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到来之际,喜阅君特意挑选广州阅读大使董正锋老师,16年前出版的长篇乡土小说40万字的《汉河厍》。

小说描写了一位令人尊敬的农村母亲,语言老练,细节真实而丰满,情真意切,质朴感人,令人玩味,读罢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

致敬世界上最伟大的至柔至坚的女性——母亲!

《汉河厍》第五章  梦里依稀慈母泪

《汉河厍》第五章 梦里依稀慈母泪

五六岁,我们就搬到汉江镇来了。

我家恁当儿是一个寮房子,无髹无漆,土镘,红砖,青瓦。瓦顶两头踞着两个檐鸱儿,尖嘴吻兀着,翼翅展着,跟秃鹫样。寮房地基很低,足低邻家一膝盖。

雨天,浞了雨水。雨水羼杂着屋檐瓦楞上沉积了多年的腐叶、草屑和灰尘从樀下滴下,像棒碴子烂粥似的哗哗滚滚地往低处流。两边邻家屋前的霡霂水满当滀一汪同样岔道朝我家流,拖泥带水地流,黄黄汩汩,三天两头,我家院子便流潦纵横,变成了坑洼凹凸的河床。

一条一条壑子横亘着,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沟壑里涧着雨水,又粗又深。一只癞蛤蟆跌进去了,几天爬不出来。

淙淙的梅雨息止后,苦楝树上一只鹁鸽叫起来,母亲就打算造房了。房子是怎么造好的?没了印象。

我只晓得母亲在为我和姐姐造新房子,要住新房子喽,心里高兴,和村里一帮野喽罗们揎臂绾裤地去汉江滩草甸子海子湖中摸光滑而圆长的黄鳝去了。

旧房子拆了,断壁残垣,没地方落脚。母亲把家挪进了菜园,钉了几个高木桩,苫上一块大苫布,遮住。下面放两张床,床搁在茄畦上。篱笆上倚着缝纫机,下缝里擩着我和姐姐的书。

一台十五英寸的黑匣子,静默地泊在衣柜上。母亲从隔壁华祖爹屋拉出一根电线网在苫布上,跟馓子似的。吊了一个灯泡,散着弱不禁风的黄晕。

晚上睡觉凉飕飕的,有夜风飒飒地灌,苫布直忽悠,筛糠一般,噗噗鼓荡着。灯泡摇摇地晃,一忽明一忽暗,暗影幢幢,如坟茔间的一颗鬼火。

父亲每晚在鬼火里嚎到半夜才息。我瘆鬼,惕励着,夜不成寐。姐姐让我搂着她,我不搂。菜园里的油瓜大,我搂着它,作枕头。后来听母亲说,房子是花万把块钱造好的。

那时砖坯子贱,0.5角/块,不像现在2.45角/块,贵得咋舌,母亲用了贰万块。瓦楞子4分/片,苫了1200片,屁股搭屁股,铺得密致,像鲫鱼的一片黑鳞。四樘双扇窗户,水磨砖的墙,红毛泥儿墁的地坪,平整无皱,如同砧板。

混凝土玉石板18元/爿,垫了31爿,堂屋中间7爿,左右房间各12爿。农村的房子如果隔了一层玉石板,抬眼瞅不见正梁,就不叫平房,而是楼房。

我母亲造的就是楼房。母亲在镇上得人,花钱雇了一帮拉砖拖土苫瓦的泥匠木匠,紧锣密鼓地就干起来。土是从五里外的河堤上用铁锹挖了拖回来的。河堤上厚土多,土质好,韧性强,捻度大,黏结,顸实,而且不要钱的。

人人都可以去挖,到傍晚司机替母亲把土拖回来,喝一碗蛆米茶,回去了。待帮忙的人都走了,母亲一个人便挑了担子将土坷拉一担一担地往地基上攉。父亲是不帮忙的,他天天不着家,胡胡吣吣地满村闲逛。

母亲自己上土,自己挑,自己清丈房子的面积和地基。上完土后,她撩水洇湿了土坷拉,然后捻起一个笨重无比的大铁夯,一蛤蟆一蛤蟆地打夯,像男人一样。嘴里铿铿锵锵哼着夯歌:

夯砸!嗨哉!嗨哉!!

