神分裂,她说自己是因为那楼梯上跟着她的东西才精神分裂的。实际谁知道呢,多半是她老早就有病症。」

「精神分裂容易教你产生错误的幻觉,而且你越在意这个幻觉,它就会变本加厉地缠着你,其实都是心理暗示的作祟。」

「真的吗?」

「你说呢?至于褚先生你的情况,我怀疑也是有些幻觉的意思,抽动障碍的患者精神和思维都会比常人敏感,你一直觉得有,咬定它的存在,它就会频繁出现在你害怕它出现的地方。」

「所以你诊断我这是一种幻觉咯?」

「是的,它只能是幻觉。」

「呃——后来那位女士怎么样了?楼梯那个?」

「她死了。」

「不过不是因为那个跟她上楼的鬼怪,当然。」(陈医师戏谑地笑)

「她是出车祸死的,被一辆集卡给——嗯,她的症状其实已经好了,早在出车祸之前。」

「你治好的?」

「我有一定功劳吧。我给了她几个基本的方法,几种练习和心理暗示,和一些有益的食谱,半年后,她就说那人影没有了,不再有困扰……」

「什么方法?」

「别急,我就要教给你。每个人不同的症状,具体的方法也不一样。在说之前,我想让你跟我认可一个前提:就是你余光里没有东西,『它』是你的心魔,它实际不存在。」

「你能够认可吗?褚先生,这是根治的第一步,相信我。」

「认可,我认可。」

「好嘞,那么就请——」……

(录音结束得突兀,或许是下面涉及到的「小练习」有陈医师独家专利的部分)

4.和死者妻子的交谈

马步才警官看着这个女人,她还在丈夫猝逝的震骇里无法自拔。警官想先转移一个话题,问道:

「这孩子多大了?」

他指的是女人怀里抱着的婴儿。

「刚过、过百天。」女人抽抽噎噎地说。

这个孩子睡熟了,模样安静安详。一百天的小生命呐,她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父亲?她是在场的,或许只有她了解事情全部的经过。

马警官咳咳嗓子,打算进入正题:「您想听听我们目前的调查结果吗?」

「他是被人杀死的吧?」

「不,不是的。」马警官摇摇头,女人突然极怨地投来一瞥——

「你的意思是,他自杀?」

「也不是的,我们认定这是一起意外。」

「意外!」女人大叫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不起的是,怀里的婴儿并未被吵醒,马警官有种要去确认婴儿是死是活的冲动,好歹忍住了。

这当间女人还在厉声说——「……不会的,不可能是意外,什么意外能让他被削掉半边脑袋,半边、半边的头……我的天哪……呕——」

女人眼看就要吐了,马警官敏捷地接过襁褓里的婴儿,让她一个人冲到厕所去了。孩子没死,她在离开母亲怀抱的半秒钟醒过来,随即放声大哭……

女人没吐出来,像是痛苦地硬噎回去了。马步才给她倒了一杯水。他经常在各种受害者家里,帮苦痛无法自拔的家属们倒水。

「为什么你说意外?」她问。

「我们排除了他杀,结合楼道监控,和房门至始至终反锁的情况,房子里有且只有您丈夫和孩子。」马警官说到这,把孩子递还给她。

「所以是,没别人在场?」

「对。」

「从窗户进来会不会,四楼诶,是可以——」

「我说了,女士,我们查过楼道监控,可以完全排除所有外人入室的可能。」

「哦……」女人又开始哭。

「他撞到了厨房那个吸油烟机的边角,你们那个家吸油烟机的边角是往外凸的,凸出不少。他确实是撞到那个角死的。」

「我怀疑是他的脚在厨房的大理石地板上打滑,教他的头直直被那个角削过去——」

「不是。」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那不是我们的家,」女人告诉他,「那是他的家,他小时候和爸妈一起住的。已经闲置好久了。我一直怂恿他们家人把房子租出去,是我一直——」

「他昨天去也是因为我说要整理……他听我的要去整理一下,都怪我,如果我没有……」

5.和死者父亲的交谈

「您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马步才小心翼翼的语气,「方便详细说说?这对定案有用,希望可以理解。」

