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第一代头领王伦，有可能拿到“不死”剧本吗？|宋江|晁盖|朱贵|王伦

水浒传》里的梁山在什么地方？容与堂本《水浒传》第七十八回，开头有一段韵语：寨名水浒，泊号梁山。周回港汊数千条，四方周围八百里。东连海岛，西接咸阳，南通大冶金乡，北跨青齐兖郡。

这里描述的梁山势力范围，在地图上画出来，大概如下图——

梁山势力范围。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再看下京城的位置，李逵大吼的“杀上东京，夺了鸟位”良非虚语，确实应该提上议事日程了。

当然，《水浒传》的作者并没有真认为梁山好汉已经强大到如此地步，他只是没什么地理概念，整理之前的梁山故事时，看到了这些地名，顺手抄到一起而已。

学界常识，梁山故事有好几个来源。

宋末元初的画家龚开的《宋江三十六人赞》云：

玉麒麟卢俊义：白玉麒麟，见之可爱。风尘太行，皮毛终坏。

浪子燕青：平康巷陌，岂知汝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

船火儿张横：太行好汉，三十有六，无此火儿，其数不足。

神行太保戴宗：不疾而速，故神无方。汝行何之？敢离太行。

没遮拦穆横（穆弘）：出没太行，茫无畔岸。虽没遮拦，难离火伴。

太行山多次出现，尤其是关于张横的那条，把宋江三十六人，统称为“太行好汉”。元初话本《大宋宣和遗事》，说到英雄们啸聚之地，也是“太行山梁山泺[同泊（pō）]”。

如果梁山好汉在太行山活动，往西再冲一冲，“西接咸阳”倒也不奇怪了。

长期以来，梁山故事更多在南方流传，《水浒传》也是成书于南方人之手。创作过程里，也就不免加入了南方人的经验。最显著者，就是宋江由山贼变成了水寇。有学者认为，历史上的宋江起义与洞庭湖的钟相、杨么起义，时隔不过九年，和洞庭湖有关的细节也就渗入了梁山故事里。既然如此，出现湖北大冶这个地名，也就顺理成章。

“东连海岛”“北跨青齐兖郡”两句最好理解，《水浒传》里的梁山最终设定在山东，这个活动范围非常合理。

总而言之，我们今天在小说里见到的水泊梁山，其实是一个“缝合怪”。小说里多数时候对梁山的描绘没有韵语这么夸张，但也绝不可以根据山东省济宁市梁山县的形势，去揣测《水浒传》里梁山的情况。或者这么说，把梁山想象为一个太行山的山势，结合着洞庭湖的水面而位于山东地区的地方，就大致符合小说的描写了。

王伦时代的幸福时光

梁山上的第一位大头领，是白衣秀士王伦。

此人文不成，武不就，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智商不够还喜欢玩弄权术，是注定会失败的小领导的典型。金圣叹批《水浒传》，这个话痨谈到王伦刁难林冲，“此亦若辈故态，无足为道”，竟也懒得多说。

但从胸无大志的小喽啰角度说，王伦当总头领时，可能反而比较幸福。

王伦时代，梁山上“聚集了五七百人”，而等到后来梁山受招安的极盛时代，燕青对宿太尉说：“宋江等满眼只望太尉来招安。若得恩相早晚于天子前题奏此事，则梁山泊十万人之众，皆感大恩！”

就算燕青说的数字夸大，就算当时梁山很大程度上已经靠攻占州城府县获得物资补给，就算宋江时代对梁山进行了大规模开发，物资出产比当初丰富得多，仍足以说明，梁山的自然资源本来就很丰富，养活几百人毫无困难。

智多星吴用忽悠阮氏三雄加入劫生辰纲的团队时，那番对话也证明了这一点。

吴用说，一个大财主家要办筵席，要买十数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鲤鱼。阮家兄弟的答复是没有：

这般大鱼只除梁山泊里便有。我这石碣湖中狭小，存不得这等大鱼。

就是说，王伦一伙霸占了梁山泊深水区，其实也就是垄断了十四五斤的金色大鲤鱼的捕捞权。而郓城县的大户人家，要办体面的宴席，购买这种大鲤鱼，是不惜花大价钱的。所以只此一项，经济收入就很可观。

影视剧中的水泊梁山。来源/电视剧《水浒传》截图

而那个时代，也不见官军去讨伐梁山。想想也很合理，梁山山势易守难攻，八百里水泊又都是芦苇荡，所谓“有七十二段港汊，藏千百只战舰艨艟”固然夸张，但贸然闯入，很容易晕头转向，就成了《沙家浜》里的忠义救国军刁德一刁参谋长说的那样：

“这芦苇荡无边无沿，地势复杂，咱们要是进去这么瞎碰，那简直是大海里捞针。再者说，咱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那可净等着挨黑枪。咱们要向皇军交差，可不能做这赔本的买卖！”

人心是相通的：官军想的也是向上峰交差，赔本买卖也是不做的。所以，“若不得大队官军，舟船人马，谁敢去那里捕捉贼人！”

众所周知，大宋官军要组织起来是很难的。大量军人实际上成了大小官吏的仆役，他们的能力往往也按照仆役的标准培训的，所谓“既到军门，惟以番直随从，服事手艺为业”。即使不如此，大量官军也完全缺乏军事训练，而且日常可能分散在各处维持治安。后来事实证明，晁盖劫了生辰纲，济州府官员在自己官位难保、极度焦虑的情况下，要凑齐五百人也很费事。

