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公众号：最人物（iiirenwu）

作者：寅之

性骚扰无处不在。它可能发生在学校、职场，也可能发生在地铁、公交、酒馆、餐厅等公共场合。

早在10年前，就有一则数据显示，中国约有84%的女性遭受过不同形式的性骚扰。

另一项调查显示，越是年轻、漂亮的女性，遭遇性骚扰的概率就越高。

22岁的南娟娟（化名），不止一次遭遇过性骚扰，但唯有今年，她选择勇敢站出来。

2022年1月26日，南娟娟在三亚的一家酒吧遭到猥亵。报警后，因各种原因没了后续。时隔4个多月，“唐山打人事件”全国轰动，她在网上曝光了自己的这段经历。

事件不断发酵，三亚警方积极回应，很快对两名涉事人（猥亵者、辱骂者）分别行政拘留4日、12日。

这场猥亵，在南娟娟的努力下，4个多月后终于等来正义。她的社交平台，也成为很多女孩子的“树洞”。

她们向南娟娟分享自己曾经被性骚扰的经历，咨询如何进行维权的问题。有一位女孩被南娟娟的勇气感染，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另一位女孩，准备把猥亵自己的继父送进监狱。

“我想了一个白天，还是决定扒开伤口给大家看。”

6月12日凌晨，南娟娟在网上公开了自己被猥亵的经过。自事发以来，她录下的那段视频一直存在手机相册里，没敢再点开。

“（因为）觉得每看一次，就像又被骂了一遍。”接受「最人物」采访时，她这样说。

南娟娟保留的“证据”，是一段长达十多分钟的视频，发出时，她将其剪辑为1分31秒的时长。那是猥亵发生后，她第一次触碰那段视频，看完，她哭了一整个晚上。

在发布的那段文字中，她说，我穿裙子，我去酒馆，我好看，我会被搭讪，会被性骚扰……由此带来的心理创伤是，从此不敢一人走夜路，也再不敢独自出门旅行。

南娟娟的视频很快有了较高的曝光，截至目前已达到1740万的播放量。在留言区，她收到的评论多达4.6万条，大多是陌生女孩对她此番行为的鼓励与支持。

至于少数人的恶意抨击，南娟娟选择了无视，“大概也只有10个人在骂我”。

视频截图 猥亵者抱着朋友躲避南娟娟

2022年年初，南娟娟和闺蜜策划了一场海南之旅，她们打算用时一个月，游完备受网友好评的一些景点。而这场出行，后来因闺蜜临时有事，只剩下了南娟娟一个人。

按照原先的计划，三亚后海是最后一站。结束行程的前一天，南娟娟与当地一位男性朋友约好去喝酒。

1月26日晚上10时许，她抵达约好的地点，那是一个沙滩清吧，场地可容纳四五百号人。南娟娟对此地最深的印象是，门口有一个大大的月球灯。

南娟娟记得，遭遇猥亵时，身穿白色长裙的她正站立在DJ台的左侧。那是一个让人放松的夜晚，空气里流动着温热的风，四周尽是围在一起喝酒的中青年。

此时，她的手里正攥着一瓶啤酒，等待朋友的到来。

南娟娟

意料之外的事却在这一刻悄然发生。南娟娟突然感到，被人拍了一下屁股。她急忙扭转头，看到的是一位正冲着她笑的陌生男士。

一种被冒犯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气愤地质问对方，为什么要摸自己的屁股。男士却边笑边把双手做合十状，一副向她讨饶的姿态。

争执发生后，男士的三位朋友也加入其中。身高1.6米的南娟娟，处身在人高马大的四位男士之间，丝毫没有畏惧，她同对方理论，并用手机录下现场的全部交涉。

与对方斡旋过程中，南娟娟想讨要一个道歉，等来的却是对面男士的挑衅与辱骂。穿白色T恤的男士，是帮猥亵者说话最多的一位朋友。他们起先用“喝醉了”做借口，试图逃脱南娟娟的“纠缠”。

