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记 (组诗)
共享单车
它静立斜阳里——
喧嚣街边、小院儿门口、榕树下、小巷中
我注意到那种美,而它在处理别的事情
它在慢慢地从身上摘去这一天的行踪
(像游戏结束我们低头摘去衣褶里的草屑)
疾驰或者停驻,烈日或者风,以及刚才
在晚高峰的十字路口与人轻微的擦挂
也铭记一些——
青莲上街,九思巷,不远树下的院子,蓝草巷中
高耸的行道树稍狭窄而明亮的云
有的地方已经消失了
有一天它也将消失
或许明天,或许今夜,下一个时辰
如许事情我们默默知悉而别无他法,我们总是先于
或者晚于身边的事物
这一切的底部,只有炎夏的马路分外坦诚
且竭尽全力朝烈日上缴所有风的褶皱、微妙的重叠
以及个别残存的潮湿
绵密易断,断而又续
这片蛛网,零星的觉醒悬浮如一粒盐在汪洋
在极少时刻而总有那么一瞬——
时间与空间保持某种天真而趋近于同一属性
阴影持续游移,加重
(它简洁的身段亦渐渐没入其中)
姐 姐
也不见得是多久以前的事。那时候
镜子的要紧用处还只是挂在门梁上
用来照退一些不可见之物
——那时人们的想象力还很丰富
在花生成熟的八月末
我用一个接一个快乐的筋斗
一心对付长长三分地里凉毯似的花生藤
母亲一心对付躲藏泥土中的每一颗花生
只有姐姐,第一次
在结满蛛网的木窗前,借一缕微光
认真对付着镜中的自己——
长头发,凤仙花染就的指甲,花生红衣似的唇
村中曾有许多姐姐,在茂盛的芍药花前
像是一夜之间,就告别了一起滚花生地的乐趣
用野豌豆夹做哨子的乐趣、下河抓鱼的乐趣……
一夜之间,她发现镇上电影院放映的
属于自己的电影,又在一夜之间
迎来山坳之外的婚讯
姐姐先于我离开,像是某种背叛
我始终没能找到一个恰当的词语来形容这一切:
每个段落勉强的焊接,分秒间精巧的深渊,转念之失
姐姐整理好衣裙,踩着高跟鞋,像敲击薄冰般
敲破村庄宁静的晨雨初歇时。草叶尖上
雨珠一经结好便饱含坠地之欲,然后
所有事情都如此这般铺展开来:
我也不过是一夜之间
就整理好了行装,一夜之间
绿皮车窗外的夕阳代替了家乡的夕阳
——多么明媚的哀伤啊,在它身后的影子里
结满了果实对花的诀别
读红楼记
七月正午的太阳照着三合土院子
像贾瑞手中的宝镜,不动声色地伤人
打破这一切的是赶集的父亲突然归来:
永久牌自行车链条轻微的咔嗒声
木质院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脚步声
风趁机进来,绕过母亲晾晒的棉被,到院子上空
扯一把檐角高挑的竹梢,用它斑驳的影
将我从泛黄的书页中叩醒——
贾瑞便放下镜子,从重病中缓过一口气来
父亲带回来青苹果和干海带,母亲一如往常
翻检着海带整洁的外层,抖落上面
多余的盐粒,轻声唠叨:
你又被骗了,里面都是烂渣渣
父亲不置可否,轻咳一声跨上台阶,几乎惊扰了
院子一角的阴影里,被过多的盐渍成烂渣渣的贾瑞
在一只青苹果清澈的酸味中艰难地康复
整个暑假,一个人在一部书里病着,一直病到多年以后
即便是将它远置于桌角、书架上、尘埃里
也不再是一只苹果的青所能够轻易消解的了
没有多少人能如阳光和镜面那样
擅长某种平整、乏味,又漫长的修行
少许的盐标出万物,更多的盐在褶皱深处积重难返地
——腌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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