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杨清茨

近日家里跑水,新装整时,好是倒腾了些日子,竟然把这本文物修缮设计稿册翻出来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在命运的召唤中懵懂踏入这水中月约是十几载前。彼时的我只知道这里曾是京都明朝一座皇家寺庙遗址——妙音寺,又称卧佛寺。

(一)

自2007年夏日回星城一年余,我再次回到曾工作数年又离之北京。只缘为一个梦境,一个不解之谜。一切未知,半月假期,随身行李一件,倒也乐得简单。

下机后撞入眼帘的京都,天穹澄碧,金风送爽,不染一丝阴霾。

而在此前的梦境中,我穿过林立的灰色高楼之间短小的甬道,忽而豁然开阔,青灰砖墙绕成的一处长方形大宅子突现眼前。高耸的楼群环抱着低矮的宅院,墙头砌就微微起伏的波浪状,黑瓦下,红漆大门紧闭。

紧上前两步,推开斑驳的朱门,“嘎吱”一声,藏在时间角落里的春意伴着年代久远的故事便慢慢向我走来。

(二)

提起北京卧佛寺,人们只道是香山的十方普觉寺。

北京香山有一古寺——十方普觉寺,始建于唐贞观年间,寺内曾供奉两尊卧佛像,一是唐代的长3米多的香檀木金身佛(已遗失),另一便是元代的长5.3米的实心铜像(目前世界最大铜铸卧佛像)。蒋一葵编著的《长安客话》中说:“两殿各卧一佛,长可丈余,因此,信众又把这里叫“卧佛寺”。卧佛寺所在的庄园便被称为卧佛山庄,且延续至今。

我于2005年冬日来京工作,上班的地方紧邻卧佛山庄。寺内供一尊5米余长的卧佛,据说是京都第二大卧佛。看似很近,然从山庄正门去礼拜卧佛,须得绕半个植物园。工作地正门、侧门皆有三四武警把守。若从侧门入卧佛山庄,便只有一墙之隔,极其便捷。便常常闲暇时持卡从侧门过去礼佛。山庄往日极其安静。每次一去卧佛寺,寺庙的比丘或尼师一见我,便笑眯眯地递了香给我:“又来礼佛了。这姑娘相貌如此端庄,真是佛缘甚深。”

这样在西山安静无欲、几乎与世隔绝地工作了两年。直到一日母亲右手摔伤,思及父亲刚刚过世,母亲一人在南方难免孤独寂寞,便辞职回了星城。原想此生陪母定居于此了此一生罢了,哪知跟着便莫名生病了,求医问诊累次,却查不出任何病因。一日去唐代开福寺礼佛,寺中遇人指点,言我必须回京了缘且完成使命云云的,起先是根本不信的,便一笑了之。哪知后来身体每况日下,各种药诊无甚效果,每日梦魇缠绕,形形色色之梦境、各种不同之语声呼我重返京城,这样强撑了四月余,后来竟是工作也疲于应付了。只得于离京后的次年再次回京。

回京不日便遇到了张先生,订了姻缘,随后又连续梦见现在居住的小院(也就是明中期的皇家寺庙——卧佛寺,据说曾供奉的是京都第一大卧佛,约7米长余。也就是曹雪芹回京后真正书文之地),且梦中一直有声音唤我前来此院。算来,自梦至买下守护此院已13年矣。

今日翻此文物修缮文件年月是2006年4月,彼时我刚去西山工作5个月。此寺修缮完毕时,恰是我重回京都定居之时。而我出生南京,唯少年时代随父母工作生活于湘楚。

兜兜转转数年,当签下永久使用管理继承权的那一霎那,这3年的点点滴滴如潮水一般涌来。突然想起香山的卧佛寺、曹雪芹故居,而我签下守护的竟然又是卧佛寺且是曹公当年回京后真正寓居并书写《红楼梦》之地。缘否?天意否?一切不得而知。一时竟是错愕无言,啼笑皆非。却有沉重的历史文化重担压在了我并不强壮的肩上。

(三)

