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再生缘》,是清朝乾隆年间,杭州才女陈端生创作的七言长篇叙事诗,主人公是孟丽君(女)。

论再生缘》,是陈公寅恪在1953至1954年间写作的一篇论文,使用中国传统的考据的写作方法,没有遵循当时所公认的“辨正、唯物史观”。

寅恪公对《再生缘》推崇倍至,认为至少有三大优点。

一是思想。

作者陈端生具有“自由及自尊,即独立之思想”,借着对主人公孟丽君的描写,“摧破”“吾国当日奉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纲”。

作者及作品,体现出超越时代的自由思想。

二是结构。

《再生缘》一书,总字数约有百万,但“结构精密、系统分明”,可以称为“弹词中第一部书也”。


三是文词。

寅公认为,元微之称颂杜甫长诗的优点“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属对律切”,一样适用于《再生缘》。

和外国的优秀“叙事史诗”相比,“止就文体立论,实未有差异”。


寅公结论性的“微言大义”是,“故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


摘引一段笔者在《陈寅恪“咏钱、柳诗”27首汇读13》中的文字:“两年后(1956年),章士钊发现了《论再生缘》的价值,将寅公的《论再生缘》油印稿带到了香港;

又三年后(1959年),香港正式出版了《论再生缘》;

1960年起,郭沫若密集发表了研究《再生缘》的文章。

于是,孟丽君,《再生缘》的女主人公,开始密集出现在很多剧种的戏曲舞台上。

1980年后,《论再生缘》在中国大陆正式出版”。

《论再生缘》一文,收录在《陈寅恪集·寒柳堂集》中。

文中,出现了寅公自作诗11首。


最先出现的两首,作成于1954年。

两首七绝,借着回忆以前在北京赏花、赏画,借题发挥了当前不能、不愿“北归”的矛盾、痛苦心态,安排在文章的中间部分。

其余九首,集中出现在文章的结束部分;

按照诗的作成时间排列,九首中的七首是旧作,时间跨度从1932年至1946年,几乎涵盖整个抗日战争;

从“九·一八事变”以后,到抗战胜利,到英国治疗眼病、没有取得预期效果为止。

内容,是对蒋介石及国民党政权、时局,以及个人命运的议论和感叹。

最后两首七律,是1953年所作,可以认为是写作论再生缘》的“缘起”,安排在全文的最后。


下文中貌似“诗序”的文字,笔者引自《论再生缘》。

第一、二首1954年春暮)(P59)


寅恪近有看花送春之作,亦关涉牡丹、红杏者,故附录于此。

诗之词句重复钩连,固是摹拟“绘影阁”体。

然意浅语拙,自知必为才女之鬼所鄙笑也。

《甲午岭南春暮,忆燕京崇效寺牡丹及“青松红杏卷子”有作》


回首燕都掌故花,花开花落隔天涯。

天涯不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抵死赊。

(改宋人词语)

红杏青松画已陈,兴亡遗恨尚如新。

山河又送春归去,肠断看花旧日人。

“绘影阁”体,《再生缘》作者陈端生,有《绘影阁诗》集。

寅公表示这两首七绝,是模仿陈端生的风格。

“崇效寺”,北京城南的一座古庙,清末民初,以牡丹花事繁盛最为著名;

“青松红杏卷子”,崇效寺收藏的一幅古画,上面名人题跋很多。

刘禹锡说,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作为京城(燕都)掌故花(经典之花),只能是牡丹。

但我现在流落天涯(广州),无缘欣赏京城花王。

“改宋人词语”,北宋晏几道《鹧鸪天》词有“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之句,寅公稍作修改。

“红杏青松画”,即“青松红杏卷子”,绘画者相传是由明入清的明朝遗民。

两首七绝,充满了“兴亡遗恨”,这样的情绪,在寅公“咏钱柳诗”27首中,比比皆是。

(可参阅“网易专题·锦灰拾遗录”)


现实背景是,前此一年,寅公拒绝了北京出任中国科学院第二历史研究所所长的邀请。

这是天涯不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抵死赊”和“山河又送春归去,肠断看花旧日人”的“今典”。

第三、四首1932年)(P83、84)


“九·一八事变”起,寅恪时寓燕郊清华园,曾和陶然亭壁间清光绪时女子所题《咏丁香花》绝句云:


故国遥山入梦青,江关客感到江亭。

不须更写丁香句,转怕流莺隔世听。

钟阜徒闻蒋骨青,也无人对泣新亭。

南朝旧史皆平话,说与赵家庄里听。

在寅公《诗集》中,这两首诗的题目是:《和陶然亭壁间女子题句》(详见俞平伯和诗序)。

第一首第二句、第二首第一句后,寅公有自注(详下)。

在北京陶然亭墙壁上题诗的清代女子,根据俞平伯的记载,叫做“雪珊女史”。

“雪珊女史”的原诗是:“柳色随山上鬓青,白丁香折玉亭亭。天涯写遍题墙字,只怕流莺不解听”。

1932年,俞平伯陪自己的父亲重游陶然亭,次韵了“雪珊女史”一首:“纵有西山旧日青,也无车马过江亭。残阳不起凤城睡,冷苇萧骚风里听”。


寅公两首诗,分别题名《和平伯韵》、《用前韵别赋一首》,和俞平伯的诗,一起发表在1932年(民国二十一年)天津《大公报》上。

江关客感到江亭”后,寅公自注:“沈乙庵先生《海日楼·集陶然亭》诗云江亭不关江,偏感江关客’”。

这一句诗,必然包含两个典故。

一是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之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二是《世说新语》中王导劝告众人不要“新亭对泣”。


这是对名义上刚刚统一中国(1928年)的国民党、蒋介石政权,在处理“九·一八事变”上表现出的“力不能及”的担忧。

“钟阜徒闻蒋骨青”后,寅公自注:“蒋子文‘骨青’事,出干宝《搜神记》。传世干书通行本,‘青’字多误作‘清’或‘轻’”。

钟阜,即钟山,又名紫金山、蒋山。

又名蒋山的原因,和汉朝末年一个名叫蒋子文的人有关,故事记录在干宝的《搜神记》中,寅公自注已经说明。

蒋介石的国民党政权建都南京,当时文人,习惯以传说中“活着的时候‘骨青’、死了以后应当为神”的钟山山神蒋子文,影射蒋介石。

1945年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寅公有诗说,“青骨成神端可信”;

1946年,寅公《南朝》诗说,“青骨成神二十秋”(此诗《论再生缘》有录,详见下文),再次以蒋子文代喻蒋介石。

南朝旧史皆平话,说与赵家庄里听”,1932年的中国,国民政府不能实际控制东北,甚至华北,在寅公看来,类似当初的“南朝”。


陆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四首其四)诗云:斜阳古道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陆放翁这首诗,是寅恪公极喜欢使用的。

也是很多诗人喜欢使用的。

核心在于死后是非谁管得”,历史是后人写的。

寅公目盲(1945年)以后,就更喜欢使用了,因为诗中还有“负鼓盲翁”的意象。

下引第八、九首诗“序”,有“务观赵庄之语,竟‘早为今日谶’矣”之语;

第十、十一首诗“序”,有“身虽同于赵庄负鼓之盲翁,事则等于广州弹弦之瞽女”之语。

(可参阅“网易专题·锦灰拾遗录”《陈寅恪“咏钱、柳诗”27首汇读13》)


第五、六、七首P84)


诗成数年后,果有芦沟桥之变。

流转西南,致丧两目。

此数年间,亦颇作诗,以志一时之感触。

兹录三首于下:

《蒙自南潮作》1938年6月)


景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

桥头鬓影还明灭,楼外笙歌杂醉酲。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

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

1937年“芦沟桥事变”后,北平的大学南迁,“流转西南”。

在云南蒙自的南湖里,荷花盛开,好像北平的“海子”(湖泊)一样。

内地本来应该是逃难而来的人们,包括学校师生,“桥头鬓影”,忽明忽灭;“楼外笙歌”,忽醉忽醒,好像还是太平盛世一样。


在中国历史上、文化中,“南渡”、“北归”,具有特别的含义。

以东晋、南宋的“南渡”最为著名,但是“北归”都是泡影。

陆游《示儿》诗王师北定中原日”之“北定”,也是“北归”的意思。

在《论再生缘》中,在北归端恐待来生”句后,寅公有按语:“寅恪按,十六年前作此诗,句中竟有端生之名,‘岂是早为今日谶’耶?噫”!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寅公这两句诗,是抗战之中、文化人中的名句,悲愤之余,几乎绝望。

黄河难塞黄金尽”,典故出自司马迁《史记·封禅书》。

其中记载汉武帝担心“黄河决堤”以及“黄金不够使用”等事项。

有一个江湖术士,对武帝说,黄金可成、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


苏东坡有诗说,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鬓无由玄”,感慨年华一去不返。

寅公此句,是描写当时黄河花园口大坝被炸开之事,以及战争导致的资源消耗、短缺,货币贬值。

紧接下一句的民生凋敝:日暮人间几万程”。

正如庾信《哀江南赋》所哀:“日暮途远,人间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