打硪!喔喔!喔喔!!

嚄!哎,哟哟哟哟嗬!

嗬哟……

夜幕四合。挑着暮色的檐鸱儿歇在高高的瓦顶上,小小的眼儿,半闭半睁。听着母亲的夯歌,缩着颈儿渐渐睡去。睡梦中有人恍惚在唱:“哎,哟哟哟哟嗬……”

姐姐跑来说饭做好了,叫母亲下去吃饭。

母亲说:“你和弟弟先吃,早早地洗了睡。爹没回来就别管他了。我把地基夯完了,再下去吃。”

姐姐说:“明天再夯不行吗?天晚了。”

母亲说:“今天地基得夯完,天明师傅们来就得蹬脚手架拿泥刀爬高上低地开工了,耽误不得。”

又说:“沁钰吔你乖,快下去和弟弟吃了洗了睡,听话。”

姐姐没说话,只默默地注视着母亲,注视着那渐洇入夜色的消瘦而又抖擞、利索的身影。她鼻子酸酸的,想哭,想扑进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

姐姐后来告诉我说,她本还想说啥的,可是嗓子眼已经哽咽了,嗄嗄的,泣不成声。她用袖子擦了擦脸,搌去噙在眼睑里快要流出来的泪水,下去了。

母亲见姐姐下去后,举起那个笨重无比的大铁夯又一蛤蟆一蛤蟆地有节奏地打起来,像个男人一样。嘴里依然铿铿锵锵哼着夯歌:

“夯砸!嗨哉!嗨哉!打硪!喔喔!喔喔!!嚄!哎,哟哟哟哟嗬!嗬哟……”

母亲把夯歌铿铿锵锵地唱了一晚上。我听了一晚上,姐姐也听了一晚上,汉江镇人都听了一晚上。我为歌所有了,姐姐为歌所有了,汉江镇人也为歌所有了。

从此,世界上便只有夯歌了。

在汉江镇人眼中,我的母亲真是不输男人的奇女子。但在我的眼中,我的母亲不仅打得了夯,而且念得了书。

读一年级时,有人说我聪明,已认得不少字。搬进新房后,偶见母亲坐在屋里,手拿一卷手抄本的《增广贤文》在读: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间或放下书本,她也能背出其中的不少“名言”“警句”: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路遥知马力,日久知人心……

母亲用的是土话,听起来却像吟唱,颇有韵味与磁性。故而三十年后,我仍能背出那些经典句子。入学不多久,母亲便考我的算术。

她问:“七加六等于多少?”“十三。”

我答。“八加九呢?”“十七。”

“十减三等于几?”

“等于七。”

“哦。算你有进步。记住,读书一定要认真听老师讲课,不可偷懒。”

汉江滩有个唱汉剧的农民戏剧团,常到四邻八村演出。上世纪80年代初某夜,母亲用背带背着弟弟,牵着我,入滩看排演。汉江镇的文化室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热闹异常,人们围着村里几个唱釆茶戏的演员看他们排演。

一曲终了,忽见母亲竟背着弟弟走上不是舞台的舞台,开嗓唱了起来:

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只记得这么几句,什么意思,那时懵然无知。唱毕,母亲又回到座位,静观别人唱戏。父亲溘然病逝,对母亲不啻是个重大打击。从此,再没见过她唱戏、吟颂《增广贤文》,话也少了。

每天早起,挑水,烧火做饭,哄、喂儿女吃饭,喂鸡,喂猪,出工,傍晚回来侍弄菜园子,浇水,施肥,除草,摘菜,再煮饭,休息日上山砍柴,摘猪草……忙个不停。

母亲喜欢赶集趁墟。每次趁墟,她都会买些糖果饼干之类给我们姐弟俩。有时还会买一块猪肉,改善生活。某日母亲又去趁墟,我与姐姐留守在家。

想起平日母亲为养猪整日劳碌奔波,于是也学其样,去田头溪边,摘几把嫩猪草扔进家门口的猪栏,喂那两条猪。两条猪初始还“啧啧”有声,吃得甚欢,不料才“和平共吃”一会儿,大猪就霸蛮,挤兑小猪,还踢咬它。我为遭欺负的小猪愤愤不平,用棍子敲打大猪,大猪仍不予理睬。

