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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秀云没打算收留马小慧，可她却背着个书包，一直偷摸地跟在小餐车后面。

到了出租屋，秀云终是不落忍，起锅热油，将卖剩的凉拌菜和牛筋面一锅烩了，想了想又在小慧的盘子底下卧了两个煎蛋。

“你来找我，你奶奶知道不？”秀云突然发问，正在狼吞虎咽的小慧想要回答，却被呛得一阵咳嗽。

“我作业没做完，我奶奶还天天让我去地里收花生，可堂哥堂弟他们都没去。”小慧越说越委屈，头几乎要埋进眼前的盘子里。

秀云听了，长叹一口气。搁以前，要是做奶奶的偏心，小慧爸总会编个谎，买上吃的、用的，告诉小慧这是奶奶偷偷送来的独一份。可自从小慧爸在厂里出了事，就没人再为她编织这样善意的谎言。

秀云和小慧算不上多亲，可也在一个屋檐下住过三年。她和小慧爸一直没有领证。所以在葬礼结束后，秀云主动搬了出来，免得被人赶的时候难堪。

“你是今晚回，还是明儿个一早？”

秀云心里堵得慌，可她还没脑袋一热，要替小慧出头。

“明天从这儿去上学就行。”

秀云没再说话，心里还想着老马家怎么也会派个人来找。可直到小慧完成了作业，秀云收拾好明天出摊儿的东西，昏暗的灯光里始终只有两个同样瘦削、孤独的身影，一大一小。

02

秀云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第二天，小慧的大伯在摊子前丢下一袋麦子就走，弄得秀云莫名其妙。后来遇见小慧家隔壁的李婶儿来赶集，她才知道小慧家的房子已经被她大伯租给了一家磨豆腐的，她奶奶也没空搭理一个丫头片子的死活。

“小慧已经十三了，又不是你亲生的，你这不是往身上捡跳蚤，自找麻烦吗！”李婶儿说话时一脸愤愤不平。秀云却突然想起，小慧的奶奶也曾把她说成是惹麻烦的跳蚤。

秀云在心里把老马家的活人，翻来覆去骂了个遍，可等她回去后见了趴在台阶上写作业的小慧，心里还是猛地抽了一下。

“云姨。”小慧唤她的声音像是受了惊吓，她手忙脚乱地收拾，一脸不知所措。

秀云无奈地摇头，在心里劝慰自己：不过是添双筷子，分半张床的事儿。

小慧就这样住了下来，秀云还特意去了趟旧货市场，淘回来一个挺漂亮的台灯。小慧写完了作业，就会帮秀云打打下手。

有次秀云半夜里烧迷糊了，还是她一个半大孩子壮着胆子跑去敲诊所的门。

秀云知道小慧特别怕黑，以前夜里去院子里上厕所都要人陪着。小慧爸偷偷告诉过秀云，小慧妈出车祸时是在晚上，当时小慧就在旁边，只有六岁。

秀云对小慧越发疼惜，可又时时在心底叹一声，“这孩子养不熟”。

一到农忙的时节，小慧的奶奶总会想孙女想得紧。小慧欢喜地回去，可每次回来小脸儿总会黑上不少。有一次，小慧问秀云，“云姨，为啥我爹死了，我奶就变了呢？”

秀云想了想，只是摇头，她没有资格替那个死去的男人撕开谎言。

03

小慧第一次跟秀云要钱的时候，脸憋得通红。可学校老师催得急，她只好怀囔着开口，说等跟奶奶要了钱就还。可事实上，除了小慧大伯送过三次麦子，秀云没有见过马家人的一分钱。

小慧升上高中后，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虽然她成绩优异，学校给免了学费，可秀云还是时常捉襟见肘。秀云也遇到过愿意给她钱花的男人，可却没有一个能跨过小慧这个坎儿。

小慧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秀云陪着她回老马家筹学费。所有人都推脱得一干二净。小慧奶奶更是异想天开，问能不能让小慧的堂弟顶了她上大学的名额。

“不行，就把小慧爸的房子卖了吧！”

秀云一句话惹了马家人的众怒，小慧的大娘当即冲上来，要撕了她这个外人的脸。

只是村里好不容易出了个名牌大学生，村长怎么也要出面和一下稀泥。最终小慧的大伯以六成的价格把房子卖了去。小慧的户口也迁去了大学，和老马家也就生分了。

秀云当然是故意的。

她又不是圣人，凭什么自己辛苦培育的果实，将来要被别人摘了去。她知道小慧是个心软善良的姑娘，可有时候这却成了她的弱点。

大学毕业后，小慧留在了省城。当她有能力在偏僻的地段租一个小二居时，就兴高采烈地接她的云姨过去。

这年，秀云也不过四十二岁。她到了省城很快就重操旧业，还在市场上租了一个摊位，成了正规军。她不错的手艺留住了不少回头客，赚到的钱甚至还能补贴一下小慧。

“云姨，你不用这么辛苦，现在我养你！”

