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医院是最暴露人性的地方，对此你怎么看|老幺

“你的病治不好了，想吃点啥吃点啥吧，继续治也是人财两空，你把钱给哥，姐一分，将来哥让你侄儿清明节给你烧纸，不让你成孤魂野鬼。”

这是我大舅站在医院，我老舅的病床前说的话，字里行间，没有亲人的安慰和疼惜，欲望和贪婪不遮不掩，人性的阴暗和凉薄扑面而来。

我老舅静静地躺着，头侧向一边，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充耳不闻，像是睡着了一样。

只有我知道，他此时此刻一定是痛彻心扉，翻江倒海，至爱亲人，在他饱受病痛，时日无多之际，给他的不是关心，而是伤害，病毒侵蚀的是他的身体，而亲人伤的是他的心。

我把大舅往病房外拉：“大舅，我老舅休息呢，你快出去吧。”

“你说说你老舅，明知道治不好了，还往里砸钱，怎么就那么惜命啊？还不如把钱留给你和我家你表哥，给自己留个惦记，将来也有人给他坟前烧个纸，小光，你老舅听你的，你劝劝他，他的钱可不少呢，以后你和你表哥得少奋斗多少年啊？一辈子躺平都行了。”

我本打算把我大舅拉出去就回病房的，竟然被他扯住，一顿信口开河，我没办法再有涵养了：“大舅，我尊你是长辈，可你也得有个长辈的样子，床上躺着的可是你的亲弟弟，他被病痛折磨的死去活来，你咋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我老舅没借你一分一文，他用自己挣得钱救自己的命，哪儿轮得上我们指手画脚？我不图我老舅的钱，我表哥也有手有脚，自己不会挣吗？我老舅住院了我表哥一次都没来看过，别说照顾了，你相信他将来会去祭拜老舅吗？”

“好你个不知好歹的兔崽子，我给你谋划，你倒教训起你老舅来了，你装什么装，你们娘俩天天长在医院，心里的小九九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图钱图啥？就是你亲爹躺那儿，他没钱你都不愿伺候，别说一个舅舅了，你当我傻啊？”

我眼泪夺眶而出，为大舅的人性，为我的委屈，更为我可怜的老舅。

走南闯北的老舅一生坎坷

老舅今年59岁，他6岁时，我姥爷就病逝了，我姥姥拉扯两儿一女，大舅是长兄，我妈是老二，老舅是老幺。

人家的老幺都是爹疼妈爱，姐宠哥护，可我老舅挺惨的。

我大舅接了我姥爷的班，挣钱帮我姥姥贴补家用，我妈一边照顾身体常年有病的姥姥，一边在镇里的裁缝店干活，大舅结婚后，就过自己的小日子了，我妈也嫁人了，生儿育女，一个家庭的重任，一下子就落在年仅16岁的老舅身上。

老舅辍学了，尽管我妈说她会供他读书，可老舅说：“姐，你日子也不宽裕，咱妈又病歪歪的，我就是坐课堂上也静不下心来，让我去社会上闯吧，咱妈的药从年头吃到年尾，我大哥又不管，不能都成了你的负担，我得出去挣钱。”

我妈哭着，把我老舅送到开往大兴安岭的火车上，看着自己未成年的弟弟，柔弱的肩膀背负起生活的艰难，她却无能为力，火车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我妈还冲着我老舅离去的方向张望。

我老舅去大兴安岭做了伐木工人，我能想象出来，大兴安岭森林，夏天遮天蔽日，冬天冰天雪地，一个瘦小的身体，要么拿着大铁锯伐木，要么扛着木头奋力前行，他额头冒着汗，紧抿着嘴唇，木头压的他肩膀生疼，脚步也变得异常沉重，可他必须承受，他肩扛的不是木头，是生计，责任，人生。

后来，我老舅发现了商机，森林里有太多大自然的馈赠，蘑菇，木耳，野菜，草药…，从村民手里把这些山货收上来，运到大城市去卖，从中赚取差价。

老舅辞了伐木工的工作，做起了小贩，往返于大兴安岭和城市之间，后来又在农村开了收购站，在城里开了家山货店，生意越做越大，不只做山货了，他把每个地方的土特产，运到需要他们的地方去，说这叫“南北易货”，生意做的如火如荼，不但让我姥姥颐养天年，还能让她每年都去疗养。

我大舅和我家买房，我老舅每家给拿了20万，我爸大腿做了个手术，我家里条件不好，我老舅还给出了十万块钱，手术费没用完，我妈把剩下的钱还给老舅，他不要，说让给我爸补充营养。

老舅对我特别好，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看我穿得不好，还带我买新衣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给我换一遍，还跟我说：“小光，你好好念书，老舅以前想上学，家里条件不允许，现在咱不愁了，你读到博士后老舅都供你，还是有文化好，没文化在社会上吃很多亏，走很多弯路，摔很多跟头。”

老舅一句话，就能让我感受到，这么多年，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了累，他今天的成绩，付出了多少努力，浸透了多少血汗。

老舅一生孤苦

我老舅一生未婚，听我妈说，老舅在大兴安岭开收购点时，和一个姑娘好上了，姑娘是个孤儿，被乡亲们养大，也是个苦命人，她帮我老舅管理收购点，我老舅一车一车往外卖，两人配合的特别好，感情渐深，惺惺相惜，同心同德，两人生活在了一起，姑娘也怀孕了。