于是怒火中烧,回家拿出一把柴刀,待大猪尾巴伸出栏外,左手将其抓住。“叫你当恶霸!”右手举刀狠命一砍,“啪”的一下,大猪在惨叫声中,一截猪尾巴便一分为二,我手里抓着后半截。

我的荒唐行为惹恼了母亲。趁墟回来的母亲看见鲜血淋漓的大猪,边骂边用绳子将我捆绑在屋边的一根木桩上以示惩罚,村里一群孩子围观着看热闹。

隔壁十婆老闻声过来,见状,对母亲说:“放了他吧,小孩子不懂事的。”母亲心一软,便解开了绳子。我东游西荡,天黑了,才惴惴不安回家。只见母亲伏在台桌上在叹气抹泪。

她是为我的不懂事?为被砍掉尾巴的猪?还是为她自己坎坷的命?我不知道。我深为自己的鲁莽与愚昧而后悔。

母亲曾对即将进入小学的我进行了一番做人教育:

“上学了,你千万不要学偷骗、做坏事,要努力读书,读到书,大个才有出息……”

还进行礼貌教育:“见到长辈要有礼貌,打招呼。”

村里几十户人家两三百号人,那么多人,怎样打招呼?我面有难色。于是,母亲一户一户地教我:“某某的爸,要叫他三伯;某某的妈,要喊她六婆;某某的奶奶,要叫一婆老”;谁该叫“三姨、六叔、七伯、八娘、十叔老……”

年轻一点的该叫“某哥、某姐”等等,悉数教了一遍。母亲的叮咛在我心里扎下了根。我虽嘴笨舌拙,但从此见到长辈都会恭敬地打一声招呼。我的学校在城里,离家很远,但每年寒暑我都会去看望母亲一两次。

母亲整日忙个不停。不消说参加生产队劳动,就是种菜、养猪、操持家务,就够她忙累的了。有日趁汉江镇墟,我放学回家,在卖菜的地方见到她,她面前摆着一箩半青半红的尖辣椒,乏人问津。她说一斤能卖九分钱,如全部卖掉,可赚一元半左右。

她给我两块钱,让我去买碗油糍或混饨吃,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钱,也没思量她挣一块钱有多艰难。她那一箩辣椒是否卖光了我不知道,揣着两块钱,我高兴地离开了她。

1993年冬某日,姐姐来到我读书的汉江中学,告知我母亲病重,想见我。我向老师告了假,匆匆赶往汉河镇。走进卫生院母亲的病房,恰逢她正伏在床边朝地上的痰盂“咯—咯”地呕吐。

见到我,她吃力地坐到床头,微笑了一下,高兴地说:

“你不来,怕是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唉,刚才黄胆苦水都呕出来了。”

我的心一沉,眼泪夺眶而出。仔细端详母亲,发现她瘦了,更虚弱了,鬓边又添了些白发。

她告诉我,她得的是风湿性心脏病,医生说是过于劳累造成的,已经很严重。

“这回怕是好不了了。”

属于母亲的河流日渐干涸,而我情感的河流却在澎湃。我陪了母亲一星期,为她端水,帮她取药,听她半夜呻吟、呕吐,我焦虑,揪心,为母亲难受,安慰她,但也无能为力。

我请假的时限到了,临别那天下午,我对她说:“妈,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说完,依依不舍离开了卫生院。

走出院门,经粮所、百货公司,绕了半圈,上了公路,又走了一小段路,下意识地往左边卫生院方向望了一眼,蓦地,只见卫生院侧边汉水渠与菜地边,站着一个人,很是眼熟,定睛细看,竟是母亲!

原来,她不顾沉疴,起床出门,冒着凛冽寒风,来到溪渠边,知道我必定从这里路过,肯定是为了再看我一眼。

我心里一热,喊了一声:

“妈!”

“鸢子!”

