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正统(官修)史书大抵有一个大问题:
它们总是用儒学的价值观来衡量历史人物,而非科学客观地解读。
譬如,它们说某皇帝“仁”、“纳谏(听儒生的话)”,那就是好;某皇帝“不仁”,不听劝,即“刚愎”,就是坏。
它们可不管妇人之仁、做作之仁更加要不得;反正不按儒学价值观来做人,就是不对。
儒教徒们选择性地记录甚至改编史实,以此论据来臧否人物,实现巩固儒学思想正统的目的,这就是所谓的正史。
很多人不明白:正史的正,不是史实的正,而是史论的正,道统的正。
他们介绍帝王将相,一上来就告诉你好和坏,造成非黑即白的脸谱式人物形象。
符合儒家礼教的,就是文、成、武、德;不符合的,就是桀、纣、灵、炀。
然而,人是复杂的,也是会变的;人不光有儒学强加于身的伦理道德,也有自身的情感和心理。
很多时候,关键人物的心理是否健康,攸关无数人的命运;他们的人格是否健全,影响着历史走向。
而塑造这些关键人物的心理和人格的儿童期、青少年期教育,传统历史是忽略的。
比如,史书一贯强调隋炀帝杨光的“暴虐”、“虚伪”、“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却不管他的这些“毛病”是怎么来的,只管如何用这些毛病来强化李唐的正统性。
如此史书,何以教导后人?前车之鉴尚且不明,后事之师便不得要领。
那么,杨广的毛病是怎么来的呢?
笔者的观点是:因为他有阴险刻薄、寡恩好猜的父亲,和偏执严苛、控制欲强的母亲。
他的父亲隋文帝杨坚,其阴险刻薄就不用多说了。
他以北周外戚身份,靠着隐忍、阴谋和背叛,花了几年功夫就夺了自己女婿的儿子的江山;改朝换代之后,按着族谱去屠杀北周宗室、前朝勋贵。
史书评价他:自古得国之易,莫过于隋文帝。
背叛和谋反上位的杨坚,自然寡恩好猜,只要风闻某人造反,哪怕是个功臣,一不取证二不调查,一律处死或贬为庶人。
做了几年皇帝,开始作威作福。表面上体恤民力,却要杨素调集数十万民夫建造仁寿宫(避暑离宫)。
由于赶工,致使民夫死者高达十万,尸骨层层堆积于道,来不及处理。
这也不耽误杨坚带着老婆独孤皇后兴匆匆地去“剪彩”,也不知那漫天的尸臭是否饶了两位的雅兴。
终究是死的人太多,表面文章还是要做一下,杨坚前脚唱白脸训斥完杨素,独孤氏后脚唱红脸大加赏赐,还表扬:“吾夫妇年老,无以自娱,(你造这宫殿),岂非忠孝?”
这就是杨广的父亲杨坚、普六茹坚(他的鲜卑名)和他的鲜卑妻子独孤伽罗的做派。
杨广的母亲独孤氏也是个奇葩,正好与杨坚凑一对。
首先,她是个控制欲强到几乎变态的人。
在几十年的夫妻关系中,杨坚一切都得听独孤氏的。
杨坚坐辇上朝,她得陪着;杨坚穿衣服,她得伺候;杨坚吃什么,她决定;杨坚几点睡几点起,她要安排;杨坚的日程表,她说了算;杨坚批奏章,她也得指点;大政方针,她也要参一脚。
她早年不许杨坚纳妾,中年不许他纳妃(帝王纳妃是礼法,不准纳妃也算干预礼法,这在古代是了不得的)。
后来杨坚和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不久,趁着杨坚上朝的功夫,独孤氏就把这个女人杀了。
为此,杨坚策马狂奔至荒郊,大吼道:“我贵为天子,不得自由!”
对于皇帝丈夫还能这么管教,那对于几个儿子,那就更严格了。
其次,她是个极度偏执、狭隘的人。
前太子杨勇怎么被废的?很大原因是因为他母亲不满意。
为什么不满意?因为他的妻子穿绸缎,刚装修了房子,又娶了几房小妾,经常听音乐。
这就是罪过!
不满意,于是撺掇杨坚把儿子废为庶人。在古代,一个被废了的太子,将会是什么命运,他夫妻二人难道不知道吗?
儿子这样管就算了,大臣也这么管。只要有官员被传言好色、纳妾、穿新衣服等等,就得等着被独孤氏罢免。
于是满朝官员一齐摆出清教徒式的寒酸样。
什么叫刻薄、什么叫猜忌、什么叫控制欲强、什么叫偏执、什么叫狭隘……
杨广在这样窒息、紧张的环境下长大,他的心理能健康吗?人格能健全吗?
他不阴险、做作、演戏,就活不下来;
他被压抑太久,所以好大喜功,要一展宏图、释放人性;
他被管束太过,所以刚愎自用,不听人劝,名言就是:“朕性不喜谏”;
他从未自由过,所以野马脱缰、恣意妄为;
他在紧张中度过前半生,所以后半生都在应激状态下,好刑好杀好猜;
他从未体验过慈爱的感觉,所以也不会体会黎民疾苦,终于招致大祸。
这些表现加起来,就能凑成一个传说中的暴君模样。
但这些表现的成因,历史上大概就没什么人研究过。
因为他们君君臣臣得太久了,早就忘了每一个屠夫的心里,往往住着一个受伤的孩子。
历史很简单,因为往往几个人就决定了它的走向;
但它又很复杂,不能简单概括和定义,因为历史,归根到底是人的历史——
而人,是复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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