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两种特别可贵：一种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另一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由青梅竹马发展成爱人关系，是很多人憧憬的美好爱情。在金庸小说中，有很多这样青梅竹马的青年男女，比如《白马啸西风》中的李文秀与苏普，《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与华筝，《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与岳灵珊，《天龙八部》中的慕容复与王语嫣，《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与周芷若（国历君之前已经讲过，详见周芷若心狠手辣，张无忌为何还放不下她？），《神雕侠侣》中的杨过与郭芙、《连城诀》中的戚芳与狄云等等。

但问题也被看出来了，这些个“青梅竹马”，怎么没有一对是按照大家想象的剧本修成正果，统统输给了后来的竞争对手呢？这是为什么？

沦为“背景板”的令狐冲，眼睁睁看着岳灵珊与林平之要去湖边玩耍。来源/电视剧《笑傲江湖》截图

外力干预有缘无分

先说李文秀与苏普。

少年时代的李文秀与苏普原本有着一段朦胧而美好的感情。两人第一次相遇，苏普捉到一只天铃鸟。李文秀心善，用母亲留给她的玉镯换取了天铃鸟的自由。苏普许诺，等他将来杀了狼，就剥了狼皮送给她。从此，他俩一起放羊，苏普给阿秀讲草原上的故事，阿秀唱歌给苏普听。两个小孩相处得很是和谐。有一天，苏普终于杀了一只企图袭击李文秀的狼，剥了狼皮送给李文秀。

按照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个青年的第一次猎物是最宝贵的，会送给心爱的姑娘以示情意。身为哈萨克人的苏普，自然知道这个习俗。李文秀在得知这一信息时的反应是“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人年纪都还小，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么，但也隐隐约约尝到了初恋的甜蜜。

不过，这段美好的感情刚开始萌芽，便被苏普的父亲苏鲁克无情扼杀了。因为妻子和长子都被汉人强盗所杀，苏鲁克对一切汉人都十分仇视，他因为儿子与李文秀交往而恼怒，拿皮鞭抽打苏普。这一幕恰巧被李文秀撞见。李文秀不忍苏普被打，“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萨克的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她把狼皮悄悄送给了另一位哈萨克姑娘阿曼。

这些心理活动，苏普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在阿曼家见到自己的狼皮时“大惑不解”，第二天一早便跑去那个杀狼小丘，盼望见到李文秀，可是李文秀并没有来。第三天，苏普终于鼓起勇气到李文秀的家里找她，结果李文秀开门只对他说了一句“我从此不要见你”，便把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晌，心里感到一阵怅惘：“唉，汉人的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从此，李文秀只能远远看着苏普和阿曼越走越近。后来，苏普再见到李文秀时，已经不认识她了。而李文秀直到小说结束时，还是没有走出这段感情：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再说令狐冲和岳灵珊。

《笑傲江湖》中，岳灵珊与令狐冲从小在华山长大，两人在相处过程中渐生情愫。令狐冲喜欢小师妹自然是不用说，岳灵珊应该也是喜欢过自己的大师兄。

不得不说，在这一瞬间，我们是相信两人曾有感情的。来源/96版《笑傲江湖》片段

首先是“冲灵剑法”，这是二人练剑时共同钻研出来的剑术，名字也起得很有意思，如“青梅如豆”“柳叶似眉”“雾中初见”“雨后乍逢”“同生共死”等，两人练剑时的感觉也颇像杨过与小龙女的“黯然销魂掌”。没有一定的男女之情，很难创出这样的剑法与剑招名字。

其次，令狐冲在被罚在思过崖上面壁时，岳灵珊冒雪给令狐冲送饭。令狐冲看着摔得头上起包的小师妹，柔声道：“山道这样滑溜，你实在不该上来。”岳灵珊道：“我挂念你没饭吃，再说……再说，我要见你。”当听到令狐冲说如果她掉下山崖自己是“决计不能活”的时候，岳灵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大师哥”。这样的语言和表现，已经远远超出了兄妹之情。

这时的岳灵珊，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令狐冲在所有师兄弟中与她相处时间最长，武功最好，人又长得帅，所以小姑娘春心萌动也很正常。如果没有后面的一系列变故，也许她就与令狐冲结为夫妇，在华山生活下去，就像她的父亲岳不群与母亲宁中则一样。

这段感情之所以戛然而止，岳不群的干预是重要原因。他为了得到林家的辟邪剑谱，处处打击贬低令狐冲，借此增加女儿对令狐冲的恶感，同时创造条件让女儿岳灵珊与林平之相处。这是显性的外力。