老褚人高马大,可能有高血压的毛病,粗犷的脸部线条塞满了不健康的暗红。他穿着棕色的家居服,白色背心从裤腰带里卷了出来,坐在对面的沙发。

刚才,他抱歉地对马警官说:「我老伴不想再谈这些事。」

他的老伴就躲在后面的房间里,锁着门。

「方便详细说说……」

「好的,好的。」

老褚不怎么利索地说了起来:半年前,他们决定把那旧房子租出去,就在附近几家中介公司挂了牌。

「我们老了。」他不无悲哀地说,「所以具体的都交给年轻辈去张罗……」

一个月前,有人看中房子,价格也谈拢了,就是对房子现在的卫生状态很不满意。儿子那天去是为了整理房子,再检查煤气灶台什么的是否好用。

小孙女也被一块带去了。主要是她离不开人,本来工作日的白天,都是他们老夫妻俩代看的。

恰好那一天是去医院配药的日子,儿子就把孙女接回,然后应该就顺路去了老房,处理那些租客要求的事宜……

「您是怎么想到要过去找他的?」马步才提问。

「小婷打电话,说他和孩子还没回家,她自己在上班抽不开身,产假刚休完,她不方便继续翘班,你知道……」

「所以你就去看了?」

「对的,对的,是、是这样。」

老褚乘公交车来到老家楼下,时间大概是下午三点,他用旧钥匙开门进去,刚想叫唤儿子,一眼就看到厨房里横着的腿。

他吓坏了,失措地跑进厨房,看到儿子姿势狼狈地躺在大理石地上,右边脑袋被削出了一个窟窿,连到右太阳穴,再到差不多嘴角上一小段(三厘米),一长条,都已是皮开肉绽地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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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些,老褚痛苦地呻吟起来,这让马警官觉得自己很残忍。

「他死了,我当时还不知道他是摔倒——我以为他是被杀掉的,我以为……」

「那时候小孙女,她……」到这,马步才忽然想起地问。

「她在哭,她爸爸死在面前,她不停地哭,一直到晚上。」老褚说着,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马步才想起昨天,也是事发的第二天,他去对话死者的妻子,那孩子是在睡觉,很沉,她母亲大喊大叫都没有——

或许就是前一天刺激过度了,从头哭到尾,缓过来便陷入了自我愈合的睡眠……

马步才还有一些问题:「我听你儿媳说,你儿子有类似行为障碍的疾病?「

「抽动行为障碍,很小就有了。」老褚说着,很快地摆了摆头,「像这样转头,忍不住转头,厉害的时候全身都乱动。」

「这种是遗传的吗?」

「是会有遗传。但我们、我们祖上并没有……所以我不确定。」

「他症状主要就是摆头吗?」

「差不多,比我刚刚还要猛一些。」

「很快地摆头?」

「对,就像是要故意吓唬谁。」老褚说,「他把不少人吓到过,自己更难受的。」

「什么时候确诊的?」

问到这,老人刻意抬头看他,「你问这些,是不是——」

「是的,我就在想,你儿子是不是因为发病,猛劲转头才撞上那个油烟机边角的。这不能改变什么,但就是,你懂的,我想出于认真,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

「他已经好多年不扭头了。」老褚说,不知怎么地有些动容,「不知道诶,是不是回到老家就又容易发作——」

「好多年不发作了?」

「是的,大概上大学以后就没有。」

马步才点点头,琢磨着再往下问什么,对方就突然老泪纵横。

他说他待儿子不好,待儿子很不好很不好——96 年确诊,之后连续好几年,老褚说自己都没给他过好脸看。

「我还烧掉了他所有的漫画书,我那时候对他失望,因为我唯一的孩子精神有问题而生气,但我就是没、没考虑到他的感受……」

听着听着,马步才觉到不对:

「为什么是漫画书?」

「你说什么警官?」

「我说,跟漫画书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烧掉它们?」

老褚一副「对哦我为什么要烧掉它们」的表情,愣了好久,最后解释的时候,语气还有些不确定:

「我记不清楚了,他那年总说自己能看到鬼,因为总是看到鬼,所以才忍不住摇头的。我就认为是那些漫画,漫画里的奇怪东西太多了,让他七想八想,就挺生气的,把漫画全烧了。」

「鬼……」马步才琢磨着这个字眼。

「我不应该这样,我不应该,我的方式是错的,错的。」他又哭了起来,「我真想重来一次,我操,我真想重、重来一次,重来的话我绝对不会那、那么——」

交谈和调查全部结束后,马警官认定这就是一起「意外」。不管是同事或家属,没人对这结论抱有异议。但他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不管了,管它呢。

6.最后一天

2020 年 11 月 22 日,我的最后一天。

妻子打电话转达租客的要求,我正好在开车,把宝宝从父母那里接回来——他们要去医院配药,而我今天恰好没有班。

在回家的车程里,女儿兴致很好地看着窗外,咿咿呀呀嘀咕着。

妻子问我在哪里,我如实说了。

「正好。」她说,「那些要租房子的人说……你最好去一趟。」

「好的,」听完,我自信满满地回答,「我顺路,这就去办。」

搁在半年往前,我或许会心里发怵。重新回到那栋老房子,我是说,那次只是在楼下等着,旧病就发作了。我害怕那从小就纠缠我、待在我余光里的东西。

现在已经好了,我不再害怕。

因为按照陈医师的话说,「世上是没有鬼的,即使有,更多也是无谓的自以为罢。」

这半年来,陈医师帮助了我,我遵照他的那些方法,甚至还主动跑到房子去「实战」了几次,成果颇好。

这些日子,我感觉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新,心里那深邃的疙瘩被拿掉了,过往那些真切的惶恐,只是错误的自我暗示而已。

