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祝福的爱：金庸小说里的爱情有多不顾一切？|东方不败|乔峰|张无忌|杨过|金庸|金庸小说

女作家三毛曾在《梦里花落知多少》中说，她一般不看武侠小说，但唯独金庸的书每本必看。因为在她看来，金庸的小说只是写了一个人类至今仍然说不清、道不明，可以为之上天堂、也可能因之下地狱的字——“情”。

与古龙的浪子风流和梁羽生“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观不同，金庸笔下的爱情总是交错着各种爱恨情仇，冲突不断，甚至很多爱情超越了世俗想法的束缚——《雪山飞狐》中的胡一刀为奔赴妻子胡夫人而置大笔财富于不顾，《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完全不考虑华筝的公主地位而决心与黄蓉相好，《倚天屠龙记》中的郡主赵敏为了张无忌可以抛却国与家，《神雕侠侣》中的杨过为了和小龙女长相守敢于得罪一众长辈，《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为了和任盈盈相爱而不顾所谓的正邪不共戴天.....

郭靖与华筝。来源/电视剧《射雕英雄传》截图

这些爱情描写，虽然都有“英雄美人”的理想成分，但这种爱情是建立在自由平等和互相尊重基础上的，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等传统爱情婚姻观念是悖逆的。当然，这些主角的爱恋尽管因世俗偏见而坎坷，但始终受读者艳羡的，而大批配角的爱情线，同样爱得热烈、爱得疯狂，甚至颇带“禁忌”色彩，即便放到当下都可能为世人所不解。

这些得不到祝福的爱情，即使被放逐到世俗江湖的死角，也依旧可以自由生长。金庸写尽了爱情的千姿百态，但他的小说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顾一切的爱情？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金庸写了许多至情至性的人物，他们率性而为，行侠仗义，生命可以牺牲，却绝不做官府的鹰犬；他们我行我素，反抗几千年来的礼法习俗。

在众多不被祝福的主角感情线中，最著名的就是杨过和小龙女了。

杨过与小龙女。来源/电视剧《神雕侠侣》片段

杨过14岁时因救命恩人孙婆婆之托，拜师于18岁的小龙女门下，两人朝夕相处四年，渐生情愫而不自知。在世人眼里，师徒名分不可逾越，杨过与小龙女又以姑侄相称，这两人相爱，实在有违“礼教大防”，受到郭靖、黄蓉的阻止以及江湖其他人的讥讽乃至谩骂。

英雄大会上，黄蓉语重心长地警告杨过：“龙姑娘既是你师父，那便是你尊长，不能有男女私情。”杨过却大声回答：“我做了什么事碍着你们了？我又害了谁啦？姑姑教过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她做妻子。”

这番话当真是语惊四座，骇人听闻。当时的宋人拘泥礼法，哪里听见过这般肆无忌惮的叛逆之论？大侠郭靖一生最是敬重师父，即使平日再疼爱杨过，听了这番话也气得大喝：“小畜生，你胆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被列入礼教人伦的禁忌，使得杨、龙的爱情平添了一重巨大的阴影。两人合而又分，苦不堪言。面对武林群雄的纷纷指责，杨过斩钉截铁地朗声回答：“我知道自己没错，你不信就打死我。”即使知道小龙女被人奸污，杨过仍不以为意，坚决要和小龙女结合。可见封建的贞节观念、礼教习俗在他心中根本不值一提。

当我们歌颂美好的爱情长长久久时，常会引用“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很少人知道，这句诗的上一句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也就是说，爱情在迈入白头偕老的阶段之前，往往会经历无数考验，甚至定下生死之约。

杨过和小龙女生死相许的爱情故事，就是《神雕侠侣》打造的一个人世间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情乌托邦。最开始的版本中，杨过和小龙女虽共度生死，却没能与对方偕老。整篇小说反复萦回着元好问《摸鱼儿》（又名《迈陂塘》）前半阕：

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苍凉空旷、哀怨动⼈的半阕词如同主题曲贯穿全书，奠定了悲剧的基调。纯洁无瑕的小龙女被尹志平奸污，杨过被郭芙砍断一只胳膊，这“天残地缺”的一对终没能走到一起，当小龙女纵身跳入绝情谷，留下谜一般的十六年之约，小说在这里戛然结束。

但连载时，读者们纷纷对这个结局不买账，金庸只能改了⼀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让杨、龙二人携手隐归活死人墓。

杨过与小龙女16年后重逢。来源/电视剧《神雕侠侣》截图

二人不顾一切的爱情，留给世人的如金庸在原著中写的——

群雄眼睁睁地望着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愤怒，有的惊诧......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人世间美满的爱情故事很少，更多的是令人神伤的感情纠葛。为破碎的爱情而黯然销魂的伤心人，要比终成眷属的神仙爱侣多得多。金庸也把这一现实情况写进小说，让读者看见那些伤心人的样子。其中，有这样两个突破纲常伦理的“单恋”故事，情起时令人不可思议，情终时又令人扼腕叹息——