这种情况下，既然王伦也只是欺压一下周围渔民、打劫一下过往客商，并不攻打州城府县，济州府的官员显然认为，那就睁一眼闭一眼算了：地方兵力根本不管用，若是上报朝廷请求大军征剿，则会被认为小题大做。总而言之，认真对待梁山问题，对自己的仕途毫无好处，相反揣着明白装糊涂，等调任到其它地方，也就不干自己的事了。

所以王伦在梁山上，物质生活水平不低，又不用担心朝廷剿匪，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王伦不愿意接纳林冲在前，拒绝晁盖一伙在后，也很好理解。这些人一来能耐比他大得多，二来林冲得罪了高太尉，晁盖得罪的是蔡太师，这样的人在山上，注定早晚会引起朝廷的关注，梁山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王伦只是容不得人才，日常生活中，领导派头不大，和人说话好商好量，管理也是粗放型，倒不是那种吹毛求疵、喜欢压榨折腾员工的类型。

这点，看林冲上梁山时的情形，就表现得很充分。

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着得你。休怪，休怪！”

朱贵见了，便谏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

杜迁道：“山寨中那争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显的我们忘恩背义。日前多曾亏了他，今日荐个人来，便恁推却，发付他去。”

宋万也劝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的我们无意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

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州虽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知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

王伦想赶林冲走，立刻遭到集体反对。朱贵直接拆穿他的理由不实，每个人都拿柴进柴大官人来压他。王伦也不发作，而是另外找理由坚持自己的意见。看样子这种被所有人公然一起打脸的场面，王伦也挺习惯了。

林冲初至梁山。来源/电视剧《水浒传》截图

不单这些头领如此，小喽啰也并不揣摩他的心意。陪林冲去找投名状的那个小校，对林冲很友善体贴。这小校指路热心，寻找过往客人时眼光敏锐；林冲连续两天没有斩获，他好言宽慰；第三天林冲抢到了青面兽杨志准备带到东京行贿去的财物，这小喽啰欣喜地说：“虽然不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一则见得他根本不理会王头领的态度，很乐意林冲留下来，二则透出山寨的KPI考核向来不严，计算工作量时是可以放宽标准的。

基层员工的身心状态，是能看出管理者的作风的。

所以碰到王伦这样的领导，大英雄固然积郁难抒，若是只想做个梁山摸鱼人，又有什么不好呢？梁山强大后，面对官军的一次次征剿，或者受了招安跟随宋头领南征北战，可谓历尽千辛万苦九死一生，而获得的回报也不高。这小喽啰要是能活下来，未必不会怀念王伦时代安宁而富足的生活吧？

但问题是，梁山的地理条件既然被小说家设计得如此优越，那简直是天然的造反地，正如清初批《水浒传》的王望如所说：“这水泊山城，原以待地煞天罡聚会风云之所，岂容眼小如豆，心大如黍（shǔ）之白衣长年霸定？”

所谓哪怕本可以岁月静好，有人就是喜欢负重前行，这里是容不得王伦辈小富即安不思进取的。

如果王伦是个好领导

对王伦来说，致命的不是官军，而是其他想从事强盗这份职业的人。看着王伦的幸福生活，阮小五说：

“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绸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学得他们。”

这么想的，又何止是阮氏兄弟呢？

凭王伦这点本事占着梁山这块宝地，就好像三岁小孩拿着黄金在闹市行走，是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生出劫夺之心的。

所以，从当上梁山山寨之主的那一天起，王伦差不多就死定了。

王伦挤兑英雄时表现得十分猥琐，死得大快人心，自古以来评点水浒的人，读到王伦之死，罕有不点赞叫好的。袁无涯说：“头巾作略，如此没用。”嘲笑王伦脑子不好还学人家玩权谋；王望如说：“应也，非冤也。”也就是报应，活该。李卓吾借机发泄仇恨：“天下秀才都会嫉贤妒能，安得林教头一一杀之也？”金圣叹则分析林冲心理，如果不是被高俅陷害又无法报复，林冲对王伦的恨也不会这么深，“杀王伦之日，俅其气绝神灭矣乎人生世上？”王伦啊，你被杀的时候，你也不是重点。

王伦如果做人更聪明善良一点呢？比如说，看见林冲、晁盖上山了，不但欣然接纳，甚至于让出了寨主之位。

王伦试探林冲。来源/电视剧《水浒传》截图

就算是林冲、晁盖厚道不会下手，等到宋江上山，还是难逃那一日。

只不过，结局大概不是被公然火并，而是某天酒后意外死亡，或者某次战事中一支暗箭，这种操作有人也未必不熟练。这样，对王伦之死的刻薄评语大概会少很多，甚至他可能得到不少同情。但王伦还是会死，这却没什么分别。

甚至于还可以推测，王伦如此猥琐，对梁山的发展大业其实是好事。

晁盖上山的时候，梁山上的形势是：

林冲极其压抑，极度不满，那是不消说的。

朱贵这人很怪：在山下酒店里是个人精，接待过往客商，沟通内外消息，八面玲珑巧于应对；在山上就是个戆头，怼王伦时他第一个开口。晁盖一伙来聚义时，朱贵的接待极其热情，这么一大批强势的好汉入伙，将彻底改变山寨格局，朱贵难道意识不到吗？只能说，他也早就心存不满了，非常乐见这种改变。

摸着天杜迁和云里金刚宋万两个，和王伦的关系是这样：

王伦当初不得地之时，与杜迁投奔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

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

杜迁与王伦关系较紧密，宋万则疏远得多。晁盖到梁山后，请晁盖到“山南水寨亭上筵会”的，是宋万。金圣叹特意夹批：“前已表出朱贵，此又表出宋万”，提醒读者宋万和王伦也不是一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