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地久天长》

电影《地久天长》因在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斩获双银熊奖而名声大噪，导演王小帅作为第六代导演中的领军人物，继续关注于个体生命的情感体验，探索在时代洪流中平凡人的情感波动。

《地久天长》以三个家庭，数十年的情感纠葛为线索，使人类最本源的亲情、爱情和友情交织其中，完成了一次对在苦难和创伤下始终不曾泯灭的人间真情的颂扬。本文试图从平凡人的这三种情感表露中去解读影片所表达的主题意蕴，以期观者能有所反思和共鸣。

作为一部极具现实意义的影片，《地久天长》致力于讲述人类真实的生活际遇，再从这种真实的生活际遇中挖掘真实的人类情感。而导演王小帅又在写实故事的表达中对情感进行写意表达，不做直接的、赤裸的展现而通过影像技法和演员表演、道具铺设等手段进行含蓄的处理，而这种含蓄的、无言的情感表达又恰如其分的符合一般国人的心理思维。

家庭的亲情期盼，夫妻的相依相守以及朋友间的友谊地久天长，本文将从此三点出发，以影片《地久天长》为研究对象，通过对不同人物，不同时期的情感坚守与变迁挖掘其主题，亦求寻找到在中国传统思想影响下，这种情感所造成的人物命运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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舐犊情深的亲情表达

影片《地久天长》实际上是由一场家庭悲剧所触发的连锁反应，导演细致描摹了耀军、丽云和星星一家人数十年的命运轨迹。亲情的羁绊使得这家人始终无法逃脱悲剧的命运，这是因为受中国传统亲情观念和家族观念影响，这种血溶于水的情感使得在星星意外亡故后，耀军和丽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尽管在福利院重新认领了一个“星星”，但也终因非为血亲而心存芥蒂。数十年的迁徙中，这个家庭一直处于无根、飘摇的状态，同时悲痛也未曾远离，这种扎根于心灵的孤独与伤痛正是展现了导演王小帅对舐犊情深的亲情表达。

（一）亲欲养而子不待的遗憾

影片中，耀军一家人曾两次失去爱子。早在年轻时，因妻子丽云意外怀孕二胎却又被时任工厂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的好友海燕发现，受计划生育政策问题影响，海燕带领纠察队将丽云送上手术台，耀军的二胎计划正式破产，甚至连带丽云自此不孕不育。但好在他们还有自己的儿子--星星。

少年星星作为耀军和丽云的希望与寄托，成为维系家庭发展的重要动因。他们决定全身心投入到对星星的培养之中，这是一个普通家庭最美好的生活愿景，但如此简单的愿景却也终因星星的意外落水而宣告终结。星星之死作为影片最大的激励事件直接导致几家人的命运发生巨大转折。耀军与丽云接连两次的丧子之痛极具悲剧意义，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现象因存在一种难以言表的失落感而更能直击心灵，亲欲养而子不待的遗憾远比子欲养而亲不待更使人怅然。

（二）情感再寄托的尴尬

人在失去某一珍贵之物时常常会变相从另一方向获取安慰，这在心理学中称为心理补偿机制。在影片中，耀军和丽云在爱子星星意外落水后，选择远走他乡，并在福利院中收养了一名孤儿，同样取名为星星。

而从耀军的口中得知，之所以收养这名孤儿，只是因为其与自己的爱子星星外形相似。由取名亦可看出，这个“星星”正是耀军和丽云所寻求的心理补偿。但在几年的相处中，双方仍因身份认同的问题而分道扬镳。这是因为耀军和丽云在行动上只是简单将亲子之爱由一个“星星”转移到另一个“星星”身上，而忽略了作为被动接收者的养子的内心感受，直至十几年后，借着身份证更新换代的理由，在外漂泊的养子才终于归来，在时间的漫长旅程中双方达成和解，这是因为双方终于开始接纳彼此为自己的亲人，也只有建立在真正亲情的基础上，双方才可得以释然。

