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物君语:
去杂存真,蒸之道也。
还记得,大约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一次老爸出差不在,又不赶巧我妈病了没力气做饭,就叮嘱我起锅,把昨晚的剩菜蒸热了凑合一顿。
对“蒸”还一知半解的我,只能依葫芦画瓢地把菜盘码在锅里,急匆匆地蒸了个三五分钟就喊老妈出来吃饭。结果下筷子一咬,食物表面虽然是暖的,可里边还是冷冰冰的。
老妈哭笑不得地摸了摸我的头,回锅翻蒸了快十分钟,才尝到如常那暖乎乎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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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这种烹饪方式,令年幼的我陷入了深深的不解,但也埋下了对烹饪兴趣的根,此为后话;但自数千年以前,古人创造出了最早的蒸具:甗、鬲、甑之后,蒸菜不再离开过中国人的日常茶饭事。
究竟缘何,中国人爱蒸菜爱得如此深沉?
我想,答案就藏在全国各地的蒸汽氤氲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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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蒸九扣十大碗,不是蒸笼不请客”,在“中国蒸菜之乡”湖北天门,只要有一口蒸锅就不会饿着肚子。
吃蒸菜,做蒸菜,对天门人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理所应当。
饭点近,走在街头巷尾,时不时就能迎面撞上一团团弥漫的蒸汽。定睛一看,没准就和一家藏着蒸菜高手的小店不期而遇。
南靠洞庭湖,鱼米之乡的馈赠,让每一个天门妈妈都蒸得一手好菜。无论是什么食物,只消往蒸锅里一放,她们便回头继续忙活备菜、收拾碗筷去了。计时器?只有外行才会借助,她们心中,自有节拍。
这不,一出锅,所有食材都蒸制得恰到好处:比如扣蒸酥鸡,色泽黄亮,皮酥肉烂,出锅时再浇卤挂个薄芡,泛着迷人的光;再如炮蒸鳝鱼,一勺热油将香料风味激发,将蒸制的鳝鱼点化得越发汁醇味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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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哪一道蒸菜,天门人讲究的蒸菜三律,“滚、淡、烂”,始终一字不落。
“滚”——也即出笼时,蒸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淡”——不管荤蒸素蒸,都以清淡为主,且不失食材本味;
“烂”——并非要将食物蒸得烂熟如泥,而是以恰到好处的火候和时长,使成菜的老嫩、硬软、稀稠、烫温臻于完美。
蒸,不仅是天门人刻在基因里的天赋技能,更彰显了他们钟情淡雅、顺势而为的生活哲学。
农忙时节,湖南浏阳人会把一天时间真正用到刀刃上,只需一次准备,就能喂饱一日三餐的蒸菜,正是他们从客家人身上学来的智慧。
鸡肉先巧妙地滴上香醋;腊鱼、腊肉则以梅菜料理。
备菜的同时,锅里的蒸饭也正好冒着热气,只要把各式菜肴分次放入蒸锅,田间树头干货的农人,便只等饭香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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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香醋软化过的鸡肉,长时间蒸煮也不会变柴;腊鱼腊肉蒸制时,腊肉的丰润满满渗出,腊肉变得肥而不腻,腊鱼和梅菜却像“加满了油”,将咸鲜滋味的油门一脚踩到了底。
如此,饭和菜便被安排得妥妥帖帖,掐着点儿似的一同熟透,滋味过人,却不需时刻分出人手照料。看似平平无奇的“工作餐”,却把食材的预处理、调味和蒸法研究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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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中国》里提到:“蒸菜永远是村宴的主角”。四川西部的坝坝宴,确实让蒸菜站上了妥妥的C位。
无论红事白事,一场浩浩荡荡的坝坝宴总能摆出几条街,一连串的蒸菜应接不暇地端上桌,空中的蒸汽连成一线,仿佛刚刚开过一辆蒸汽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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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头阵的,一般是鸡鸭联袂演出的大菜。整只鸡鸭仅用盐、料酒等稍作调味,便用猛火蒸制,出炉后就像刚从桑拿房出来一样浑身舒展。入口一嚼,肉烂骨软,就算是牙口不好的大伯二叔,也照样能吃得有滋有味。
席间镇场,则交由“咸甜双骄”拿捏。
扣肉,艺名咸烧白。五花肉过水煮熟后,用红糖酱油铺垫底味,而后与芽菜、咸菜、干辣椒汇合,上蒸锅打得一片,出锅油光潋滟,肥而不腻,用嘴一吸,爽滑的肉片夹杂着芽菜的温润“滋溜”一声滑进肚子,唯独留下香味在唇齿之间翻转腾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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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沙肉,艺名甜烧白。红糖上妆,猪油豆沙作衣裳,层层叠叠地码入蒸碗,再以红糖猪油糯米饭作陪。享用前配上白糖,肥而不腻,甜入心头,惹得孩童们满嘴油光。
图片2|《风味人间》 ©
吃着正起劲呢,软炸蒸肉、清蒸排骨、粉蒸牛肉、蒸甲鱼、蒸肘子又端了上来。无论男女老幼,总能在坝坝宴找到他们最爱的那一口。
小孩子们在席间蹦来跳去,长辈们嬉笑着推杯换盏,蒸菜升腾着幸福的热乎气儿……热闹与热气之间,日子蒸蒸日上。
我想,再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比蒸菜更适合这样的团圆好时光了。
讲到江苏常熟,有两种美食如雷贯耳:叫花鸡和常熟蒸菜。如果说叫花鸡代表下里巴人的直爽味道,那么常熟蒸菜就承载了阳春白雪的滋味叙事。
坐拥河海江湖,各式河鲜海鲜顺手拈来,常熟人的舌头被养得无鲜不欢。
蒸爆鱼、蒸走油肉、蒸蹄髈、蒸鸭、蒸草鸡、蒸油泡、蒸蛋饺、扣三丝八样菜,便是常熟蒸菜中最著名的“老八样”——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里长的,应有尽有,无所不蒸。
蒸菜上桌前,往往都要淋上一勺由猪大骨、鸡肉、鱼骨乃至火腿吊出来的高汤,用清鲜高雅的滋味来串联蒸盘里的各式美味;如果追求讲究的收尾,更是要下几勺鲜鸡血,来吸收蒸制时肉类浮出的絮沫。
上桌摆盘,也透着满满的苏式精致。或切丝,或切片,或切条……在刀起刀落之间,一品品蒸菜天衣无缝地组装在了一起,浑然天成,工整精细,荤素交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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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盘是面子上的清雅,蒸菜则是底子里的优雅。盘盘蒸菜,蒸出了常熟人对精致情趣、美好生活的讲究,蒸出了富庶江南的精神风骨。
“新鲜到埠,枪鱼英哥,膏蟹花螺了喂!”
