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走过美国北加州落叶满地的小道，我就会回忆起我的一个忘年之交，他传奇的一生历尽坎坷，到老西归也难回故里，今天我把他的故事讲给你听。

他叫崔虎，为人侠气，八十岁还能“背吸上墙”。他的前半生很简单，自幼被在武当山学艺，刻苦聪明，精通太极武术和五行医术。打算学武防身，学医救人。十六岁下山回乡迎娶自幼定亲的姑娘。不想日本军队占领了家乡，一次出门行医回来新婚妻子已被日本鬼子强奸。媳妇儿问崔虎：还要她吗？崔虎低着头没有回答。因为那个时候的思想就是觉得脏了嘛。他媳妇儿扭头转身投井而死。

崔媳妇儿死后，崔悲痛万分，同时也怀着对日本鬼子的切齿仇恨，参加了青年军在208师服役。“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青年军都是由文化素质比较高的青年所组成。在军中崔虎因为武艺出众被选入国民党中央情报机关受训担任特工，极受上司赏识。因为当时青帮协助保卫上海黄金，因他武艺高强，后来被派到日本占领中的上海联络青帮抗日锄奸，崔虎先后手刃六名日本军官和汉奸头目。被青帮大佬收为弟子。崔虎，不爱钱，不好色，冲锋在前，撤退在后，深受军统和青帮的喜爱。

抗战胜利了。短暂的狂喜后，崔虎发现无论国军还是青帮都在贪婪地争抢着胜利果实——其实就是鱼肉人民，车子、房子、票子、女子、位子“五子登科”。崔虎人缘好，大家都拉他“共富贵”。他失望至极，黯然回乡。以教习武术为生。

随后，解放战争打响，共产党解放了崔虎的家乡，实行土改，热火朝天。崔虎本来又燃起了希望。不料当地一个被崔虎教训过的地痞揭发崔虎曾做过国民党的特工，崔虎被抓起来，在群众大会上被批斗，头上戴着“蒋匪”的高帽，和其他反革命一起等待被枪毙。

幸亏崔虎的哥哥在抗战中参加了八路军，这时已做了团长，私下救出了崔虎。崔虎逃到尚未被解放的上海，投奔青帮的兄弟。青帮那时自顾不暇，已完全成了国民党特务系统的工具，参与了搬运上海银行黄金储备上船去台湾的行动。崔虎因深受信任，担任护卫，亲眼目睹了国民党末日的疯狂和残暴。最后，给了他一张去台湾的船票。那个时候，在上海码头，什么都不值钱了，黄金、古董什么都不如一张船票值钱，其实，这个时候崔也看到了国民党政府的腐败，也已经心灰意冷了。于是他独自走在上海的码头，看到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但是他执意要去台湾。于是，崔就把这张船票送给了这个年轻人！

上海解放了，崔虎隐姓埋名做了一名工人。本来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但是有一天出门，他看到几个流氓在调戏一个姑娘，于是就出手教训了几个流氓，但是这一下，把身手给暴露了。第二天就被几名军人带走了。崔虎以为这回逃不掉了，没想到并非身份暴露，而是被解放军的情报机关看中要训练他做特工。崔虎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加入了共产党，接受了发报、暗杀、爆炸等严格的训练，成绩优异（其实他本来就都会）。被派到当时还在国民党手中的舟山做特工，行动前组织给他一个暗号，如果有人跟你说“陈诚家里有个叫崔巍的是你吗？”这句话，你就回答：“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信息，这是唯一的暗号。

这时，混乱的舟山，人心浮动。崔虎遇见了驻守在这里的青年军208师。当年抗日的铁血劲旅如今已成了乌合之众。崔虎试着和几个当年的战友聊起国民党的腐败，大家都很认同。但同时又都觉得共产党也有问题，前路迷茫，有些人甚至想脱了军装去美国读书或跑去香港做生意。一群败军守在那里，没有任何可用的价值信息，为了曲线完成任务，他干脆跑到了一个小海岛上当起了“海匪”！这帮海匪就是民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双枪黄八妹”海匪。

黄八妹的家是地主，被共产党“镇压”了，因而反共态度极为坚定。黄八妹年轻漂亮，剽悍勇敢，很喜欢同样武艺高强的崔虎。崔虎策反无望，便开始留心小岛上的防御工事，画了一张图藏在身上，日日等待有人来接头。一天晚上，黄八妹把崔虎叫到房间，以身相许。崔虎动了感情，想对黄八妹说些什么，黄八妹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共谍“，我恨共产党，但不恨你，你明早就走吧。因为明天共产党就要攻打这个岛了，我派一个最好的水手送你走，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因为明天我们都死了。

第二天一早，解放军大举登岛，黄八妹把崔虎送上唯一的小船，拒绝了崔虎一起走的请求，率众海匪与解放军拼命。

小船载着崔虎随着大大小小的舟山撤退船只来到了风雨飘摇的台湾。码头上人山人海，人人脸上写着茫然。军警挨个盘查，不停有人被当作”共谍“抓走。送他来的水手出卖了崔虎，崔虎被关进死囚营，胸前挂着“共匪”的木牌，想起在家乡头戴“蒋匪”高帽等待枪毙的情景，他觉得人生真是有意思。我一会儿在家乡被带着”蒋匪“的貌似要枪毙，一会儿又被带着”共匪“的帽子要枪毙。在战乱年代也看惯了生死。