母亲吃力地叫了一声我的乳名。隔着水渠与菜地,母子俩伫立着,对视着。

良久,我喊一声:“妈,你保重,我走了。”

说完,三步一回头地离开汉江镇。这是我与母亲的最后一面。

这是最刻骨铭心、最悲情的最后一面。

几天后,姐姐又来到学校,哽咽着将噩耗告诉我:“妈……她,她……”

我立刻明白了什么。最不愿听到、最不幸的事终于降临了!

原来母亲早几天病情加重,被送去县人民医院,早上大叫一声“我很难受!”医生赶来,抢救无效,匆匆离世。见到躺在太平间的母亲,我泪如泉涌,不愿相信、但又不得不接受这一残酷的事实。

送别母亲,我终于意识到,我真的是一个失去父亲又没了母亲的孤儿

梦里依稀慈母泪。常常,我会在梦中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她嗬嗬哟哟的打夯歌,她的至柔至坚,她的谆谆教诲,她辛勤劳作的身影,还有卫生院溪渠边的最后凝视……

结语:母亲是一种岁月

结语:母亲是一种岁月

少年的时候,

对母亲只是一种依赖。

青年的时候,

对母亲也许只是一种盲目的爱。

只有当生命的太阳走向正午,

人生有了春也有了夏,

对母亲才有了深刻的理解、深刻的爱。

我们也许突然感悟,

母亲其实是一种岁月,

从绿地流向一片森林的岁月,

从小溪流向一池深湖的岁月,

从明月流向一座冰山的岁月。

随着生命的脚步,

当我们也以一角尾纹、一缕白发

在感受母亲额头的皱纹、

母亲满头白发的时候,

我们有时竟难以分辨:

老了的,究竟是我们的母亲,

还是我们的岁月?

我们希望留下的究竟是那铭心刻骨的母爱

还是那点点滴滴、

风尘仆仆、有血有泪的岁月?

岁月的流逝是无言的,

当我们对岁月有所感觉时,

一定是在非常深沉的回忆中;

而对母亲的牺牲真正有所体会时,

我们也一定进入了付出和牺牲的季节。

有时我在想,

母亲仅仅是养育了我们吗?

倘若没有母亲的付出、母亲的牺牲、

母亲巨大无私的爱,

这个世界还会有温暖、

有阳光、有沉甸甸的泪水吗?

我们终于长大了,

从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

从一个女儿变成一个母亲。

当我们以为肩头挑起责任

也挑起命运的时候,

当我们似乎可以傲视人生的时候,

也许有一天,

我们会突然发现,

我们白发苍苍的母亲

正以一种充满无限怜爱、

无限关怀、无限牵挂的目光

从背后注视着我们。

我们会在刹那间感到,

在母亲的眼里,

我们其实永远没有摆脱婴儿的感觉,

我们永远是

母亲怀里那个不懂事的孩子。

往往是在回首的片刻,

在远行之前,在离别之中,

蓦然发现我们

从未离开过母亲的视线,

从未离开过母亲的牵挂。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我总在想,

我们又能回报母亲什么呢?

母亲是一种岁月。

无论是我个人的

也许平庸也许单纯的人生体验,

还是整个社会前进给我的教诲和印证,

在绝无平坦而言的人生旅途上,

担负最多痛苦、背着最多压力、

咽下最多泪水,但仍以爱、

以温情、以慈悲、

以善良、以微笑,

对着人生、对着我们的,

只有母亲,永远的母亲!

于是我便理解了,

为什么这么多哲人志士,

将伤痕累累的民族视为母亲,

将滔滔不断的江河视为母亲,

将广阔无垠的大地视为母亲。

因为能承受的,

母亲都承受了;

该付出的,母亲都付出了。

而作为一种岁月,

母亲既是民族的象征,

也是爱的象征。

也许因为我无法回报

流淌的岁月所赐予我的,

所以,我无时无刻

不在爱着我的母亲,

我永远的母亲。

在我的眼里,

母亲——

是一种永远值得洒泪感怀的岁月,

是一篇总也读不完的美好故事。

祝天下所有的母亲,

母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