“劲抽喔,竟然仲捞到条大黄鱼?”
“系啊,多都冇啊,点啊,整条翻去清蒸嘞?”
在广东逛菜市场,很容易就能在海鲜摊档前听见如上的“加密通话”,但如果总结总结,其实话里行间全是广东人的心照不宣:如果想尊重食材、最大限度保持食材的原汁原味——尤其是刚刚出水的各式海河鲜鱼——上锅蒸,才是凸显本味的宇宙终极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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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承着“simple is best”的铁律,一条鱼只需要最低限度的调味,而后在骨骼间插入筷子,让鱼在盘中稍作悬空,便能以旺火热水快蒸。
蒸汽缭绕间,鱼身来了个全方位的桑拿浴。如此蒸出的鱼原汁原味,口口嫩滑如一。吃前再浇上蒸鱼专用豉油,鲜美度再次提升十八条街。
广东人的嘴刁,蒸过你就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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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陕西,麦饭——陕西话的“蒸菜”,则肩负着迎春的重要职责。
三月,荠菜、苜蓿正绿油油,香椿和榆钱在枝头吐着嫩叶;四月,扫帚苗、苦苣嫩得滴水,构絮和洋槐含苞待放……各种春日蔬食,只需简单控干水分,之后循序渐进地拌上油、面粉,便可上锅蒸制,静候春来。
对于陕西人而言,揭开锅盖那一刻,才算是仪式感满满地开启了春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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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雾散去,蒸出来的野菜,肌底还是刚刚离开田野、枝头的青翠。,面粉的白,则像一层淡妆。
切好蒜泥,配上酱油、盐、醋调成料汁浇上麦饭,再来上一点热油往那辣椒面上一洒,“滋滋——”给整盘蔬菜巧手定妆,带着蒸腾而起的精气神上桌,鲜中带甜,在舌头上肆意奔跑,惹人直呼“嫽咋咧(好极了)”!
写作麦饭,却读作“美饭”,陕西话的小双关,蒸是有趣。
彩云之南,美味数不胜数,其中尤其以一道汽锅鸡载誉四方,汪曾祺当年吃过,更是直接钦定汽锅鸡应当称霸中国吃鸡界;1972年美国总统访华吃到汽锅鸡,也被这手中国“蒸功夫”震撼,直呼差点想把汽锅都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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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器皿汽锅,是滋味的奥秘所在。
原来,它是一种200多年前,云南建水人杨沥活用当地特有红陶土打造的、中心有嘴的特殊蒸锅。在汽锅底下放置盛满水的汤锅进行蒸制,蒸汽便自下而上地灌入汽锅。
汽锅紧锁的锅盖、锁热的材质,并未给蒸汽留下任何散逸的余地,只好原地冷凝,化作清泉滴落。
金曲唱得好:“Super idol的笑容,都没你的甜”,滴滴清纯的蒸馏水,遇上了汽锅里等候多时的姜片、枸杞、松茸与跑地土鸡块,蒸情所至,当即一见如故,共诉蜜语甜言。
一个小时过后,揭开锅盖,清冽的鸡汤静静摇曳,浓缩满了鸡肉山货的鲜美,却没有炖鸡汤那般油光闪闪,颇有一种云雾缭绕的仙灵之感。鸡肉嫩滑,汤清如水,食后无不叹为观止。
被称为中华厨祖的伊尹,在谈到至味的标准时精辟地指出,“真正的好味,必须是熟而不烂,甘而不浓,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蒸菜,是中国人对这种极致滋味的朴素追求。
不同于炖煮的混沌、煎炸的油腻,蒸菜,能保存食物的营养和原汁原味,鲜、香、嫩、烫。
透过氤氲的蒸汽,我们能看见中国人对时令食材的自信,还有对理想生活的追求——升腾,真切而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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