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7月，上海茂名北路两旁，法国梧桐的枝叶越来越茂密，一波接着一波游客们穿梭于静谧的弄堂和繁华的商业街。

外卖骑手梅凯林已经数不清自己在茂名北路开过几回，但他清楚地感知到，这条路从寂寥到人群熙攘的变化，这是他心中上海的样子。

3月底，他离开家乡武汉，来到上海，成为一名美团骑手、静安寺站的一员。

两年前的武汉疫情中，他曾经受到了一位上海骑手的帮助，此行的目的，是报答这份紧要关头的全力支援。

今年7月17日，他所在的美团配送举办了“骑手荣誉盛典”，表彰那些在过去的一年中表现突出，贡献最大的骑手们。梅凯林也在表彰名单上，他获得了“抗疫先锋奖”，所属的静安寺站获得“抗疫优秀团队”的荣誉。

在梅凯林最新的一条抖音中，他晒出了袋鼠奖杯，这个奖杯金灿灿的，比着点赞的动作，配文是“站在属于自己的高度，看到自己该看的风景”。

（图说：梅凯林在朋友圈晒了奖杯，对他来说，这只点赞的“袋鼠”意味着是对配送员的肯定。）

陪着这座城市从春天奔跑到夏天，梅凯林和他所在的配送站点，也完成了一次意义非凡的成长。

在疫情前，上海整个外卖行业共有8万名骑手。面对突如其来陡增的订单数和运力的急剧下降，能自由活动的骑手必须超负荷工作，尽力保证更多家庭的生活必需品供应到位。在4月的上海，奔跑在路上的外卖小哥要服务超过2500万生活在上海的人。

梅凯林所在的上海静安寺站原本有80名骑手，在疫情中只剩8名骑手没有被封控。

站长范俊杰介绍，在最紧急的时候，这8名骑手一天最多服务了900个家庭。

梅凯林是其中一员。

3月28日到达上海之后，梅凯林在酒店暂住一夜，等待核酸结果出来之后，还没开始找落脚点，就马不停蹄地注册成为美团骑手，并且在范俊杰的帮助下，配好电动车，由老骑手带着熟悉了两天路，便独立工作。

这期间，梅凯林和其他两位骑手都暂住在站点，梅凯林睡在一张一米宽的沙发上，另外两名骑手睡在范俊杰临时购买的床铺上。

4月1日，浦西实行全域封闭管理。

梅凯林渐渐熟悉起静安区和普陀区配送区域的道路，他知道，有不少人在焦急地等待物资，他还能，也必须多尽一份力。

这一天，梅凯林在自己的抖音话题#上海疫情互助#上发了一则视频——“静安黄浦的朋友，需要买什么我可以帮你们送，为这个大城市出份力。”

茂名北路宽敞平整的四车道一眼望到头，没有往日的车水马龙、熙攘游客，这些场景不断唤醒梅凯林两年前的记忆。道路两边的法国梧桐掉光了叶子，只有早春淅沥沥的风声最清晰。

这条视频下面有600条评论，其中不乏求助信息，梅凯林的锁屏不断弹出新私信提醒。情况紧迫，他只能挑一些更紧急的私信回复。

视频发出第二天，梅凯林接到了一个电话，那头一个中年男人紧张地询问梅凯林能不能把自己即将生产的妻子送到附近的医院。他解释，自己叫了很久都没有叫到车，在抖音上找到梅凯林的联系方式，恳求他帮帮自己。

梅凯林成为这个小家庭最后的希望。

他迅速赶到孕妇所在的小区，社区已经开好放行证明。这是梅凯林跑得最慢的一单，这一路上，他两脚基本没有放上电动车，靠一步一步划着开到医院，生怕一点颠簸，影响孕妇生产。三四公里的路程，梅凯林开了半个多小时。

搀扶着孕妇下了车，梅凯林留下一句话：“如果有需要，再和我讲一声，我马上过来。”

他很理解这个男人的焦虑和紧迫，也很理解在疫情中一个新生命诞生的不容易，因为他也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爸爸。