而在北京东城二环里,还有另一个卧佛寺。“玄一精舍”就是在此卧佛寺的遗址上复建而来。

这处卧佛寺始建于明代,本名云盖寺,因西廊的铁钟(明朝正德年间制)钟声幽美,亦被称为妙音寺,又因寺内供奉卧佛,被俗称为卧佛寺。其寺里供奉的卧佛比香山卧佛寺里的铜铸卧佛还要长,是整个北京最大的卧佛,且是一座木质卧佛。

卧佛寺曾有三层大殿,天王殿供奉四大金刚,大雄宝殿供奉三位佛祖,第三个殿供奉的正是木质卧佛,卧佛身后侍立十三位佛门弟子。此卧佛长7.4米,法顶束螺旋式发髻,呈浅绿色,面为浅紫色,极为丰满。眉心镶有光珠,呈紫黑色。双目微张,口合,神态慈祥,侧身右卧,枕着狻猊,身披袈裟,双足侧叠外露。

卧佛表现的是佛祖释伽牟尼涅槃时候的样貌,枕北右胁,一臂曲肱而枕,体态安详自如,世人恭称这种姿势为“吉祥卧”。但这尊卧佛却有与众不同之处,佛头与右臂之间有一条缝隙,也就是说头并没有枕在右臂上。这尊卧佛像的灵动之处就在于此,它呈现佛祖在似卧非卧之间的状态,可谓为佛像中的一绝。

至乾隆年间,卧佛寺已破败不堪,于丙戌年(1766年)重修。重修后的卧佛寺,一度香火鼎盛。据《道咸以来朝野杂记》云:“崇文门外卧佛寺,自(旧历五月)初一至初五为开庙期。”每年庙会,东南城一带居民多到此进香、游览。

民国时期,卧佛寺的前殿、后殿相继倾斜,中殿的三大佛像亦遭毁坏,于是将后殿的卧佛移至中殿,身后站立的十三弟子被弃于大殿一角。前后殿相继改建为一排小平房出租给附近居民,成为大杂院。解放初期成立北京玉器厂,在寺内建起了厂房、仓库。所幸卧佛一直供奉于中殿里。

虽然,寺院已变了模样,但每逢药王诞辰(农历四月二十八日),附近的百姓还是会到这里来烧香拜佛。皆因他们相信卧佛能保佑平安,身体有病痛摸一摸卧佛就会好的,头疼摸头,脚疼摸脚。玉器厂对此也是默许,从不阻拦。

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再次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所幸的是,卧佛因当时相关部门的保护没有被砸坏,而是移往了西郊大慧寺保存,现供奉于北京南城的法源寺。

(四)

花市,花市,听其名便知是因花的市场而得名。自明朝,这里就出售各种手工制作的纸花、绢花,在康乾年间竟有花坊千家,尤以绢花著称,栩栩如生,堪称京城一绝。更有清朝《花市歌》云:“花儿市中多市花,市花五色人前夸……枝叶纷挐出春爪,一饭花中尽堪饱……富家生女称国色,一花三日插不得……”在民国年间,这里更成为繁华的商业街。

沧海桑田,曾经人声鼎沸的花市早已消失。如今,徒剩一堵浮雕墙,上刻花市十景,可让人遥想当时的繁华景象。

花市十景之一——“卧佛著书”,指的就是卧佛寺。是谁在这著书呢?曹雪芹。据说曹雪芹家道中落时,曾在卧佛寺居住过,并有感人生的起伏,开始构思《红楼梦》,写下初稿。据传,《红楼梦》第一回,穷儒贾雨村寄居葫芦庙卖文作字,生活落魄,影射的就是曹雪芹自己暂居卧佛寺时的情景。“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文作字为生。”

曹雪芹与卧佛寺的缘分,红学家周汝昌在其《曹雪芹小传》一书提到过,另一位红学家吴恩裕在《曹雪芹佚著浅探》一书中也说“曹雪芹居此(卧佛寺)后即迁往香山”。

雍正六年(1728年)曹雪芹父亲曹頫因亏空大量公款,被撤职抄家并递解京城。这一年,曹雪芹不过十二三岁,也随同北上。回京后,他与母亲居住的曹家旧宅,崇文门蒜市口16号(现为广渠门内大街207号),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曹雪芹十七间半房故居。