“疯子”的爱：养父疯恋养女

《神雕侠侣》里杨、龙二人的爱情震惊江湖，但书中还有一个不那么起眼的角色，把爱藏在心中数年无法开口，以至于自我内耗走向疯癫，这个人名叫武三通。

武三通的故事很简单，他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养女。这份爱为世人所不容，武三通也自知爱得离谱，只有拼命克制和掩饰。

武三通。来源/电视剧《神雕侠侣》截图

小说一开头，武三通就以一个疯子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与李莫愁不约而同地来到江南陆家庄，分别赴单相思的对象何沅君、陆展元夫妇的“十年之约”，可谁知陆氏夫妇已经死了三年，墓木已拱。李莫愁杀了陆展元哥哥全家以泄其愤，武三通则疯狂地挖掘何沅君的坟墓，誓要见“她”一面。

何沅君、陆展元夫妇。来源/电视剧《神雕侠侣》截图

武三通为何疯得这么厉害？他原是大理国将军、一灯大师的徒弟，年轻时奉父母之命娶了一位他并不爱慕的妻子。他是一个老实人，又是一位有身份的人，只有把这无爱的苦水悄悄咽下，既无力改变这种命运，又固执地不肯认命接受。武家收养了一个孤女何沅君，待她亭亭玉立时，武三通竟悄悄地爱上了她。这份爱不是养父对女儿的爱，而是男人对女人的爱。

后来，养女何沅君长大，有了恋人，不听养父劝阻，私自决定与情郎结合。武三通终于克制不住心理上强烈的冲突和打击，变成了一个疯子。谁也无法开导他，因为谁都不知他是为什么疯的。只有他的妻子武三娘知道，但最不能劝他的正是武三娘，因为他发疯的第一病因正是娶了这位不爱的妻子。

包办婚姻已遭不幸，爱上不该爱的义女，有违伦理，更是当上加霜。以武三通武林蒙侠的身份，自不能有任何逾分的言行，从而只能加倍郁结于心。金庸笔下的武三通，暴露了人性的弱点，更展现了多情的苦楚。

“病娇”的爱：小姨子苦追姐夫

但凡提到《天龙八部》男主角乔峰的爱人阿朱，读者们可能都会想到“白月光”一词，而提到阿朱的妹妹阿紫，印象中似乎只剩下一个“作（zuō）”字。

阿紫爱上姐夫乔峰，是在乔峰打死姐姐阿朱的那一刻。这个在星宿派长大从未感受到人间温暖和爱意的女孩儿，被姐姐和姐夫神仙般的爱情刺激了，也被乔峰失去爱人后的悲恸和痛不欲生震撼了。

和不敢言及爱意的武三通不同，她大胆与姐夫表白：“在那小桥边的大雷雨之夜，我见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这么伤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欢你。”姐夫却回她：“阿紫，我年纪大了你一倍有余，只能像叔叔、哥哥这般地照顾你。我关怀你，全是为了阿朱。”

乔峰与阿紫。来源/电视剧《天龙八部》截图

在乔峰心中，唤阿紫一声“妹子”、悉心照料阿紫，都是因为阿朱死前的嘱托。

可在阿紫眼中，一声声“姐夫”却早已超出这个称谓原本的意义。

尽管她知道乔峰对自己的爱护不过是责任，是对阿朱的承诺，她也不管不顾，甚至不择手段，装死发毒针加害乔峰，希冀以此留乔峰在身边，来得到这份爱情，“你不许我跟着你，那么我便将你弄得残废了，由我摆布，叫你一辈子跟着我”。乔峰出手打伤她，她毫无怨言；乔峰处于愧疚照顾她，她只有欢喜。乔峰盼着她尽快好起来，她的内心深处却盼着自己好得慢一些。

而乔峰呢？他念及阿朱的深情，甘任其劳，反觉多服侍阿紫一次，便多报答了阿朱一分，心下反觉欣慰。

《天龙八部》里的乔峰死于救国救民之大义，亦步亦趋的阿紫是最后陪着他的人，却最终没有得到他的爱。

阿紫凝视着萧峰的尸体，怔怔地瞧了半晌，柔声说道：“姊夫，这些都是坏人，你别理睬他们，只有阿紫，才真正待你好。”说着俯身下去，将萧峰的尸体抱了起来。萧峰身子长大，上半身被她抱着，两脚仍是垂在地下。阿紫又道：“姊夫，你现在才真的乖了，我抱着你，你也不推开我。是啊，要这样才好。”

