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繁星觉得,还是家乡的月亮圆一些。
离开通利福尼亚的第二个月,他就在父母的督促下,考上了镇里的公务员,虽然薪资微薄,好在工作轻松,他说服自己的理由是这样的:写文字这件事,哪里都能做,哪里都一样。
但的确不一样。
此刻他正骑着共享单车,照例去巡逻一圈甲丁村,老丁站在村口的庄稼地里打趣道:“还巡逻呢,村子里人没得大病,老杨头家的母猪倒是一直不下奶,猪崽子饿的嗷嗷叫,你去瞅瞅啊!”
季繁星敷衍地回了一个假笑,他压根就没听见老丁说的什么,不过从他戏谑的表情来判断,应该不是什么高雅的赞词,他耳机里响着李宗盛沧桑而笃定的声音:“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老李头的声音总能在最无语的时刻给他安慰,好多人都说,他们听歌的顺序,是从周杰伦,到五月天,从陈奕迅,再到李宗盛,季繁星不同,他从二十岁就开始听李宗盛,从此不可自拔。关于为什么喜欢李宗盛,他给出的回答是:“你不觉得李宗盛写的才是人生吗!”周围人怀疑他小小年纪就经历了什么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但恰恰相反,他家庭和谐,童年幸福,就连父母吵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或者说,他的老成是与生俱来的。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懂季繁星,他真正的老成是从离开通利福尼亚开始的。
通利福利亚就是北京的通州,这里虽然刚刚宣布成为北京的副城市中心,但是低廉的房租给很多刚来北漂儿的年轻人提供了合适的住所,季繁星是被迫住在这里的,这是公司在面试他时承诺他的包吃包住,与他住在一起的是一个昼伏夜出的男孩,季繁星只知道他在酒吧工作。
大学毕业后,他追爱他乡,一年后,女朋友屡屡暗示到了该结婚的阶段时,他犹豫了。
他索性一张车票来了北京,他心里清楚,起码现在,这还不是终点。
面试他的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名叫陆菲,在导航失效的高碑店,一个不起眼的转角,虽然门面不大,但是门牌上的“泰山国际影业”却大的让他慌。
他本来想面试“编剧”一岗,但是这个公司似乎在招聘策划设计专员,他本来没报什么希望,毕竟是面试的第一家公司,但与陆菲短暂交流后,一个不可思议的契合发生了,陆菲就来自季繁星追爱的城市,一个根本叫不上名的五线城市,可能是生活中发生的碰巧太少太珍贵了,第二天,陆菲就通知他来上班。
也许是他拎着一个行李箱不想再来回折腾了,听到公司包吃包住时,确确实实动了心,又或许是他急需一个地方重新开始证明自己,总之,他决定了,就在这家公司上班。
他接到的第一工作就是为公司正在进行的爱情电影做一个推介PPT。
这对他来说并不难,难的是要把一个浮夸无趣的故事吹上天,他绞尽脑汁,决定向陆菲取取经。
彼时陆菲一边捋着自己并不厚实的头发,一边刷着韩剧笑着说:“很简单,你先忘记你要描述的这部电影,然后找一部优秀的对标电影,把影评人给这部电影的溢美之词摘抄下来,不就有了…”
季繁星觉得妙啊,但是这部爱情电影哪里能找到一部对标电影,它的开篇是《野蛮女友》,男女主的关系又像《喜欢你》,故事走向像《大话西游》,“失忆,车祸,自杀”雷人因素一样不缺,于是,难点又变成了找一部合适的对标电影。
晚上英雄联盟打的正酣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无力,关上了电脑,他扯下了耳机,耳机里还响着队友迟半拍的骂骂咧咧。
他失眠了,他打开播放列表,让李宗盛的声音回响在狭窄的房间:“不自量力的还手,直至死方休。”
天微微亮的时候,季繁星听到了转动门锁的声音,随后,是凌乱的脚步,开房门,随后一声闷响,没了任何声音。
于是他起床洗漱,看到了醉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查理。
他没问过查理是做什工作的,只知道他每天都是一身酒气的回到家,当自己下班回到家时,查理已经收拾好,将头发用发蜡梳的油光发亮,穿上巴宝莉衬衫,系好GUCCI腰带,夹上小皮包出门去。