有毅力、又热心的不止梅凯林。狄飞龙是住在站点的另一名骑手，在疫情中，他专门负责接“应急帮手”的单子，配送药品。

狄飞龙是站长范俊杰十几年的战友兼好友，原本在上海做生意，后经营不顺，3月初因站点骑手紧缺，范俊杰开始动员身边的朋友加入美团，成为骑手，狄飞龙欣然接受。

在上海封控期间，美团紧急上线了“应急帮手”服务，帮助老人、孕妇、残障人士等有紧急需求的特殊群体解决困难。在情况最紧急的那几天，狄飞龙忙不过来，梅凯林也加入，他们每天会接到几单“应急帮手”，比如一名身在异乡的中年人请他们给自己行动不便的7旬父亲送新鲜蔬菜；一名癌症患者继续用药，梅凯林前后跑了11家药店，终于买到了药……

在疫情中，狄飞龙往来住宅区和医院，为顾客挂号、取药、刷医保卡、对账……事无巨细。狄飞龙开玩笑说：“那阵子，自己几乎可以闭眼走到静安区的各大医院。”这其中不乏收治新冠患者的华东医院和瑞金医院。

范俊杰用《孤勇者》中的歌词“孤身走暗巷”形容狄飞龙，但狄飞龙表现淡然——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图说：疫情期间，梅凯林在上海市静安区进行配送。）

疫情期间，梅凯林记得，一些配送人员因小区封控没有地方住，“住桥洞的小哥”一度受到关注。梅凯林同站点的骑手就有人露宿了几天，还好，外卖平台联合上海多家连锁酒店、室内体育馆、办公园区等，为因疫情无法返回住所的外卖员提供免费住宿，在4月份，就有超过700家酒店响应美团平台的号召，每天为保供人员提供超5000间客房。

在住了几天桥洞后，梅凯林的同事终于得以住进爱心酒店，结束了漂泊的日子。自上海疫情发生以来，静安寺站已有超过20名骑手陆续住进爱心酒店，在舒服的床上休息，也能更安心地进行配送，参与保供。每个人从睁眼到闭眼，除了停下给电动车充电，其余时间大多在路上。

骑手们每天7点上工，忙到深夜，紧急情况下的工作量是日常工作的两倍以上。为了节约时间，骑手们都会单同时送多个单，直到电动车车头的挂钩、把手都挂不下，身后的餐箱再无一点空隙，才会停下来。

骑手们车上系着的，往往是一个家庭好几天的口粮，“能多送一单是一单”。

在自己这里，“对付”是主菜。梅凯林和狄飞龙会随身携带干粮，饿了就啃几口，然后继续奔跑。

但他们也发现，骑手身上的粮食有时会变多——偶尔，他们能直接将物资送到顾客手上，那家人就会从紧巴巴的物资中抠出的鸡蛋、水果递给他们，以示感谢。

“停下来就会感到累”，除了必须停下来的时候，梅凯林尽量不停。

只有奔跑着的人觉察不到疲惫，也只有感知不到疲累，才能继续加速。

梅凯林每天注意电动车的行驶里程，大概是130公里，是武汉到上海的距离的1/6，但他还想再快一点。

杨浦区的美团骑手张尧也不想停下来。

他一家老小13口人都在上海，所住小区被封，他和和同站点的骑手们在疫情期间坚持送单。

从春天到初夏，张尧感受到上海的温度在一点一点升高。

他习惯这样介绍自己：我叫张尧，弓长张，尧舜禹的尧。

像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他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典故的现代版。

上海疫情两个月内，他许多次送物资到自己家小区门口，远远望一下家，然后骑上电动车，奔向下一单的目的地。

骑手们总是行色匆匆，在清冷的大街上，他们遇到最多的人就是同站点的同事，没有时间停下来打招呼，在交错时互相点个头是最到位的礼数。更多时候，他们还没认出对方是谁，就错过了。

“素未谋面的兄弟，谢谢你”

时至今日，说起当年在武汉疫情中帮助自己的上海骑手，梅凯林依然很动容。

时间回到2020年。他清晰地记得，彼时自己和家里人已经隔离了两个月，物资匮乏，吃了很久的清汤挂面。某天，在等了许久之后，自己在美团上下单的物资终于有骑手接单了。

那是一点青菜、几块豆腐，还有一箱泡面，这对于困顿中的梅凯林一家是奢侈品。

送来这些物资的美团小哥胖胖的，有点憨厚，梅凯林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他想给小哥一些额外的感谢费，小哥拒绝了，然后扬长而去。