乾隆十五年(1750年)前后,曹雪芹的景况越来越差,连“悲歌燕市,卖画为生”也很艰难了。住在蒜市口,就近访游诸寺,日久与寺僧交契,在孀母故去、贫穷难耐凄凉之时,便去了卧佛寺。

史学家张次溪先生在《记齐白石谈的曹雪芹和〈红楼梦〉》一文回忆,他听沈太侔先生说过,相传曹雪芹在家道中落之后,一度曾在卧佛寺里住过。到了1931年秋天,齐白石同他专诚去该寺寻访曹雪芹遗迹,但遍问庙里庙外一带的老住户,都“瞠目无所知”,返家后心有戚戚然,便作《吊曹雪芹故居》诗五首。其一云“都护坟园草半漫,红楼梦断寺门寒”。由目之所及,张园想到曹雪芹一度寄居崇文门外卧佛寺中的萧瑟与悲凉,此句与其五中的“荒园颓壁市南街,废址难寻玉篆牌”相互呼应。齐白石感其诗中之情,取“红楼梦断寺门寒”之意,画得一幅《红楼梦断图》相赠,并于图上题诗云:“风枝露叶向疏栏,梦断红楼月半残。举火称奇居冷巷,寺门萧瑟短檠寒。”诗前系以小引云:“辛未秋,与次溪仁弟同访曹雪芹故居于京师广渠门内卧佛寺,次溪有句云:都护坟园草半漫,红楼梦断寺门寒。余取其意,为绘《红楼梦断图》,并题一绝。齐璜白石。”

闻思及此,叹时间悠悠的长河中,谁曾驻足?

(五)

“性月恒明”之匾额,在历史跌宕起伏的浪潮中,已不复再见。

历史满盈的朱门郝漆斑驳,黑色的门匾厚重朴实。贺敬之先生于2013年首次来院后欣然提下了“玄一精舍”四字。其意释为:玄为玄妙,又谓之中国水墨文化;一取自道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意;精舍便是佛家修行清净之地。后王蒙先生亲临小院时又亲笔题下“妙音吉祥”四字。

如今的精舍是三进四合院,15间房,分为前院、中院、后院三个院子。园林式布局,以南向为主,冬季背风朝阳,夏季迎风纳凉,且按吾之所爱增添了浓郁的江南园林雅致的韵味。

进院子第一眼可见的是半亩方塘,青苔水草映得池水绿绿幽幽。左前方复建一古式四角水亭,朱甍灰瓦,飞檐翘角,闲栏阔廊,雕花饰鹤,堪堪雅致。池畔叠石成山,错落有致。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点缀其间。池里有各色锦鲤,有的浅翔,有的三两团在一块,水中涟漪轻荡。一座曲桥,蜿蜒于水面之上,连接此岸与彼岸。六百年的石碑座已逐渐风化,上端一净瓶观音,慈眉善目,静谧无声。

院中建筑,是按中轴线对称布局,正南正北,规矩齐整。前院用作南书房及饮茶室,穿堂门开,可达中院。中院较前院更空阔明敞,是主要的生活场所。院北是高大的正房,两侧分别有东耳房、西耳房,东面和西面有相对的东厢房、东北角房以及西厢房、西北角房。后院,是一个长方形的院落。穿过狭长的走廊,最北面是用于居此护院辅助用房。

立中院,环顾四周,院内房舍皆有一雅称:伯喈堂、拂染斋、蔽景阁、三圣殿……诸名听来,便知其意。在喧嚣的尘世里,精舍用青灰的砖墙敛起一院子寂静,唯细细的佛音袅袅入耳。

“这是四颗桂花树,从苏州移来已六年余,每年八月满院桂香。今年冷,一直没开花。这些盆里的是银杏艺术盆栽,十几年前从徐州送来。前院还有数十株月季,是从这里移过去的。之前我在中院开了四块花圃,种满月季,开花时竟有碗口大,万紫千红,挺招人爱。可先生不喜,听人说怕刺多影响家庭和睦就移走了。夏天,这小院特别的美,碧绿的爬山虎密密麻麻爬满西边的整个围墙,燕儿、雀儿春来筑巢,会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叫,来回飞旋。鸽子、斑鸠、喜鹊常来院里闲庭漫步。要等来年,你才能看到这些了。”我从西厢房探出身,对新到的助理说道。