（三）远走他乡的亲情守护

如果两对要好的朋友同时诞子一定会出现这种状况，孩子同性别就结为兄弟或姐妹，异性便定下娃娃亲，这种不似亲情胜似亲情的亲密关系早在古时便有，金庸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中，郭靖和杨康便是如此。影片中，耀军和英明两家人在星星和浩浩出生时也同样有此约定。双方孩子互认对方的父母为干爸和干妈，有了这层关系，实际上两个家庭也同样具备了亲情属性。

在得知因浩浩的怂恿，星星不幸落水身亡后，浩浩的父亲英明选择拿菜刀登门，想要一命抵一命，他的行为既是愧疚也有对星星视若己出的关爱。而这种做法对同样视浩浩如己出的耀军来讲，也同样无法接受。他自知星星已经无法挽回，因此选择继续保护好浩浩，为不使浩浩留下心理阴影，也为远离这片伤心之地，耀军和丽云选择远走他乡，三十年不再见面。这种逃离实际也是一种无言的亲情守护。

02

相依相守的爱情传递

《地久天长》中对爱情的表达并不直接明了，反而是以一种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影片中对耀军的“父亲”形象着墨颇多，而这自然造成了观者不自觉忽略其“丈夫”的身份。而在《地久天长》中亦铺设了一条关于耀军的爱情辅线，与丽云的相依相守，是爱人，更是亲人。在诱惑面前，与茉莉的原欲释放，是情人，更是情感的发泄者。在中国传统的婚姻建构中，丈夫和妻子并非建立在自由爱情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亲情基础上，最后进行情感磨合，这就使得夫妻双方极易因内部或外部干扰因素而产生感情裂缝，造成婚姻危机，耀军一家同样未能幸免。

（一）耀军与丽云：悲剧人生中的情深伉俪

人生来是孤独的，于是便渴望陪伴，除为满足繁衍本能外，男女结为夫妻也是为在孤独的人世寻找一个同行者。在丽云私生二胎被抓时，耀军被纠察队的同志拦在屋内，眼看妻子被带上车，他将愤怒发泄在锅碗瓢盆上，随后迅速上车，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丽云最需要的是依靠。尽管保护不住儿子，但他还要保护好自己的妻子。前方的路，两人并肩而行。

在星星不幸身亡后，耀军和丽云辗转海南，又在一片海域旁安了家，三十年的时间，他们成为了彼此的精神支柱和依靠，在经历了二胎流产、星星身亡、养子出逃和耀军出轨等一系列磨难后，两人也风风雨雨走过了自己大半的时光，一生虽苦，但好在还有彼此的守护，实际上，耀军与丽云正是千千万万对平凡夫妻的人生缩影，他们有苦难也有欢笑，在这场悲剧人生中矢志不渝，上演伉俪情深。

（二）耀军与茉莉：片刻激情后的匆匆过客

人在重压下常常会去寻找一个突破口释放，《地久天长》中耀军选择了出轨而丽云选择了一次自杀。茉莉作为耀军好友海燕的妹妹，本是普通朋友关系，却在学技术时认下耀军为师，可以说茉莉本就是对耀军存在好感的，而星星的意外使得整个海燕家一直生活在阴霾下，为向耀军表达爱意同时为弥补对耀军家的亏欠，茉莉选择用献身这种极端的形式表达，而面对诱惑，耀军常年压迫的神经最终崩盘，两人的片刻欢愉使重压都得以舒缓，但却使得丽云不堪重负而选择自杀。

同样的黑夜，耀军抱着丽云狂奔医院，几十年前他抱着星星狂奔没能挽回星星的命，这次丽云的打击使他清醒的认识到这个陪伴他走过半生的女人才是他需要的爱情。两者相较，原欲虽有一时的快乐，但长久的陪伴才是爱情真正的模样。

03

地久天长的友情坚守

在人类本源的亲情、爱情和友情中，亲情源自血缘的联系，爱情源自异性的相吸，唯有友情是在没有任何亲密情感基础上的，仅建立在信任基础上的群体关联。在中国传统思想中，不乏对于纯真友情的颂扬，高山流水的知音，劝君更尽一杯酒的友谊，这种情感弥足珍贵。《地久天长》中，耀军与丽云、光明与海燕、新建与美玉的友情从少时一直延续到晚年，同时也延续给了下一代。尽管这几十年发生了许多变故，甚至有长达三十年时间未曾谋面，但扎根于人物心灵间的亲近感却不曾泯灭，友谊地久天长。