小慧说这话的时候挺胸抬头，可飘忽的小眼神儿还是露了怯。秀云知道年轻人在大城市里打拼的不易，但话听在耳朵里却觉得心安。

只是这种相依为命的安稳日子并没过多久，秀云只能在心底叹一句阴魂不散。

04

小慧谈了个男朋友，准备结婚，秀云让她去父母的坟前报个喜。

因为附近几个村子去世的人都往一处埋，十几年过去了，墓地里的坟堆纵横交错。秀云和小慧愣是没找对地方，无奈之下她们又和老马家的人接上了茬。

小慧奶奶阴阳怪气地说自己孙女不孝。小慧的大娘也闻讯而来，陪着挤了两滴眼泪。听小慧说自己准备结婚，二人顿时来了精神，忙问彩礼多少？可别便宜了外人！

“啥？那么老，还没彩礼？你是跟个傻子住久了，脑袋被驴踢了？”听小慧说了几句男朋友的情况，小慧的奶奶直接炸了锅，顺便也把秀云一遭骂了进去。

“哎，到底是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这明摆着往火坑里跳也不知道拦着点儿！”大娘适时地帮腔，还狠狠地剜了秀云一眼。

小慧的男友叫王磊，不但比她大了八岁，还离过婚。小慧刚把人领回来时，秀云心里其实也直犯嘀咕。

这婆媳俩的一唱一和惹恼了小慧，她拉起秀云就往外走。出了院子，她看着秀云嘴角的嘲讽，小声说了句，“云姨，你别往心里去。”

向村里人打听了半天，两个人才终于找对了地方。小慧跪在杂草丛生的墓前哭得肝肠寸断，引得暮色里的一群老鸦，也发出阵阵哀鸣。

05

王磊临时有事儿，晚到了一天，一来就看见未婚妻的眼睛肿成了核桃。

小慧只说看见父母破败的坟头伤心，王磊听了立即打了几个电话，联系了几位在当地有些权势的朋友。

这次进村，修坟的工人们已经就位，几位村干部也已经等在了那里，小慧的大伯点头哈腰地在前面领路，到了坟前就是噗通一跪，哭得比死了亲爹时还惨。

简单地祭拜过后，工人们开始动工，村干部就把人往村里引。等瞧见小慧的奶奶、大娘哭天抢地地冲过来，一左一右把小慧夹在中间。

秀云莫名就想起了旧时集市上那些毫无厘头的滑稽戏，顿感一阵无力。她落在了最后，看着那个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小姑娘越走越远。

小慧的婚礼如期举行，只是新娘这边的客人临时添了两桌。王磊提前一天派车把他们都接了过来，食宿安排一应俱全。

婚礼结束后，小慧的奶奶坚持要在省城玩两天，小慧的大娘喜滋滋地相陪。她们参观小慧的新房时，嘴里不断地啧啧称赞，当得知其中一间房竟是专属于秀云的时候，二人不禁绿了脸。

小慧奶奶说，“我舍得把亲孙女让外人养吗？我是见了你就想起你爸，疼得像是戳心窝子。”

小慧的大娘也帮腔，“她要是自己能生还会养你？再说她也不是白养啊，你大伯可是出了粮食的！”

秀云本想出去转转，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可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她并没有听到小慧的应声，可这心里还是毛燥燥地，不舒坦。

她想起扫墓回来后，小慧含着泪说，“那到底是我奶奶！”

秀云当然明白小慧的意思，因为她也曾天真地以为，血脉就意味着无条件地原谅，是割也割不断的亲情，可如今她就是觉得心灰意冷。

06

借口闲不住，秀云在市场附近重新租了房子，继续做自己的小生意。

小慧时常来看她，每个月都会给她钱，可二人之间却却少了曾经短暂拥有过的亲密无间。

转眼间日子过去了半年多，小慧突然出现在秀云的出租屋，脸色苍白，带着明显的黑眼圈，“云姨，能陪我回趟老家吗？我要去把我的东西要回来！”