两人鲜少有交流,直到有一天,查理慌慌忙忙回到家发现忘带钥匙,只能猛敲门,睡梦中的季繁星给他开了门,随后两人加了微信,毕竟在同一屋檐下,总要有些不得已的交集。
加微信之后,季繁星才从他的朋友圈中得知了查理是在酒吧工作,工作内容可能就是陪去酒吧的客人推杯换盏,虽然得到的报酬并不少,但没人知道,酒精会让他的生命停在哪一刻,至于还能陪几年,也没人关心吧。
季繁星打开客厅的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冲散酒气,随后给昨天在路边买的绿萝浇了浇水,他想着,起码要有一些绿色在,冲淡自己生活的灰。
公司的剧本会又开了一个通宵,他来了之后顺其自然的加入进来,费导和秦总面前的烟灰缸再也没有空隙插下一个烟头,烟气弥漫在空气中,瞬间将他笼罩。
费导看到季繁星进来,显得有些兴奋,忙呼陆菲把昨晚已经焕然一新的故事讲给他听听。
经过一夜的调整,这个已经成型的爱情故事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
费导看向季繁星,期待得到他的肯定,季繁星顿了片刻,忙在脑中搜索着词汇,怎么形容才最合适呢?
“牛X,昨天缠绵浪漫爱情故事已经脱胎换骨成热血方刚的复仇大戏了!”季繁星挤出这句评价。
心里却骂了句:“草,刚刚那句恶心到自己了,人类,啧啧!”
费导很满意的和秦总相视一笑,似乎觉得昨晚的夜没有白熬,或是沉浸在自己伟大的创造力中,季繁星觉得两者都有。
爱情故事真的那么难写吗?
并不是,只是人们很害怕平庸,害怕落入俗套,爱情故事就会失去它的浪漫色彩。
所以他们制造枷锁,夸大障碍,好让这段普普通通的关系有了坚不可摧的伟大。
季繁星觉得,平淡才值得被讴歌,就像李宗盛《凡人歌》里所唱的:“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承认自己的平凡就是高级的治愈。
那一年,影视市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寒冬期,公司好好坏坏起码每个月都在发工资,但从那个冬天开始,秦总开始不发工资了,陆菲和季繁星有些坐不住了,他们讨论着是不是受大环境影响,公司有些困难了,陆菲看了看秦总那辆棕灰色宝马:“应该不至于,秦总还是有办法的。”
毕竟在高碑店东区这些小公司这里,老板一人就代表着公司,老板在,则公司在。
秦总开始不再每日去公司,剧本也进入到停滞期,费导心脏总是在半夜停跳一到两拍,吓得他也不敢再日日熬夜,而是选择去大连修养一阵。
公司也没有什么任务和工作布置给他们,陆菲开始创作自己的剧本《失业阵线联盟》,季繁星开了个公众号,名字是很多人看不懂的梗,写一些意识流的短篇,晚上,若是漫威有新上的电影,他们就结伴去看看,聊聊自己还没来得及实现的“英雄梦”。
他们也还没放弃,或者说,他们都在等秦总的一句话。
终于在次年的二月,秦总对他们说:“公司决定不再做电影了,你们有什么打算可以准备了。”
季繁星没有多想,他没有抱怨自己时运不济,或是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他心态平和的就像死海,就等这一句宣判,然后买票,回家。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就像预谋已久。
陆菲在这一年的八月份,收到了季繁星寄来的葡萄,虽然个头不大,但是吃起来也酸甜可口的,这是他回家后和哥哥一起包了一亩地种植的葡萄。
陆菲发微信问他:“还来北京吗?”
“来啊,周六日北京要是有什么好的展览,记得告诉我。”季繁星知道陆菲问的不是这个意思,但这也算答案。
回到家后的季繁星没有让自己的公众号停更,他会写他最感兴趣的脱口秀,只是这些脱口秀没有在任何一个场所被表演过,他会在下班时,父母出去散步的时候,去哥哥的房间唱歌,还是熟悉的老李头,还有那首他觉得像是描摹了他的人生的:“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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