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华彦钧(八)

阿炳生前历经20余载为中国乃至世界人民奉献出一部划时代的经典音乐作品《二泉映月》,却万万没想到在他去世70多年后,围绕他及其《二泉映月》的中伤与诋毁,仍然像阴沟里的污泥浊水,既肮脏又没完,不禁令人为他扼腕叹息。那么,阿炳为什么会遭到某些人的如此诟病呢?原因有三:

第一, 鸡窝里怎能飞出金凤凰?阿炳大名华彦钧,祖上佃农,其与父华清和均是为家里生计所迫而小小年纪就走进道观学徒的。道士好当,可是要当上一个道观的道长,没有点真功夫及刻苦劲是不行的。且不说其父,单说阿炳本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二胡达到手指头磨出厚厚的手茧,当手指与钢一般坚硬的丝弦上下滑动摩擦时,犹如碾子碾米粒般硬碰硬,其技艺可谓炉火纯青。

其父华清和年少时本就聪颖,学什么像什么,不仅能很快掌握道观的斋醮科仪,还把民族器乐,比如琵琶、二胡、三弦等玩到骨子里去了,尤其是琵琶,被当地称为“琵琶铁手”。所以,到了中年他就凭实力接班当上了道长。

再说阿炳,他当了道童后,按照道观里的传统规矩,自小就跟他父亲以师徒相称,并学习道教业务和音乐技能,因父亲教导有方,本人又好学求进,很快就步其父后尘,十几岁便显示出其过人的音乐天分。

就这样,华氏父子靠着自身的禀赋和勤奋,逐渐打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父亲华清和眼看着自己的事业后继有人,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但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那些封建卫道士的道教贵族与音乐权贵,是绝对不相信山窝窝里能飞出金凤凰的,再者,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

一方面,华氏父子二人的音乐造诣与才华,以及凭实力博得的声望,尤其是占据了道院道场的绝大部分业务量,引起了当地受到国民党统治集团保护的道教贵族与音乐权贵的嫉妒与仇恨;

另一方面,华氏父子经营的道院雷尊殿,大殿中央神龛中供有两尊一人多高的神像,专职掌管雷电的雷公、电母,南方雨水多,当然雷电多,求神保佑免遭雷劈的信众也就多,每年6月份前后的香火也旺盛,其香火钱几乎可供全殿上下神职人员两年的生活花销。毗邻的火神殿眼见雷尊殿的香火红红火火,这边又信众寥寥,便想出一个阴谋,于1924年初,逼迫华氏父子与火神殿当家签署共享雷尊殿香汛期香火钱的协议,这有点当年黄世仁逼杨白劳那劲啊。结果,不到一年,华清和便气得一病不起,孑然长逝。而阿炳虽然在名义上继任雷尊殿当家道长,但实际上已经大权旁落,失去了全权经营雷尊殿的资格,香火收入早已落入他人的腰包。

祸不单行,经不住父亲突然去世的打击,阿炳急火攻心,致使本已严重的单只眼疾发展成为双眼完全失明。自此,阿炳的人生被推向一条与之水火不容的路,围绕华氏父子二人身世的各种污蔑性谣言也陡然而生,并不断遭到嫉妒、排斥及挤压,其生命历程深陷无端污蔑与诽谤之中,正如我国著名音乐家吕骥先生说的那样,“真是忧患重重,不知何时了”。

第二, 师出无名。中国的传统音乐中,讲究口传心授之规矩,在那个万恶的人吃人、被人吃的封建专制统治旧中国,作为底层劳苦大众一员的华氏父子,不可能得到属于上层建筑的文学艺术,尤其是音乐的教育的机会,只有那些封建士大夫世家才能确保其家族世代久盛不衰。

因此,所谓口传心授,一方面,体现了我国传统音乐绵延几千年不变的传承方式,它确实促进了传统音乐的发展。但另一方面,它又逐渐演变成了封建王朝士大夫文人世家借以维护个人专属权利而不可被剥夺的象征,也同时成为支撑封建反动统治的压迫人民的精神枷锁。就是说,他们利用了这一传承习惯而为自己所用,学艺就得有师傅,师出有名嘛,没有师傅,便被认为是师出无门,自然被排斥在旧中国占主导地位的封建士大夫的行列之外。可想而知,像阿炳这样深爱音乐,又根本不给他机会的民间下层人,要想创作出属于自己的音乐,真实难上加难啊,正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是也。