被问急了，白衣男士甚至给出“那你拍他一下”的解决办法。这句话，让南娟娟感到极度不适，再次被冒犯的她，放大了说话的分贝，却激起白衣男士的辱骂。

南娟娟告诉「最人物」，后来对方中的一名男士也举起手机对着她拍，她试图戴上墨镜，却被白衣男士拍掉在地。

现场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四周都是围观的眼睛，没有一人肯上前干预。酒吧老板过来劝架，才将局面稍稍安抚下来。

南娟娟

等到南娟娟的朋友赶来，再次进行一轮交涉后，对方依然拒不道歉。争执不下，她选择了报警。第一通电话，是南娟娟打给警局的。几分钟之后的第二通电话，来自警局的反馈。

“但那时候我已经被气哭了，情绪很激动，是我的男性朋友替我接起了电话。”南娟娟说，警方抵达后，四名男士已离开现场，外加缺少监控等因素，此事被就此搁置。

带着委屈与愤怒，她订了第二天一大早的机票回了老家。生活似乎回归到以往的平静，但这件事如同“一个过不去的坎儿”，一直横亘在她的心头。

也是在后来她才惊觉，即使没有监控，当初录下的那段视频也是一个有力的证据——面对指控，对方并没有否认猥亵一事，甚至怂恿她“拍回去”。在南娟娟看来，这相当于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如果没有后来的一个偶然契机，南娟娟此前遭遇猥亵一事，将就此翻篇，再无追问责任的可能。

6月10日，和朋友一起吃晚饭的南娟娟，突然刷到唐山女孩因拒绝性骚扰被暴力殴打的视频。当时她正在广州出差，各种爱吃的菜肴摆在眼前，她却没了胃口，“气得吃不下”。

南娟娟叹息说，那条视频，让她回想起自己的经历。“如果酒吧老板当时不拉住他，穿白衣的应该就要动手了。”这样的猜测，让她感到后怕。

第二天，她应邀和朋友出去玩，脑子里一整天都浮现着“唐山事件”中打人的场景。“女孩”“性骚扰”“被打”，联想起自身的经历，南娟娟决定站出来发声。

“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心结，我想要一个解决方案。”她这样解释自己在网上曝光此事的原因。

剪视频，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字幕是她一个字一个字敲打上去的，“我在那里剪，听着他一遍遍骂我，视频发出后，我哭了一个晚上。”

视频截图 南娟娟讨要道歉反被骂

南娟娟没有想过这件事会在网上激起水花。视频的曝光速度，还是惊到了她。接受「最人物」采访的当天，南娟娟留意到，她个人账号的数据显示，视频浏览量已达到5000万次。

事情很快有了眉目。就在她发布视频的第二天，三亚后海的警方打来电话，进行事件的核实。紧接着，两名民警从三亚飞到了广州。他们找她面谈，做了4个小时的笔录，“那天就算成功立案了”。

南娟娟很开心，一直让她放心不下的事，终于有了盼头。

三天后，受案回执书寄了过来。再一周，两名涉事人的处罚通知书也反馈到南娟娟手上。

“警方说是留案底的，也通知了家属，骂我的那位男士被拘留4天，猥亵我的男士是拘留12天。”

南娟娟收到的受案回执

6月16日，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关于结果，唯一让南娟娟感到有些不快的，是辱骂她的男士被处罚得太轻。“他对我进行荡妇羞辱，骂什么坐台、夜总会之类的，只关4天太轻了。”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受害者的一场胜利反击。

在南娟娟网上维权的这段时间，有被骗怀孕生子的网友找来咨询，问她是否有买流量。南娟娟回复对方说：没买，快曝光吧！

另一位女孩不吝表达对南娟娟的谢意。她在6月12日出门前看到了南娟娟的视频，下午遭遇了猥亵。因对南娟娟有过关注，她在事发后的第一反应便是报警。“我敢站出来，真的有她的鼓励。”

南娟娟事件引发关注，更多的女孩找了过来。

近期，南娟娟收到了太多私信，她的社交平台，俨然成为众多女孩子倾诉心事的“树洞”。她们讲述自己曾经或当下正经历着的性骚扰，谈论自己从中受到的影响。

原来这么多人和自己有相似的经历，南娟娟心里很不是滋味。她鼓励大家向自己倾诉，而不是寄希望于身边亲近的人。她在很早之前，曾有过被人伤害的经历，从此再不向熟人交待自己的事情。