梅凯林心里的火苗是在那天燃起来的，他感谢帮助自己的外卖小哥，也感谢支援武汉的上海。

直到他在网上看到上海疫情的消息，那一点火苗，烧成了熊熊烈火。

这不只是梅凯林一个人的心意。当梅凯林的父母得知儿子将到上海送外卖，尽管担心，但还是表示支持。梅凯林供职饭店的老板，在收到梅凯林“我要去上海”的辞别短信之后，很快意会，没有挽留，简单回复了两个字——“加油”。

一座城市的集体记忆，在另一座城市的感召之下，从每个人心中复现。

在梅凯林心里，像这座城市一样炙热的乐于助人的武汉精神，以及对同胞的感激之情，让他没有顾虑，没有犹豫。

去上海，是唯一的选择。事实也证明，他来对了。

他在这座城市经历了无数次2020年时他经历的场景，不过，他从那个感谢骑手的人变成了被感谢的骑手。

遗憾的是，当梅凯林来到上海时，想再次当面致谢时，那位骑手已经回了老家。但他欣喜于自己的行动可以影响别人，也同样敬佩梅凯林“逆行”的勇气。

梅凯林和狄飞龙还很感谢 “范妈妈”——范俊杰。

在上海疫情中，站长范俊杰所在小区也被封了，但身为站长的他依然尽全力为骑手们提供最充分的后勤保障。

范俊杰是退伍军人，在当防空兵之前，曾有一阵子代理炊事班长，烧得一手好菜，比如辣子鸡、红烧肉……“不谦虚地说，我做的饭，色香味俱全。”在站点时，每天晚上，他在家里做完大锅饭，送到小区门口，饥肠辘辘的骑手们迅速扒拉完，一粒米都不剩下，然后开始晚上的工作。他的手艺让骑手们工作的那阵子保证了营养。每天的四菜一汤，把高强度工作的骑手们都养胖了，梅凯林就胖了几斤。

吃范俊杰做的晚饭，是骑手们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也因为他很会照顾大家，大伙儿会喊他“范妈妈”。4月份，平台为这些参与“抗疫”的配送站点送物牛奶、自嗨锅、方便面、口罩、抗原检测试剂盒、酒精湿巾等，“范妈妈”就负责协调自由活动的骑手们，把这些物资送到被封控的骑手们家里。

（图说：2022年疫情期间，范俊杰所在的静安寺站收到外卖平台发放的物资。）

除了物质上的支持，范俊杰还需要在心理给骑手们足够的安全感。封控时期，范俊杰每天都会收到被封控的骑手们打来求助的电话，他会安抚他们的情绪。在范俊杰心里，一个大男人被另一群大男人叫“妈”虽然别扭，但对于骑手们对他工作的认可，他依然很欣慰。

6月1日，上海的2500万人口，迎来了封闭管理解除。

骑手们的生活正在和这座城市一起变好。

梅凯林决定在上海安定下来，他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自由、多劳多得的快乐，想把武汉人乐于助人的精神继续发扬光大。他不准备把睡了两个月的沙发换成床，因为“沙发够舒服”。

静安寺站也活跃了起来，站点的80名骑手都回到岗位。他们所在的美团配送推出“致敬守沪者”计划，累计向上海骑手投入1亿配送补贴，范俊杰、梅凯林、狄飞龙都收到了生活防疫物资。那阵子，为了慰问这些在上海疫情期间做出贡献的骑手，平台还为上海全部骑手提供休闲玩乐折扣券、酒店会员卡、专属理发券、半价景区门票等专属优惠。

前不久，范俊杰的儿子和母亲拿着优惠券，第一次游玩了上海知名的海昌海洋公园。儿子和母亲坐上摩天轮，留下合影，用这种方式迎接复苏的上海。

每天的生活更忙碌了，范俊杰也想办法为骑手提供西瓜、冰棍、藿香正气水等消暑物资。

在梅凯林的心里，上海仿佛只是在春夏之交，得了一场换季感冒，而他和众多骑手们，只是那个给这座城市送热水的人。

如今感冒好了，免疫力就加强了。

九派新闻记者 陈静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