（一）两代友谊的情感牵引

耀军、丽云、光明、海燕、新建和美玉等人年轻时都为工厂的员工，因少时便志趣相投而成为好友。影片中曾多次展现几人聚众吃饭的戏份，聚餐作为中国人维系感情的最佳方式，在这里做出了较好的诠释。推杯换盏之间，男人一同饮酒作乐，女人一同畅谈心事，不亦乐乎。在星星和浩浩诞生时，作为好友的双方父母有意使两个孩子也成为好朋友，使父辈的友谊开始向下一代牵引，这种友谊的牵引同时也是对父辈友谊深厚的最好例证。

少年时的星星与浩浩同样继承了父辈的友谊，他们一同庆生，一同玩耍，但不想一次落水意外使得这份友谊被永远定格。儿辈的意外同样牵引着父辈的友谊，彼时的美好荡然无存，为继续维护这份友谊，耀军选择了离开。可以说，这种离开是对双方最好的选择，且仍使几家人能保留这份情感的牵引。

（二）聚散有时的情感牵挂

苏轼有词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在中国人的传统思想中，常常对重要的且两地分别的亲友会存在一种莫名的情感牵挂，不宣于口，但会长存于心。为了使浩浩能摆脱星星之死的阴影，也为使自己能够放下，耀军与丽云离开了熟悉的亲友，熟悉的环境，而来到一个偏僻的，陌生的海滨城市。

作为暂时获益者的光明一家却并没有因耀军的离开而淡忘他们的友谊，海燕自觉丽云的两个孩子都是因自己而死，几十年的时间一直生活在愧疚和悔恨之中，尽管他们都明白耀军的离开是为了保护浩浩，却仍期待能与耀军再次相逢。在海燕弥留之际，耀军带丽云踏上回家的飞机，在医院中，多年好友终得相见，六人相拥而泣。那一刻，不再有仇恨与抱怨，愧疚与伤痛，三十年的挚友再次重逢，埋藏在心底的情感牵挂最终得以释怀。

（三）感同身受的情感共鸣

往往只有真正的朋友才能做到心有灵犀和感同身受。面对“星星之死”这一塌天式的家庭灾难，耀军与光明两家人并没有想着疯狂报复或撇清关系，而是选择一同去解决问题。光明提出用浩浩的命来补偿星星，这并不是他的故作姿态，而是作为多年挚友，对耀军丧子之痛的感同身受。光明、海燕和浩浩在耀军离开后并没有将此事淡忘，而是一直成为扎根于心的永恒的痛，甚至海燕忧郁成疾，最终撒手人寰。这种愧疚的情感正是对耀军和丽云丧子之痛的一种感同身受的体现。

而作为挚友的耀军和丽云，同样怕光明一家为难而选择远走他乡，他们的离开是希望光明一家能尽快放下芥蒂，灾难已经毁了一个家庭，他们不希望再毁掉光明一家，这亦是建立在一种感同身受的情感共鸣基础上。两家人在面对问题时都以对方的心理情绪为第一准则，由此也使得故事走向并未爆发所谓激烈冲突，而是两家人用一生去默默承受，友谊弥足珍贵，但所有人的一生也都被赋予了悲剧性。

影片《地久天长》因一场意外之死而造成了几家人，数十年的亲情悲剧、爱情悲剧和友情悲剧，但也在苦难中对真情依旧地久天长做出了态度宣告。在对影片主题意蕴的探究过程中，笔者发现这部讲述个体人物和家庭完整生命体验的影片既是一代人的悲痛回忆也是一代人的情感展示。

王小帅导演用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传递了一代人的亲情表达，爱情表达和友情表达，抒发了对于生命无常、人生漂浮的怅然情感。尽管人生多数时刻是局促无措的，但就像影片最后的圆满式结局一样，要相信幸福终会来临，要相信真情地久天长。

策划：喵小道主创团队

作者：田震

责任编辑：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