但是,作为我国特有的传统技艺传承现象之一,即世代以音乐为业的家族家传环境中,不仅传授技艺,还要传授那一过程逐渐形成的世代相传的职业志向、职业精神和职业经验。尤其是做人的传承,历来是中华民族的高尚品格,上述封建士大夫家族倒是做到了师出有名,但却在做人,或人格上与之有悖;而阿炳虽然师出无名,却以其在悬崖峭壁上傲雪凌霜的民族风骨与卓越的音乐品质,赢得了中国乃至世界级音乐家的赞誉,相比之下,那几个所谓音乐世家写的那几本拾人牙慧的书,又有何价值呢?

第三,人生追求不同,音乐的品质必然也不同。阿炳从小家教严肃,耳濡目染,兼之虚心好学、不断追求,无论是学习斋醮科仪的把式,还是刻苦学习音乐,都如他父亲,样样都不差,更是在人格上品行端正、“三观”正确,加之其从小就浸润于道教音乐,后来又子承父业继任道长及受到严格的道规要求,他的为人与做乐,即使嫉妒与仇恨他的敌人,在中伤诋毁他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深受当地民众所喜爱。

正是他这一在长期的潜移默化中,逐渐养成的仗义救助、抑强扶弱的可贵品格,决定了他后来能够超越当地个个出类拔萃、名声鹊起、艺惊四座的所谓“十不拆”等道乐界一流高手,而脱颖而出,鹤立鸡群,创作出一部震惊世界的中国民族器乐曲《二泉映月》。

华氏父子两代经历坎坷与磨难,饱受同行欺辱与霸凌,看透宫观内尔虞我诈、争权夺势的黑暗。阿炳自幼深受其害,因而较之一般劳苦大众,他审视黑暗社会现实就多了一个视角,对封建礼教奴役下劳苦大众的苦难了解,就多了一层深刻,深知旧中国道教上层贵族与整个封建历代王朝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而对国民党反动统治下的道教贵族及音乐权贵与官方配合、对底层普通道士的欺压与愚弄,就更能感同身受,一种要通过音乐的力量,把他面对这一黑暗社会与坎坷人生背后的感悟与思考表达出来的强烈愿望油然而生。

阿炳不可能学过哲学,但这不等于他没有哲学性思考,正如一个人没学过乐理,不等于不会唱歌,帕瓦罗蒂不识五线谱,他的歌声照样震撼世界;阿炳也做不到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能够把被流放期间自己所遭遇的坎坷与其整个民族的苦难结合起来;他也不会像肖邦在波兰华沙起义影响下创作出的《第一叙事曲》那样,充满了豪迈的英雄气概、悲剧性的形象和爱国主义的热情,表达出他那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

但很显然,当其从个人富于史诗般而人类罕见的音乐实践中,洞见中国民族音乐的深厚与博大而形成的宝贵的文化自觉意识,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的民族意识、民族觉醒,不约而同地联系在一起时,当祖国面临动荡沦亡而被压迫人民救亡图存、追求民族解放的革命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渴望平等、反抗封建黑暗势力、冲破封建专制藩篱的朴素情感,与基于自身坎坷深刻体验下形成的对个性解放的向往和憧憬水乳交融、合为一体时,就会自然吸引他的注意力转向更广阔的社会层面以及更多苦难大众的境遇,他的思想就同时具有了某种广度和深度,亦即是说,他的音乐动机便具有了普遍的意义,同时,闪耀着的作曲家情感深沉与强烈感性光辉的乐曲也必然被烙上深刻而持久的历史印记,并突显其有别于轻清柔美的吴侬软语而毫无所谓“糯、甜”之音色以及不可阻挡的内在反叛张力。

我们今天在诠释他的作品,尤其是依靠大乐队伴奏来用二胡演奏《二泉映月》时,对乐曲赋予了那么多所谓深邃、沧桑、苦难、悲愤的意义,凭空添加了那么多外在因素,究竟是谁在用政治绑架音乐,是谁在贼喊捉贼呢?

这就是阿炳要表达的,是那些旧中国的道乐集团、音乐界完全无法理解与体会的一种音乐气韵,人类共有的音乐形象。我们再也不能容忍那些一边诅咒阿炳及其音乐,一边著书捞钱的现象继续下去了。(2022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