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贞姬的诗

【韩】文贞姬

薛 舟 译

杜甫草堂

前生好像来过这庭院。

刚刚步入杜甫草堂

潜藏在树林中的寂静

齐声欢呼,迎接我的到来。

风抚摸我的发丝。

别担心!不时经过的时代的风

偶尔有些猛烈

别担心!苦痛的生活

很快就会变得柔软

变成明亮的诗

让人们的生活更加丰饶。

前世好像来过这庭院。

温暖的黄昏落幕时

矗立在芬芳树林里的黑色石碑上

闪烁着诗人的绝唱。

诗人千年的梦

因回忆和伤痛而深邃

宛如一只蝴蝶翩翩飞起

鸟 葬

自从看见沙漠里啄食尸体的鸟

我就把世上所有的鸟当作亲人

回家以后,我的骨肉和鲜血

仍像鸟眼一样,尖锐而阴险

怎么清洗也洗不去罪恶的味道

沾在嘴唇上的血色悲伤

和黑色的孤独

写下诗行

无法摆脱作为肉块生活的影子

眼珠因为不安而动摇

翅膀因为伤害而沉重

那么,拖着步步追随的坟墓

出发吧!我的亲人

我亲爱的肉体的魔鬼啊

碾碎全身,化作坠落的雨水落地

最终被泥土的牙齿撕咬

我是一只啄食自己的尸体

被人追逐的黑鸟

骆驼草

咀嚼着骆驼草

这长在沙漠里的刺

我把汹涌的沉默揉进心脏

像骆驼把沙漠塞进喉咙

在干涸的大地寻找一口水,延伸千尺的根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刺向天空

刺破虚空的极点

抵达悲壮的结束

踩过滚烫沙子的尖锐双脚

在黑暗中咀嚼繁星般的毒针

鸟也不能走过虚空

我以舌头喷出的鲜血

我以喉咙流出的鲜血延续绝命

我是沙漠的诗人

我们去摘玫瑰花

——在弗里达·卡罗 [1] 故居

这个著名女人的家

建在破碎的骨盆上

这个女人的家

在蹂躏初冬的加勒比海风中

像背阴植物似的无声地呐喊

在发卡、蕾丝内衣

和唇印依然清晰的茶杯间

心碎的石榴突然迸发出悲伤

婚姻是蓝花盛开的痛苦的神殿

嵌在额头的好色丈夫如神如魔

紧身内衣勒紧流血的子宫

躺在床上

只是画画,画画

这个女人的家

终于变成灿烂如钢铁的画

一切都没有了

爱情、疯狂、革命

什么扫过才会这样一无所有

这样空旷的庭院

有空就去摘玫瑰吧

享受此时此刻吧 [2]

只有骷髅在扭曲着身体大笑

[1] 墨西哥女画家(1907—1954)。

[2] 拉丁语“carpe diem”:活在当下。

我的妻子

我多希望自己也有妻子

春天里笑容灿烂

如花盛开的妻子

每次相拥而眠

便在她身体里播下种子

为我生儿育女的妻子

我为她赚钱

她给我做饭

我在外工作或喝酒时

会收拾好房间等我的妻子

当我写诗

或在沙发上看报纸

悄悄地给我沏茶的妻子

让我不要风流 [1]

每天为我擦拭镜子

总是以崇拜的眼神望着丈夫

仿佛是我的殖民地

名分是我们家的太阳

让我变成父亲变成祖父

为我延续姓氏和族谱的妻子

像很久以前生活在密林的动物

又像不断传出灭种的消息

却依然绝对有用的十九世纪发明 [2]

啊,我多希望自己也有妻子

[1] 引自韩国诗人徐廷柱的诗《我的妻子》

[2] 引自玛丽莲·亚隆的《妻子》

夫 妻

所谓夫妻就是夏天远远地躺着睡觉

如果黑暗中听见蚊子嗡嗡叫

他们就会立刻团结起来抓蚊子

所谓夫妻就是挤多的药膏分开涂抹

丈夫抹完下巴,举着饭粒大的药膏

迟疑着不知抹到哪里的时候

妻子毫不犹豫地挽起裙子

露出肚脐眼

揉搓着那个位置,一起想起

这个月花过的信用卡和电费

虽说婚姻是让爱情虚无的漫长过程

虽说结婚的爱情不再是爱情

不过夫妻却不能以任何名义来衡量

像百年过后依然留存的岩画

带领漫长的风化过程

和旁边静悄悄开了又谢的花草

变成风景

思考着留给我的是什么

看看你手里的东西

凄凉地把手握紧又展开

不知道彼此捆绑的是蛛网

还是铁链

所谓夫妻就是明明感受到彼此捆绑

无法动弹

还是温情脉脉地注视着

年幼的孩子们

寂 寞

最近我爱穿的衣服是寂寞

早晨起床穿上这件衣服

便有刺骨的寒风包围全身

还有无比凄凉的冬雨声

环顾四周,却只有这衣服

包裹着我的腰身

咯吱咯吱独自吃饭的时候

或者小口喝下凉透的咖啡

滑过喉咙的只有寂寞!