那栋房子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东西能够住在我的余光里。

五个月前,我主动推进了租房的事宜,截止到今天,已经是第二十六次去那栋房子。一次比一次来得轻松,一次比一次感觉自信。

这感觉很好,我要感谢陈虎中医师。

即将要入住的租客嫌厨房和阳台的墙壁太脏,还有那些柜子也有些……

进门之后,我把婴儿车停在客厅中央,正打算去办事,就见女儿一副充满好奇的表情,打量着这对她来说很是陌生的地方。

我很高兴地告诉她,这是「爸爸从小住的地方」,在很久的以后,如果没有动迁什么的,也是「属于你的房产」。

当然,小家伙听不懂这些,她看着我,像听懂似的,好看地笑了一下。

半个小时后,阳台工事结束,我又到厨房捯饬开来。心里嘀咕那些租客的毛病不少。

女儿开始哭,可能是因为我在厨房,和客厅有一堵内墙挡着,她看不到我。我哄着,把她一起推到了厨房里。

就在婴儿车的前轮刚碰到厨房地砖,女儿的哭声戛然而止。

「这么快就好啦?」我有的没的问。

与此同时,一股压抑的感觉袭来,又很快地消散了。我扶着婴儿车把手,杵在原地。

好吧。我自嘲地笑笑,不叫自己多想,开始更换油烟机那「古董机」的滤油网。

滤油网被油污黏得很死,我用了极大的蛮力,还是卸不下来。还有,这间厨房的小窗正对着隔壁楼外墙,即使是在白天,也会显得有些昏暗。

糟糕的视野,和糟糕的陈年油污。

「操他的。」我禁不住大骂,因为滤油网碎了,裂口不规则的一半被扯飞,另一半像是怪物的上排牙似的,挑衅地正对我。

我的手指缝已经全数通红,阵阵擦痛教人不适。与此同时,内心深处涌上一阵负罪感,开始还不知是为什么,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刚刚在女儿面前说了脏话的原因。

「那个——」我摆出一副做错了的姿态。我可不想让她潜意识里以为这样是对的。

女儿有异样。她并没有理我。我定定看着她:

她一副难受的样子,姿势扭曲地躺着,两条小腿朝一个方向折,右手背在后面,左手紧紧攥着婴儿车的扶手栏。

那颗我挚爱的小脑瓜,正铆足劲向上撑着,眼睛朝右边冰箱那个角落看,看得十分费劲,眼珠都快要滑进右边眼皮的感觉。这是在全力向右瞥。

我屏着气,也朝她看的地方看去:

就是妻子上个月为房客新买的便宜冰箱,只穿短裤的海尔兄弟被刻在门上。什么也没有。

就在我转头去看的同时,差不过半秒,女儿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

我又将视线拉回婴儿车:

女儿又开始往左边看了,两条腿撑得直直,十个脚趾用力蜷着,好像浑身都在使劲。

确实——她把双手都攀上左边的扶手拦,用尽吃奶的劲把头探出去,同时眼睛也朝最左边瞥着。这很费劲,把眼睛斜到这种程度的话,我是最清楚不过的……

「女儿!

「宝宝!宝宝!」

我只觉得难以忍受,现下发生的跟我聊以藉慰的新世界观相悖——我俯下身去,拍了拍女儿的脸蛋,她惊乍地回过头来,写满脸的忧虑与迷惑。

「我们……」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然后女儿就哭了——不是婴儿例常的哭闹,也不是那种憋屈的「真哭」:

她整张脸都扭曲起来,想要用小手揉眼睛的样子,却又几度放下,甚至一边哭,还不时地看看左边,又不敢看太久,一下又触电似的转头回来。

她还太小,不会说话。否则我就可以问了。

那股莫名的压抑感又回来了。这回迟迟也不散去。看来「它」是确实存在的。它还在这栋房子里,虽然我再没瞥见那余光里蠢动的黑影,但我的女儿看见了——

刚刚,我敢肯定,它就在我女儿的视角余光里晃悠……

半年来的心理治疗、陈医师的理论、和我终于建立起的对过往的释怀,在此刻女儿真切恐惧的眼神里被摧毁殆尽。我的脖子根又开始泛痒,只渴望猛烈的摇晃。

想尖叫,想跪地求饶,再或是一头栽下楼了事。

但身为父亲,我强迫自己稳住——不管怎样,要赶紧让女儿离开这栋房子。

我准备把婴儿车一把抱起,弯下腰,托住底盘,动作却无可避免地僵住了:

是女儿的眼睛。她侧着头,近 90 度对我,眼睛痛苦地斜着,视线越过我的左肩,定定看向我后面的一个点——

我意识到,那纠缠我半辈子的怪物、鬼、恶魔、还是幽灵——管它该叫什么,此刻就站在我的后面。

我屏住呼吸,全世界似乎都安静下来。只听客厅里那上海牌石英钟的秒针嘀嗒,窗外的车流,发出类似哪里海浪浪潮的声音,厚重而遥远,虚无缥缈;

此外最显著的便是呼吸声:我自己是屏住了,女儿的呼吸短小而轻微,三个月大的婴儿,若不是刚刚哭过,我或许要拿医生的听筒才能听到这般音效。

还有一串呼吸声,相比女儿的还要更轻,就在我耳根后面,飘飘忽忽,若隐若现。实在是太轻了。

「这是你臆想出来的,错误的心理暗示。」我大可猜到陈医师会这么说。

但问题就在这里:

这比我能想到的所有呼吸声都轻,轻到几乎不存在,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送过来的。我从未听到过如此微小,却还是能被我听到的声音。

不单单是能听到而已。我还能分辨那呼吸里的颤音,就像是战场上肺被打穿的士兵,临死前还要说话,嘴里就会连带出这样的「嘶嘶嘶」。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潮湿感」,听得到的「潮湿感」,掺杂着和音量成反比的巨大恶意,教我后脖颈汗毛倒立,如同有哈气化在那块皮肤上。

只感觉一阵奇痒袭来,顷刻淹没了所有感官——我是忍了一会儿来着,大概也有……五六秒吧?然后我用力转头,耗尽余生的力气。过猛到双脚腾空,身子随着扭转起来。

我无法控制自己,叫自己不去试图看它。它就贴在我的背后,近在咫尺,这回我知道。旧时可能也有这样的近距离接触,但不像今天,有女儿的余光所向作为引导……

现在我已经死了——极猛地转头,使得头顶被油烟机的边角砸出一个窟窿,又连着刮烂了右边半张脸。

但是我看到它了。在撞上那该死的钝角之前,我终于看清了它的样子,而不只是在余光里若隐若现的一个小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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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样子……

唔。

这怎么可能?

7.永恒的凝视(尾声)

1996 年 4 月 12 日。

我在写日记。

我看着我在写日记。

我不想让我看见我。我已经被困在这儿一年多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被困在自己的过去里,发现自己就是自己过去的一部分。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当然,眼前那个刚从精神卫生医院回来、埋头写日记的八岁少年不会知道,余光里不时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 24 年后死掉的自己。

我不是故意要吓唬自己的。

我是在躲,确保旧时的自己不会看到我的正面。

只有我能看得到我,根据生前的经历,我猜我未来的女儿也可能看得到。

我痛恨那高维度的法则,教我被困在这栋房子里,旧时的自己在家时,又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好像视线一看向无关的别处,就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我能预感到这点,不容置疑。

回想起来,旧时的我更容易在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察觉到自己永恒的凝视。

我竭力躲闪,心想那个少年肯定不愿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长大后的自己,右边脑袋被削出了一个窟窿,连到右太阳穴,再到差不多嘴角上一小段(三厘米),一长条,都已是皮开肉绽地见骨……

一个环。

我分明是可以打破它的,只要轻易地走上前,让那写日记的少年转头看我,把我尽收眼底,过去就改变了。现在和未来也是。

这种蠢动愈发强烈,我慢慢靠近自己,在自己感觉到并飞快转头过来的当间,没有立马躲闪。

但我最后还是躲掉了。

因为害怕那些无形的法则,也害怕使得一切改变后,自己会堕入更糟糕的田地——未知即恐惧。

96 年的我在日记本上,开始写自己可能多看到了「那东西」一点:「……好像是一条深褐色的东西。可能是它的左边袖子,也可能不是……」

24 年后,他会在临死前,终于看到那个死后的自己:脑袋右边的窟窿,和连贯右脸的巨大裂痕。

24 年后,我想我也会看到临死前的自己,过于猛地扭转脑袋,表情惊骇。因为在整个头被削开花之前,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头已经被削烂很久……

到时候,我会知道自己当时具体的表情。

然后呢?

再往后,等待我的又是什么……

作者:塔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