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者:贝若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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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麻思绪*

乱麻思绪,我认得

你小鱼般蜂拥而来的

刀。

没有人比我更近地

迎风而卧。

没有人像我

被冰雹的旋风击穿

刀锋一般预备出海的

大脑。

(孟明译)

(此诗分为三节,排版所限,每节开头以粗体文字表示。)

*此诗初稿作于1967年6月,系策兰在巴黎近郊圣安娜精神病院住院期间的作品之一。“乱麻思绪”是策兰生造的词,疑似由德语“麻絮”+“心绪”构成,姑且译为“乱麻思绪”,犹言心境或思路纷扰。——译者

保罗·策兰曾谈到新的写作倾向:“我不再注重音乐性,像备受赞扬的《死亡赋格》的时期那样,它被反复收进各种教科书……我试着切除对事物的光谱分析,在多方面的渗透中立刻展示它们……我把所谓抽象与真的含混当作现实的瞬间。”

在他创作的中晚期,策兰是否与埃米莉·狄金森在诗学上有更多共鸣呢?策兰的《灰烬的风采》似乎是对这位诗坛前辈的“灰烬表明那曾经是火”这首诗的思索与回应。策兰的晚期诗作也选择了一种微小的创作形式,这趋同于狄金森简短的诗歌——狄金森说“因为形式是心灵的赠与”。不论如何,两者的作品都点燃了读者心中的解码热情(关于“解码”策兰,可参阅瑞士学者安德雷娅·罗特魏恩著《怎样阅读保罗·策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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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乱麻思绪”展现了策兰如何以诗歌思考,及自我疗治。

“在多方面的渗透中立刻展示它们……”

在这首分为三节的诗中,由开篇的“乱麻思绪”,到结尾“刀锋一般预备出海的/大脑”,发生了某种巨变。具体过程是:乱麻思绪——我认得你——没有人比我——没有人像我——刀锋一般预备出海的……

就字面意义而言,预备出海,即将迎来风浪与未知命运,必须敏锐、警觉的头脑,相比(并未施以描绘的)一团“乱麻”或“迷思”,全然不同。这诸般变化的过程就呈现在垂直面上。

“小鱼般蜂拥而来”:我们可以想到,孩童们喜欢在有小鱼的河塘或泳池里嬉戏,喜欢那种痒麻感,同小生灵相伴的慰藉。

任何译诗,难免会遗失掉原作的某些东西,但也并非不能给原作增添一点什么(在尽可能不损害原作的情况下)。比如,“乱麻思绪”与“小鱼般蜂拥而来的”那种痒麻感之间的联系,就是译者给诗歌增添的有价值的东西(有趣的是,英文中“itch”这个词还兼有痒和渴望的意思)。对策兰而言,诗歌是通往“源始语言”,也即通向存在的道路(诗人是摆渡人,通往“存在之屋”的摆渡人,这是策兰的一个著名比喻),而古老的、民谣的、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的字词,往往构成策兰诗歌的某些基本语汇和特质。字源学、寓言—神话是策兰倾心的领域。

“乱麻思绪——我认得你”表明诗人已从纷扰的心境中警醒;“小鱼般蜂拥而来的刀”是矛盾修辞,似暗示风险与危机。

由“小鱼般蜂拥而来的”修饰“乱麻思绪”,我们有这样的感受:通过比喻,使不同事物间建立起有机联系,想象空间打开了(想象被激活);某种实质被呈现——先是在诗歌内部运作,然后,我们得以透过诗歌语言从外部观察和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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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使诗句在阅读中获得(增添)了一些感触,是可触摸的、生动鲜活的感触。诗歌阐述观念,但却依赖意象。不同语言中,“乱麻思绪”和“小鱼般蜂拥而来的”两种意象之间的联系有所不同,但这种联系并非无迹可寻。在这意义上,翻译或许就是逐步逼近这种联系,并使之再现于另一门语言的过程。

刀,可说是焦点之别称,其锋刃,就是焦点之焦点。

“迎风而卧”:如同猎人和动物般警醒,全神贯注;“迎风”,能迅速、最大限度地体察刀的锋锐。即居于一个有利的位置,洞察精神世界与世间的风云变幻。“没有人比我更近地/迎风而卧”,参考布罗茨基语:“将人类各种各样的困境置于最敏锐的焦点之中。”

“没有人像我/被冰雹的旋风击穿”。策兰的父母死于纳粹集中营;他的写作生涯在不同时期经历了种种毁谤,其中一些对他的生活与创作干扰很大;他自身面临的如同约翰·克莱尔那样的精神危机等等;凡此种种,可作为这首诗以及策兰命运的苦涩的旁注:没有人像我/被冰雹的旋风击穿……

“刀锋一般预备出海的/大脑。”出海:迎接更多风暴和未知命运,以警觉、锐敏的姿态。到了这幅诗人自画像的焦点和高潮,这首短诗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