我老舅想奉子成婚，可那时候是秋天，收购太忙了，姑娘说不如等孩子生下来，满月酒和婚礼一起举办，我老舅就同意了。

可没想到，姑娘预产期快到了，我老舅把生意暂停，准备在家陪她，客户一直在打电话催货，姑娘就让我老舅去送货，不用管她，她估计我老舅这一趟回来了，她都还没生呢，我老舅也就同意了。

没想到，姑娘提前生了，半夜分娩不说，还是难产，东北地广人稀，他们的收购点和村子有一段距离，姑娘疼痛难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等第二天早上，村民去送山货时，才发现姑娘一尸两命。

我老舅痛不欲生，他做好了迎接新生命的准备，也做好了抱着爱情结晶，迎娶心上人的准备，就是没做好一夜之间，痛失两个至爱亲人的准备，他很自责，要不是自己出去送货，也不可能发生这样的悲剧。

厚葬妻儿后，我老舅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又恢复如初，但心死了，他不再儿女情长，谈婚论嫁，我妈给他介绍姑娘，他见也不见，我妈问他为啥这么作贱惩罚自己？这也不是他的错，是命该如此。

老舅说是事在人为，如果当年他没钻进钱眼儿里，那娘俩怎么会死于非命？他用一辈子都赎不了自己的罪，弥补不了对娘俩的亏欠，哪还有脸娶妻生子啊？

从此，我老舅就变成了一个挣钱的机器，他在商场驰骋，回家却冷锅凉床，孤苦伶仃，我和大舅家的表哥，他视如己出，表哥结婚，都是我老舅花了180万给买的婚房，操办的婚礼；老舅也信守诺言，从我老舅有能力后，我所有的学费都是他支付，直到研究生毕业。

老舅弥留之际，人性暴露无遗

也许是多年颠沛奔波，一日三餐饥一顿饱一顿，老舅一直有胃病，忙起来他也没在意，胃疼的时候，吃几片药应付一下了事，没想到耽误成了胃癌，还是晚期。

从老舅住院，我就请了年假，和我妈轮流照顾，我爸在家负责做饭，我妈往医院送，我衣不解带的陪护。

至始至终，我表哥只给老舅打过一次电话问了一下，我大舅舅妈也来了，空着手来的，没过几分钟，我舅妈就捂着鼻子，说受不了医院的味跑了，我大舅则假惺惺的对我老舅嘘寒问暖一番，然后就去找了主治医师，问我老舅看病还得花多少钱？能不能治好？既然没希望了，药别用太贵的，差不多就得了，最好让病人办理出院回家，这医院是个烧钱的地方，家里有座金山也能烧空。

气的医生把我大舅呵斥出了诊室，说他在医院见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人间冷暖，可没见过我大舅这样的，病人还有几个月的存活期，我大舅直接就想让老舅回家等死。

被医生怼了一顿，我大舅灰溜溜走了，来到病房就跟我老舅拐弯抹角渗透：

“林子，你还记得咱家邻居大奎不？他三年前也是胃癌走了，医生都说让出院回家吧，没治的必要了，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可他不同意，说他没活够，赖在医院说啥不走，让老婆孩子卖房卖地，到处借钱给他看病，到最后命没保住，把自己亲人折腾的拉了一下子饥荒，还从我手里借了一千块呢，你说他咋想的？死了都不给亲人留念想，既然花钱续不了命了，就不如放弃治疗，把钱留给家人，也给他们留个好，你看大奎，现在他坟头的草都荒了，他老婆孩子都不去看一眼，心寒了，把自己命折腾没了，把亲人也折腾空了……”

老舅知道大舅话里话外的意思，他装听不出来，也不接话，大舅悻悻离去。

没几天，大舅两口子又来了，大舅又去找医生了，舅妈则把我妈拉到角落，吐沫星子乱飞：

“妹子，你平时聪明劲跑哪儿去了，怎么还犯起糊涂来了，林子这病治不好，咱们还治啥啊，他受罪，钱受罪，咱们天天伺候他也跟着受罪，还不如给他办理出院回家得了，他的房子，车子，钱少说上千万，没个一儿半女，到时候，还不都是你家小光和我家鹏鹏的？直接趁他清醒，咱们让他把财产一分，没了那天，还不是这俩孩子给他披麻戴孝？林子病糊涂了，咱们得心里有数，你说是不是？”

我妈当时就哭了，平时那么老实的一个人，指着我舅妈鼻子就骂：“嫂子，你的良心真坏了，老幺对你们那么好，你都忘了吗？你家儿子婚房和婚礼都是老幺给出的钱，我大哥买车差八万，也是老幺给出的吧？对了，还有你们两口子补交的养老保险十几万，都是从老幺要的，他对你们家有求必应，他病了，他们一天都不伺候，来了就这么伤他，一句人话都不说，有你们这么当大哥大嫂的吗？你们只认钱不认人，老幺的钱你们凭啥惦记？有什么资格惦记，我告诉你，你一分钱也拿不到，捐出去都比给你们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