“哪天你们关系不好了，你很在意或很痛苦的事情，可能会变成对方刺向你的匕首。”

最让她难过，也让她感到开心的一个女孩，叫乐乐（化名）。

乐乐读初中时，在一个小公园里，被一位叔叔猥亵。“他的手滑进我的裙底，摸我的大腿，我跑了。那个时候我还小，只知道害怕。回家告诉父母，父母说，人家扶你一下而已。所有人都告诉我没什么，他是不小心的，甚至一个同学很天真地问我，为什么要穿裙子。”

从那时候起，乐乐的衣柜里全都是裤子。以前她喜欢粉色的衣服，后来，换成了一身黑。

她戴起了眼镜，拒绝与人沟通，排斥跟人接触。大学毕业后，乐乐依旧不爱讲话，不喜交朋友，微信好友只有56人。

工作后，因不与人沟通，她又辞了职。后来乐乐写起小说，试图在虚拟世界里找寻到一些美好。

乐乐发来的私信

因事事不顺心，她学会了抽烟、喝酒。为摆脱当下的糟糕状态，迎接新的生活，她给自己报了一切可以上的课，插画、配音、心理咨询师……

乐乐花光了所有积蓄，继续使用信用卡付费学习。“最后这些学了都没有用，甚至我已经还款无力了。”

她的家里有一个弟弟，很受父母宠爱。而爱她的爷爷，早已经过世。乐乐想过放弃生命，拿着刀子在手腕上划的时候，她想，假如那时候有人可以帮帮自己，“告诉我，我可以穿漂亮裙子，告诉我，我是受害者。那么我是不是还是那个积极向上，多才多艺的女孩子？”

最近，乐乐又有了轻生念头，但看到南娟娟在网上勇敢与猥亵者作斗争的事，她的内心受到某种触动，仿佛是看到另一个勇敢的自己。

她拿剪刀剪掉了自己养了很久的长发，希望就此与过去告别。

南娟娟收到消息后，担心乐乐做傻事，立马给了她回复。她告诉乐乐，短发也很好看，自己现在也剪了短发。“我也抽烟喝酒，这些并不是不好的，宝贝。”

南娟娟给乐乐的回复

时隔5天之后，南娟娟再次收到乐乐的私信。这次乐乐带来的是好消息。她说，自己写的小说已在网上连载，并成为签约作者，目前她的作品在站内排名很高。

“生活很苦，所以想写很甜很甜的文章。”乐乐告诉南娟娟，她的小说叫什么名字，并邀请她有时间去看，“如果你开心了，我就成功了。”

玲玲（化名）的私信让南娟娟很是心疼，她声称自己被继父猥亵。幸运的是，保留了证据。接下来，她打算把继父交给警方。

南娟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替她痛心，也替她感到开心。”

也有很多女孩子说自己被表哥、舅舅之类的亲人猥亵。南娟娟鼓励女孩们大声说出来，“不要顾及亲情，不要忍气吞声。”更不要因父母在中间做和事佬，而选择放弃追责。

“女孩子要活得自我一点，当受到侵犯的时候，除了你自己，不要考虑任何人。自己的感受是第一位的。”她说。

其实，在南娟娟维权过程中，还出现过一个小插曲。就在她曝光自己遭到猥亵后，那位在海南跟她一起喝酒的男性朋友，找过来将她骂了一顿。

对方称，因接受警方几个小时的问话，耽误了自己的工作，并斥责道：“你想火，别他妈妨碍我”。

南娟娟感到莫名其妙，她同对方解释，自己并没有向警方透露他的联系方式。

南娟娟与男性友人的对话

“那天他是看着我是如何被欺负的，我是怎么哭的，看着我报警的，当然，一直撺掇我取消报警的也是他和那个店老板。可能他觉得被拍了一下屁股没什么……他是我身边的男性当事人，在场的唯一的见证人……我到现在都没有原谅他。”

南娟娟不理解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她也懒得去想，接下来，她希望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提升自我和帮助其他姐妹解决问题之上。