婚礼结束后，小慧与马家人也算恢复了往来。上次她回老家时听李婶儿提起，当年她爸去世后，厂里给了四十多万的赔偿款，可她上大学的学费，还需要卖了老屋才能凑齐。

当这消息得到证实后，小慧觉得自己的心被煎得焦黄，她还没从对亲情失而复得的欣喜中醒过来，现实又给她如此一击。她甚至想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可偏巧王磊的公司又出现资金周转困难，举步维艰。

“你真的想好了？”在回老家的路上，秀云问小慧。

小慧重重地点头，似乎要用所有的力气来表示自己的坚定。那时秀云才明白，或许小慧并非看不清现实，却宁愿捧着这个易碎的泡泡，为自己留下点儿可怜的念想。

07

从矢口否认，到胡搅蛮缠，有些人的无耻总能刷新人们的认知底线。

秀云陪着小慧找到了以前的老厂长，老支书，还有办理理赔手续的工作人员。面对各种铁一般的证据，他们仍然能指天发誓，好似人体排出污浊之气般自然。

当年小慧的奶奶，曾坐在厂门口哭天抢地了半个多月，就为了让厂子里多赔钱。可小慧的大伯一拿到赔偿款，就潇洒地上了赌桌，甚至不愿意给成为孤儿的侄女留下活命钱。

惨烈的现实被赤裸裸地撕开，小慧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微微抖动，愤怒的嘶吼从她的胸腔中迸发，她要让大伯受到惩罚。

这时，一个人影率先冲上去揪住了小慧的头发，那是她心心念念的奶奶。

“从小我就看出你是个丧门星，小小年纪就克死了自己亲妈。那是你爹跪着求我，我才勉强让你进门。我要不离你远远的，说不定就和你爹一个样，早早见了阎王。”

奶奶说得唾沫星子乱飞。小慧却突然愣住，丝毫不知反抗。秀云奔过去，想把小慧解救出来，竟然一时奈何不得。

村里看热闹的把小院儿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眼见着要出乱子，村长才冒出头来。众人开始七手八脚地把人拉开，小慧却两眼无神，瘫坐在地上。

秀云几次试着去拉，小慧却始终像个失了控制的提线木偶，

秀云正心里焦急，小慧却缓缓抬起头，只唤了一声“云姨”，就在众人的目光里哭得山呼海啸。

08

从老家回来后，小慧像是被霜打过的叶子，整日里蔫了吧唧，好在她还有王磊做后盾。他找了律师来接手剩下的烂事儿，也让小慧从此与马家彻底划清界线。

其实，几十万对王磊的公司而言，根本是杯水车薪，但这却让王磊感受到了妻子与他共患难的决心。好在最后一切雨过天晴，夫妻俩的小日子也越发和美。

秀云这才松了口气。她曾一度后悔，既然小慧愿意稀里糊涂，她何苦还要逼着这孩子面对这所有的一切。

当年秀云暂时留下小慧，只是一时感念小慧的父亲曾留给她的温情。可渐渐地，她的心里生出一种使命感，要让小慧认清那些所谓亲人的丑恶嘴脸，不要再步她的后尘。

秀云从小成绩优秀，却为了母亲的几句夸奖，早早出去打工赚钱。她刚摆脱家暴的丈夫，回到娘家，大哥却已经在盘算用她再赚一笔彩礼钱。

秀云不肯，大哥就对她动了手，不但打掉了肚子里连秀云都还没有察觉到的胎儿，也让她从此失去了为人母的资格。

可秀云没有因此得到母亲的安慰，反而怪她害大哥坐了牢，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秀云那时才真正清醒，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睁大眼睛。

赔偿款的事儿，秀云是从李婶儿的丈夫那里听说的。修坟那天，小慧被马家人簇拥了进门，秀云不想看那帮人假模假样的表演，索性就去李婶儿家串门。

原本她还犹豫要不要说破，可那次撞见王磊和小慧为马家人的事儿吵架，才最终下定决心。于是，她联系了李婶儿，也有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09

说来也是奇怪，当小慧终于迈过了心里的坎儿，那曾像蛇一样缠绕在秀云脖子上的伤痛也渐渐远去。她曾以为自己在拯救小慧，却在不知不觉中救赎了自己。

那日，秀云依旧乐呵呵地出摊儿。有老顾客夸她炒的辣子够味儿，她就忙着找个袋子给单独装些，再抬头时，就见到小慧和王磊手拉手站在她的面前。

小慧绕到她身边，笑嘻嘻地说，“云姨，你要做姥姥啦！”

秀云一怔，笑容开始在脸上蔓延。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她也拥有了真正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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