岳灵珊与林平之。来源/96版《笑傲江湖》截图

隐性的外力存在于岳灵珊心里。她的理性认知里，未来夫君应该是像父亲岳不群一样的人物。林平之在加入华山派后所表现出来的刻苦、要强、稳重等品质，就很令她欣赏。而令狐冲的放荡不羁、油腔滑调、动不动就喝得烂醉如泥，很难给她想要的安全感。所以，岳灵珊越是长大，在情感上越倾向林平之。

但初恋毕竟是难以忘怀的。第39回，令狐冲故意败在岳灵珊剑下。岳灵珊拾起地上长剑，只见剑身上血迹殷然。她心中怦怦乱跳，只是想：“不知他性命如何？只要他能不死，我便……我便……”她便怎样，估计自己心里也不知道。

岳灵珊后来曾在思过崖想起与令狐冲的往事。来源/96版《笑傲江湖》截图

性格冲突无缘无分

先说《射雕》中的郭靖与华筝。

郭靖虽然与华筝打小一起玩耍，但二人的相处经历算不上愉快。

郭靖与华筝。来源/83版《射雕英雄传》截图

华筝是铁木真的小女儿，深得父母和哥哥们宠爱，这样的生长环境使得她的脾气难免娇纵任性，与郭靖经常吵架。书中写道：“华筝则脾气极大，郭靖又不肯处处迁就顺让，尽管常在一起玩耍，却动不动便要吵架，虽然一会儿便言归于好，总是不甚相投。”

其次，华筝还不太会说话。有一次，南希仁正教郭靖练武，华筝跳出来拍手笑道：“郭靖，又给师父打了吗？”郭靖胀红了脸道：“我在练拳，你别来啰唣！”那少女笑道：“我就爱瞧你挨打！”郭靖说：“我在跟师父拆招，你走开吧！”华筝笑道：“甚么拆招？是挨揍！”

此外，表达感情方面，华筝也不够细腻。她叫郭靖都是直呼其名，好不容易想温柔一点，给郭靖手帕擦汗，还用了个“抛掷”的动词。

作为华筝的直接竞争对手，黄蓉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好，她一口一个“郭哥哥”“靖哥哥”，既显出女孩的温柔，又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郭靖的武功虽然比她低，她却从不吝啬赞美之词。第9回，二人夜探赵王府，越墙而进，黄蓉柔声道：“你的轻身功夫好得很啊！”郭靖伏在墙脚边，察看院内动静，听她称赞，心头只觉说不出的温馨甜美。

常喊着“靖哥哥”的黄蓉。来源/94版《射雕英雄传》截图

华筝与郭靖，一个是铁木真之女，一个是底层傻小子。华筝从没有意识到话语背后所隐藏的杀伤力，在她看来没问题的话，实际上对郭靖伤害极大。郭靖为人憨厚，智商也不太高，但不代表他傻，更不意味着他对说他傻的人无动于衷。华筝老这么说他，要说他内心毫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因此，郭靖在遇到黄蓉后，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一个家世好、武功好，长得好的姑娘，对你各种不问缘由的赞美与欣赏，甚至包括你的弱点和缺点在她看来都是闪光点，试问，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

成年后的华筝虽然对郭靖用情极深，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去救郭靖。但此时的郭靖的心已然放在了黄蓉身上。

与华筝相似，郭芙在与杨过的相处中也常耍大小姐脾气。

《神雕侠侣》第2回，郭芙与杨过初次相遇。郭芙向杨过招了招手，说道：“你去摘些花儿，编了花冠给我戴！”这与华筝幼时对郭靖说话的口吻几乎如出一辙。

在桃花岛上，他俩与武氏兄弟一起玩斗蟋蟀，郭芙的大小姐毛病又犯了，她因为自己的蟋蟀斗不过杨过的，伸手讨要不得，便抬脚把杨过的蟋蟀给踩死了。杨过气急之下，打了她一巴掌。

整部小说，杨、郭二人只要碰面，必然互呛，很少有和风细雨的场景。直到24回，杨过气恼郭芙出言侮辱小龙女，又打了她一巴掌。郭芙误会杨过用她妹妹郭襄去换解药，加上自己受辱，挥剑斩断杨过的右臂。

杨过与郭芙。来源/95版《新神雕侠侣》截图

说到底，杨过、郭芙属于同一种人，都十分要强、宁折不弯。杨过面对郭芙斩下来的剑，眼神中却殊无半分乞怜之色。郭芙在大火中看到来救她的人是杨过时，不但没有丝毫感谢之情，反而是“狠狠瞪着杨过，竟毫不畏惧”。这对冤家把“相杀”演绎得淋漓尽致，却把“相爱”隐藏得深不见底，或许，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对彼此的感情。