至于网上几位同样骂她“想火”的陌生男性，南娟娟也没什么好回应的，“毕竟只有不到10个人。他们说我蹭热度，我当然是蹭热度，如果不蹭，他们俩也不会被抓。”

这并不是南娟娟第一次遭遇性骚扰，相反，她有过多次类似经历。读小学六年级时，放学回家的路上，一个穿大衣的陌生男性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并迅速打开了衣襟，“他里面什么都没有穿，那是我第一次碰到暴露狂。”

十一二岁年纪的南娟娟，受到了惊吓，从此每天和小伙伴一起上下学。

同样是在六年级时，她还曾被一个50多岁的男人摸了胸。“那个老头迎面而过的时候，他还不是摸，是捏了一下，快速捏了一下，就跟我擦肩而过了。我回头看他，他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走了。”

之后的另一次性骚扰，发生在南娟娟读初二时。她被不相熟的学弟拍了屁股。那次的处理方式是，南娟娟在同校表哥的撑腰下，让对方给自己道了歉。

最让她感到惊恐的，是4年前的一次打车经历。

南娟娟

某天回老家时，南娟娟打了一辆顺风车。这趟车程，大约有一个半小时。她至今都记得司机的相貌，那是一个40多岁的男性，头发有些秃，戴了一副眼镜。

不对劲，从上车时就开始了。关车门后，南娟娟听到司机说了一句，“你好香啊。”

更多的异常发生在上高速后。司机先是发出了让她坐副驾驶的邀请，等车开到一半，又提出了更夸张的要求，“他说，你能不能亲我一下？我有点困。”

快到目的地时，对方甚至告诉她，“你别回家了，我晚上带你去玩，带你买衣服，吃大餐。”

回想起这些，南娟娟依然觉得恨恨的，“他可能觉得我好骗。”

最惊险的一刻，发生在停车场。当时，司机突然将车门锁死，要求亲他一下，再放她走。

南娟娟在慌张中跟他说了一些谎话，同时，又快速向一位男性朋友求助，让对方以很凶的语气冲她打电话。

“怎么还没到？我这就下来接你！”

兴许是这一办法奏效，司机打开了车门，并不忘向她喊话，“记得把你闺蜜推给我。”

南娟娟与闺蜜

那次的经历，她回家后告诉了父母，得到的是一顿斥责。他们怪她打顺风车。但南娟娟明白，那是父母在表达关心与担心。

等到海南猥亵事件发生后，她没了告知父母的欲望。一方面，她不想让他们担心。另一方面，她已经猜到父母要说什么，“比如大晚上不要一个人出去，不要穿裙子。”

这些，都不是猥亵者侵犯他人的理由。但这些话，她很难跟父母说得通。

三亚之行过后，南娟娟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夜生活。她还是偶尔会去酒馆喝酒，也照旧穿裙子，但格外警惕身边离自己距离较近的男士。她也还是会去三亚旅游，但不会再让自己落单。

最近，南娟娟在学爵士舞。她热爱生活，喜欢充满刺激感的运动，比如滑板、跳伞、冲浪、蹦迪。

南娟娟

她有着很清晰的人生目标，要在25岁之前存到一大笔钱，然后去环球旅行。回来之后，再好好赚钱，买个大平层，和闺蜜一起住。

她是不婚主义。尽管不抗拒恋爱，但也不渴望走入婚姻，“我恐婚”。她说。

南娟娟认为，对她人生启蒙起到最大作用的一本书是小学时读到的《简爱》。里面说，人与人之间的灵魂是平等的。后来，随着人生经历的累积，她逐渐否认了这一观点，“我觉得不对。（因为）有些人根本就没有灵魂。”

她又想到唐山女孩的遭遇。“他们多么美好的年龄，多么美好的女孩子，本来开开心心跟闺蜜去吃夜宵，竟遇见这样子的事。说实话，如果那个女孩子是我，就算外伤已经好了，内心的伤是一辈子都不会愈合的。可能在某个独自一人的时刻，我都会想到曾经受的那些伤。”

她补充说：“她们内心的伤痕，是永远没办法被愈合的。”

｜本文采访、撰文：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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