阿紫抱着萧峰的尸身，柔声说道：“姊夫，咱们再也不欠别人什么了。以前我用毒针射你，便是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今日总算如了我的心愿。”说着抱着萧峰，迈步便行。

乔峰与阿紫。来源/电视剧《天龙八部》截图

“不作就不会死”的阿紫实现了她生死相从的唯一心愿，这一幕看得读者痛心疾首，而对阿紫本人来说，又何尝不是无望爱情最好的结局。

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

比起武三通、阿紫这类违反伦理的单恋，金庸笔下更多的是超越社会等级、对世俗眼光毫不在意的爱侣。在这其中，魔教教主东方不败和元朝郡主赵敏则是典例。

魔教教主执守一介武夫

东方不败是靠阴谋篡夺任我行之位当上魔教教主的。他原来只是任我行手下的小头目，后来被任我行一手提拔起来。东方不败利用任我行专心苦研“吸星大法”的契机，发动政变，把任我行关入黑牢，自己当上了教主。

照理来说，东方不败应该吸取任我行的教训，好好经营魔教事业。但偏偏他夺取权力后又对权力失去兴趣，对《葵花宝典》着了迷，还陷入不一般的爱恋之中。

东方不败。来源/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截图

众所周知，要学《葵花宝典》，先要“挥剑自宫”。东方不败不仅享受起当一个女人的种种乐趣，还迷上了杨莲亭这样一个弄权的小人。原著中，杨莲亭是日月神教中职位较低的一个武官，他“身形魁梧，满脸虬髯，形貌极为雄健威武”，神情具有男子气概并且气派魅力出众，虽然和“一见误终身”的杨过、温润如玉的段誉等桃花运不断的帅哥气质不同，不过也充分吸引了东方不败。

任盈盈谈起杨莲亭来，一脸的鄙夷，说他武功极低，无办事才干。可是当东方不败放心惬意地隐居后花园，绣花焚香，不问政事时，杨莲亭却充当了事实上的日月神教教主。这二人的爱恋，在《笑傲江湖》中显得畸形又怪异，为世间所耻笑和不容。

尽管杨莲亭贪心自私，假借东方不败的威名胡作非为，可二人的感情却是真情实意。杨莲亭曾为了不扰乱东方不败作战，甘愿忍受手指被剁之苦，不发一声；东方不败则是在抢救被任盈盈折磨的杨莲亭时，猝不及防被杀的。这样看来，这二人的确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双向奔赴”。

正如东方不败对任盈盈说的：“我一直很羡慕你，生而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运百倍，何况你这般千娇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别说是日月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

东方不败的爱，不被祝福，但也不牵绊于世俗。

元朝郡主情定明教教主

如果说郭靖和黄蓉为了家国暂时放弃了稳定的爱情，那么赵敏则恰恰相反，身为大元王族郡主的她，为了追逐爱情而放弃家与国。

赵敏是元朝郡王府里千金，率领江湖人士，气派风度，加之其计谋良多，聪慧过人，细数《倚天屠龙记》中的人物，几无第二人可比。但这个优越的女子却在绿柳庄铁牢中被张无忌这样一个又呆又憨的臭小子脱去鞋袜，“轻薄羞辱”，自此芳心暗动，爱上了张无忌。

张无忌和赵敏所处的时代，是元朝末年。明知张无忌是反元的领袖，但为了爱情，赵敏不仅放弃了“奉命剿灭反贼”的行动、放弃了“创下一番大业”的志向，甚至还为之叛离家庭父兄、叛离她的身份地位乃至民族，这与周芷若“痛苦遵师命”刺杀张无忌形成了明显的区别。

赵敏天生金枝玉叶，要抛弃家庭父兄富贵荣华固是不易。在绿柳庄时，赵敏一心想抓住张无忌然后剿灭明教，而到了万安寺时，她却只想劝张无忌归顺朝廷。直到后来，赵敏敢爱敢恨，为了爱情抛弃一切，乃至疼爱自己的父兄以及自己匡扶元朝江山的理想，只为得到张无忌的真心。

赵敏。来源/电影《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截图

书中这样写道：张无忌虽知她对自己甚好，但有时念及，总想这不过是少女怀春，一时意动，没料到她竟是粪土富贵，弃尊荣犹如敝屣，一往情深若此。低下头去，但见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情意盈盈，眼波流动，说不尽的娇媚无限，忍不住俯下头去，在她微微颤动的樱唇上一吻。

赵敏这个角色体现了金庸追求爱情的专一、平等和幸福。她与张无忌的爱情，是跨越民族隔阂、跨越国家界限的，尽管带着“不顾一切”的执着，但却是两情相悦、淳朴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