郭芙到最后才认清自己对杨过的情感：“我难道讨厌他么？武氏兄弟一直拼命向讨我的喜欢，可是他却从来不理我。只要他稍为顺着我一点儿，我便为他死了，也所甘愿。我为什么老是这般没来由的恨他？只因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他竟没半点将我放在心上？”

怕读者觉得郭芙这一想法太过突然，金庸在后面加了点解释：二十年来，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杨过，总是将他当作对头，实则内心深处，对他的眷念关注固非言语所能形容。

杨过和郭芙。来源/95版《新神雕侠侣》截图

那杨过呢？作者可能是想保护好杨过与小龙女的感情这条明线，所以把杨过对郭芙的感情写在暗处。从不少细节看，杨过也是喜欢过郭芙的。举两个例子：其一，杨过风流倜傥，在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一众女子中游刃有余，独独碰到郭芙时，竟会“自惭形秽，便转过了头不看”。这种局促与不安，是一名男子在面对心爱之人才会有的正常反应。其二，郭芙斩了他的右臂，他口口声声说要报仇，却不光不报，还几次三番救郭芙于水火。这样的行为，如果不是因为男女情感，恐怕仅用“侠义”二字是很难解释得通的。

事业优先爱情靠边

与前面几对男女相比，慕容复与王语嫣算是另类。

他们俩不能在一起，不是因为感情问题，而是政治追求不同。

王语嫣的世界里只有慕容复，否则段誉也不会当了那么久的“备胎”。

王语嫣和慕容复。来源/03版《天龙八部》截图

慕容复的世界里，复兴大燕国才是最重要的事，其他一切都服从于这个最高目标。他对王语嫣的柔情，只在特定的场合才会流露出来。45回，慕容复在月下听王语嫣软言相求，月光下见到这样一个清丽绝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缠绵的对着自己，又深信她和段誉之间确无暧昧情事，当日言语冲撞，确也出于无心，想到自己和她青梅竹马的情分，不禁动心，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双手，叫道：“表妹！”

王语嫣大喜，知道表哥原谅了自己，投身入怀，将头靠在他肩上，低声道：“表哥，你生我的气，尽管打我骂我，可千万别藏在心中不说出来。”慕容复抱着她温软的身子，听得她低声软语的央求，不由得心神荡漾，伸手轻抚她头发，柔声道：“我怎舍得打你骂你？以前生你的气，现下也不生气了。”

此刻的慕容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当听到王语嫣问他：“表哥，你不去做西夏驸马了罢？”他立时又清醒起来，推开王语嫣，摇头道：“表妹，你我缘分已经尽了。”

甚至，当绝望的王语嫣走向井边打算自尽，慕容复仍然在做着“私情”与“大业”的斗争：表妹温柔美貌，世所罕有，得妻如此，复有何憾；只要口中一出声，伸手一拉，此后能否摆脱表妹这番柔情纠缠，那就难以逆料。最后，他“嘴巴张开，却无声音发出，一只手伸了出去，却不去拉王语嫣”。

再看段誉，他明知自己在王语嫣心中的地位远不及慕容复，他自己也认为：“我和慕容公子相较，文才武艺不如，人品风采不如，倜傥潇洒、威望声誉不如，可说样样及他不上。更何况他二人是中表之亲，自幼儿青梅竹马，钟情已久，我更加无法相比。”但有一样他对自己很有信心，那就是真心对王语嫣好。这种只顾付出不求回报的方式，最终也感动了王语嫣，让他抱得美人归。

所以，慕容复不是败给段誉，而是败给了心中那个复兴“大业”的执念。

慕容复最终也因复国陷入疯魔。来源/97版《天龙八部》片段

那么，金庸为什么没安排这些“青梅竹马”走到一起呢？有人说是金庸个人感情经历在作品中的投射。金庸的前两次婚姻均以失败告终，他曾感叹：“你爱一个人，要一生一世爱她，但往往做不到。不是你不想做到，是你没法做到。世事难料，当初再好的夫妻，日后说不定也会分手……”看起来，这种说法似乎有一定道理。

不过，更主要的，他还得从小说的可读性来考虑。当年，他的小说是要在《明报》上连载的，情节越曲折、矛盾冲突越激烈，就越能激发读下去的欲望。试想，如果主人公早早的两情相悦、结婚生子，那后面的情节恐怕就很难展开了。

参考资料：

1.金庸作品集.明河社，1981.

2.陈墨：《金庸小说的情爱世界》，安徽文艺出版社1993年；

3.潘荣：《侠圣才子金庸的情感世界》，《文史博览》200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