“是,这马上就立冬了。”

“等天暖和了,午后,搬把椅子坐在北屋前,闲看书卷经文,漫随书香蔚然。太阳照得头顶的百汇穴与后背甚而全身热烘烘的。或是在南书房笔墨横姿悠然也。”

“我明年还会种新花的,供十方诸佛菩萨。”我心里对自己默默说道。

(六)

墙头的大槐树还是碧净如前,四月底了,槐花花如雪白的蝴蝶到处飞翔,花香弥漫天际,胜过一切悠闲的点缀。院子里,挺立着些许不甚昂贵的庭树,依然递送着绿荫。这绿荫幽丽得可人。去岁新栽的红梅开得很是隆重,银杏叶轻轻扇动着圆圆饱满的叶片。香榧盆栽散落在院子的各个角落,它冷静的面孔仿佛诉说着早已熟悉了这个曾沧桑百年而沉静的家园,就如同在桂花树下与太湖石畔时不时探出俏丽脸庞的月季花的心境一样。

每近黄昏,步出禅房,阳光远去,斜阳残照,满院东风,翠竹细语,各厢房屋檐下的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颇有生气。而当夜晚,院子便会安静得如同一个睡着的孩子,只有满天的繁星在不断闪烁。这时,我会沉醉地闭上眼睛,让晚风柔柔拂过我的脸颊,我的睫毛,我的头发……

人生在世,很多事并不是准备好了才开始。

这个时代的人越来越渴求内心的平静。有人去终南山,寻找修行道场,有人去水乡小镇,追忆似水年华。我曾去过很多远方,当梦境指引我来此地后,我便知道,我属于这里,也许这里就是我的前世今生,就是我此生的香格里拉。

六百年的文化传承让佛法的光辉与《红楼梦》的雍容文雅之经典在此生生不息。我只愿在佛前,乘一缕清风,以一诗、一书、一画、一文度有缘众生。此生也许不为了却尘缘,但为使命而来。

冬去春来,曾经的卧佛皇家寺院,曹公修书之地,如今的“玄一精舍”,我已在此守候十几载,亦历经了无数风风雨雨。我不知晓我还要守候多久,是否需要一辈子的光阴,我只知晓一份承诺便是永久。庆幸的是,这十几载的磨砺并未磨灭我眼里的光,而在静静的清心与等待中,时光亦悄悄治愈了我内心明明灭灭的伤痛。愿我与精舍和光同尘,与时舒卷,在百年的时空中与曹公对话,踏着曹公的足迹,迈出的每一步在未来都会有来自历史的回响。在这烟火的人间,用欢喜之心传承一份中华文化的自信、优雅、从容。

作者介绍

杨清茨,诗人、作家、书画家、主持人。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中华诗词、中国诗歌、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文艺家》杂志编委会执行主任,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学会紫砂艺术专委会主席、书画专委会副主席,教育部中国教育发展战略学会传统文化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及非洲多国文化大使等。诗作散文见于《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诗刊》《北京文学》《星星》《山花》《扬子江》《解放军文艺》《中国纪检监察报》近百家报刊媒体;并入选《中国当代文学选本》《儿童文学》《汉诗英译》《中国2019年、2020、2021年诗歌作品榜》《初心、红旗与新征程》《世界抗疫诗精选》《世界华语乡愁诗精选》(中英双语版)等国内外多个文学版本。

主创的大型音乐诗剧《血沃中华》入选文化和旅游部“百年百部”创作计划重点扶持作品。获第八届长征文艺奖及文学领域多项奖项;诗歌收录央视人文类大型电视纪录片《笔尖上的中国》;诗歌《心灯》荣登中国教育电视台2018年“诗意中国”春晚压轴节目。诗歌多次入选《中国新诗排行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