一个个犯人被拉出去枪毙，有人带头唱起“国际歌”，许多人跟着高唱，也有人哭泣有人喊冤，崔虎沉默。

就在要枪毙他的前一天晚上，突然有个年轻军官进入牢房进来“选人”。蒋介石因为当时败退台湾，一直认为是党没管好，所以在台湾设立了一个”青年改造委员会“，要 吸收那些反共特别坚定的青年作为储备人员。而这个年轻人就是这个委员会的小头。

说来真的是太巧，这个小头就是当年崔虎在码头送给他船票的那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叫做陈川，陈看到崔虎后说，你就加入“委员会”，我保你一条命。就这样，崔虎顺利的加入了委员会。同时又从原有资料里面找到了他当年在军统的信息，就这样崔虎成为了“青年委员会”的一名正式成员。

崔虎武艺高强，迅速脱颖而出，先是做了警卫教头，不久又凭着与撤退来台的青帮大佬在上海时期的老关系以及陈川的信任，进入了青年改造委员会二组。青年改造委员会当时权势无边，二组负责整顿帮会势力，崔虎参与了建立竹联帮、四海帮的工作，凭着武功和义气，深受信任。

这样平静地过了几年。忽然有一天，崔虎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里问他“陈诚家里有个叫崔魏的是你吗？”崔虎犹豫了一秒钟，鬼使神差地说出了他在脑子里背了千万次的接头暗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对方让崔虎注意一下自己的银行帐户，说会再和他联系。

几天之后，崔虎的账户里真的出现了二十万元——在当时艰难的岁月中不折不扣的一笔巨款。但崔虎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的下一次联系或指令却始终没有出现。那人被捕了？被杀了？没有出卖我？仁义的人都会把比人也想的很仁义！天生讲义气的崔虎决定不辱使命——哪怕不知使命是什么！既然没有任务我就自己找任务执行吧！

崔虎开始贿赂青年改造委员会总部二楼会议室的看门人老谢——蒋经国常在这个会议室开会，甚至蒋介石也来过两次。所谓贿赂，在当时不过是经常买些卤鸡脚和高粱酒陪老谢喝酒。伺机配出会议室的钥匙。

钥匙配好了，崔虎甚至用上了在国共两党特务机关培训的经验，自制了炸弹，准备找机会行刺蒋介石。以报那不知名的联络人至死未出卖他的恩义！

刺杀的机会还没等来，却等来了海峡对岸的噩耗——崔虎的哥哥——打过日本鬼子，蒋匪帮的老八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就因为有个逃到台湾的国民党特务弟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叛徒、特务，被活活打死。嫂子上吊自尽，还被扣上“反革命畏罪自杀”的帽子。崔虎悲愤莫名，发誓不再为共产党卖命。独自在海边把自制的土炸弹投进大海。

从此以后，那个生龙活虎的崔虎不见了，代之以喝酒赌博甚至偶尔嫖娼的一段岁月。直到有一天，自恃武艺高强的崔虎在阳明山一座道观中被一位武功深不可测的老道长狠狠教训了一顿。老道长问崔虎是否武当门下，崔虎说“是”。老道长语重心长地点化崔虎——道之永恒，天地之浩气远远超越人世间的成败沉浮，党派之争。太极不止有无上武功，更有行医救人，悬壶济世的理想与胸怀。崔虎彻底折服，从此一心研究道家针灸医术，日渐平和。

年华如风，转眼到了七十年代初。一天，已担任情报机关台北站站长的陈川请崔虎喝酒欢聚。席间都是情报系统的官员。崔虎喝了几杯后如厕，在一个小隔间里听到外面又进来一人，那人隔着一扇小门在外面小便时忽然说“陈诚家里有个叫崔魏的是你吗？”崔虎大惊之下未发一言。他已经不是那个凭意气干事儿的人了。那人等了一会，开门离去。崔虎通过隔间小门下的缝隙看到那人穿着一双黄皮鞋。回到酒席，崔虎故意失手掉了筷子，在桌下寻找时认准了那双黄皮鞋。

隔天，崔虎找到陈川，提出和陈川做个交易。陈川问什么交易？崔虎说你身边有个高级干部是共谍！陈川大惊。崔虎说如果我告诉你是谁，你给我一本护照和一张机票，我要永远离开台湾。陈川想了想，答应了。

陈川帮崔虎办好了参加台湾在中美洲某小国军事顾问团的手续。临别之日，陈川送崔虎到机场，登机前，崔虎告诉了陈川那个共谍的名字。陈川听后面无表情，崔虎说你要逮捕我吗？陈川摇头说:当年你赠我一张船票，今天我回你一张机票，希望你一路走好，永远别回回来！

崔虎在拿着护照在旧金山转机时逃跑。流落在北加州，住在公园里面。教人习武为生。一次被当年的帮会兄弟认出，力邀其加入北美华人黑帮，被崔虎婉言谢绝。

后来，崔虎改名崔巍，从开设武馆到治病行医，终于等到美国政府承认中医后办起了西岸第一所中医药大学，美洲中国文化医药大学。自此授徒无数，自己却始终孑然一身，终身也没再娶！每次我送他回家，他都要习惯性地打开信箱，在北加州那个落叶漫天的小道上，独自缓缓走进大门，缓缓锁好。我望着他已经佝偻的背，我想：这信箱里，没有一封信自故乡来！除了账单还是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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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松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