用手写。上面是两座重叠的山

下面流淌着弯弯曲曲的河

这就是典雅的寂寞江山的构图!

走在路上会遇见无数的寂寞

像枯枝在摇摇曳曳

有时也会轻轻摘下

落在人们衣领上干草似的寂寞

夜幕降临大地,有时也劝他来杯酒

如果脱下衣服,把裸体

放入无念的被子之中

滚烫的寂寞

立刻抱紧了我

仿佛等待已久

餐桌故事

这里就像历史的发源地

请看泉眼般围坐的餐桌边

勺子整整齐齐的

非同寻常的风景

结构就是有丈夫有妻子

还有膝下的孩子们

所以这里

常常被误解为幸福的源泉

犹如铁丝缠绕的盆栽

我们的家,甜蜜之家

由血缘捆绑

一个理想主义者

在地上建造小小的天堂

也许最终都没能成功

每天都在挖掘爱

漫长的忍耐和习惯的垄沟

也许是适合练习幸福的

最敏感的政治一番地

偶尔孩子会像希望般诞生

团团围坐的勺子们

却将对方吃光

然后三三两两地散开

最后深埋在彼此的心底

餐桌的故事

会持续到天荒地老

也许我们称之为历史

家的故事

女人们生来

就随身带着一栋宫殿

所以无需在地上盖房子

众所周知,盖房子的都是男人

背着钢筋、水泥和砖头

一辈子流血的

男人们,看着他们盖房子

忽然会感到虔诚的悲伤

永恒工地上的男子汉

有时要忍受

辱骂和酒瓶

翻滚的战斗

虽说他们也为分配逻辑和

确立正当性而制定谋略

可是我们所爱的男人们

很快会被拆除,为了黑漆漆的军营

他们在血淋淋的战场上度过一生

也有人说他们回到了

自己出生的女人们的宫殿

总是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

历史怎么想不得而知

或许只有玄妙。因为有生来

便随身带着宫殿的人种

他们长期遭受迫害

被无穷无尽的呐喊所折磨

想来这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结局

成都的宝石

乘飞机去成都只有几小时

或许比故乡更近。

年轻的未来诗人

和熊猫一起迎接我。

有七年了吧?

记忆中的成都不见了

直刺苍穹的文明

如花绽放

挡在我的面前。

车流如江水流动

又像长满银鳞的鱼。

这是有着宝石般深邃诗魂的城市。

来自全世界的诗人们

脚踩千年的诗魂

用诗吟诵

各不相同的孤独和痛苦

好像说着情话。

文贞姬,1947年出生于全罗南道宝城郡,韩国当代著名女诗人,毕业于东国大学国文系,获得首尔女子大学文学博士学位。1969年,22岁的文贞姬获得《月刊文学》新人奖,携诗作《失眠》《天空》登上诗坛,从此以后始终走在韩国现代诗创作的前沿,堪称韩国女性现代诗歌的领军人物。著有诗集《来吧,虚伪的爱情》《罂粟花插满头归》《我是门》《鸟群》《茶山处女》《羯磨之海》《独自陷落的钟声》《秋千挂在比天空更远的地方》《星辰在上,悲伤也芳香》,长诗代表作有《并川的鸟》,另有诗剧、随笔等多部著作出版。

文贞姬擅长以女性视角来检阅爱情、观照家庭、省察男女关系、反思母亲乃至祖母留给自己的影响,而她最为独特的地方恰恰在于始终秉持的否定视角和怀疑精神。否定而不消极,怀疑而不冷漠,文贞姬以宽广的笔触描写世界的荒凉,给予芸芸众生以慈悲的关照,面对生活的无奈和生命的脆弱,又能通过反讽和幽默来努力化解。落实到诗歌语言层面,文贞姬善作家常语,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思想的深度,反思自我,毫不留情地自我剖析,借以照见人性的复杂。著名作家赵南柱曾说,“仿佛孤独地站在众目睽睽的拳击台上,周围是安心享受暴力和残酷胜负的疯狂的眼睛”。真诚到极致便是勇敢,勇于承受读者的审视,这便是“文贞姬诗文学”的魅力值所在,真诚而犀利,坦荡而包容。

迄今为止,文贞姬已获得韩国诗坛的几乎所有重要奖项,比如现代文学奖(1976)、素月诗歌奖(1996)、大韩民国文化艺术奖(2015)等。此外,她还获得过数项国际诗歌奖。她的诗歌已经被译成英语、法语、德语、瑞典语、西班牙语、俄语、汉语、日语、印尼语等多种语言,赢得了广泛的世界性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