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达文西

我一直相信,《食神》里的「黯然销魂饭」应来自杨过的「黯然销魂掌」。自小龙女别后,杨过以为今生缘尽,悲从中来,创下此掌。

其厉害之处,全在力与情,傲娇如黄药师,也称此掌法只有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可比拟。这悲猛间的奥秘,从其心法口诀可窥一二:

「相思无用,唯别而已;别期若有定,千般煎熬又何如;莫道黯然销魂,何处柳暗花明。」

是的,唯别而已。

这个「别」字,贯穿《食神》始终,成其文眼。史蒂芬·周(周星驰饰)在里面一直在「别」,别骄横、别傲慢、别阴险、别卑鄙、别野心,更别由此一切的荒诞,最后别过往、别知己、别自己。

那么,千万美食,偏偏选了「杂碎面」和「叉烧饭」这街头两兄弟,是有用意的。

它们也寓意了某种「别」,有告别,也有新生。

杂碎面在香港叫「嗱喳面」,嗱喳在粤语中意为「肮脏」。香港是码头城市,旧时苦力多,平靓正的推车小食尤受欢迎。

你看,猪红、猪皮、鱼蛋、萝卜、猪大肠,再以碱水面托底,最后扬一勺热汤,一碗嗱喳面便好了。廉价扎实,异香扑鼻,正好补一身疲乏。

所以,《食神》上半场的主角——「嗱喳面」,实则暗讽史蒂芬·周的黑心无良和肮脏势利。他见人就骂,用水晶胶和双氧水做甜品,用病牛肉做垃圾食品,还将20块的杂碎面卖到99。

「嗱喳面」就是史蒂芬·周的黑历史。

而「叉烧饭」在香港乃至岭南地区,都有着非常鲜明的标签。就像汪曾祺笔下「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时刻,夜归人带回来的甜甜香香的味道。

无论周末,还是过年过节,有人「斩料」(即带叉烧、烧鹅等加餐)回家,那就是胃和心的齐欢时刻。

在嗜鸡如命的岭南,能与之争辉的大概只有叉烧了。它是家的味道,灶头的温度,是街头巷尾的烟火宝物。

就连大人骂熊孩子,也说「生块叉烧好过生你」。虽说气急败坏、怒其不争,但喻得可爱诙谐。潜台词更是,叉烧配得起心头之肉。

一碗粒粒分明、温热松软的白米饭,斜叠叉烧两行,盖个单面微焦的太阳蛋,再烫青菜三两根,洒叉烧汁几滴,一碗要人命的叉烧饭就好了。

要是年轻十年,我能干三大碗。

更何况,在被人胖揍,扑在冷巷饥肠辘辘的落难食神眼里,这是何等光芒四射的神物。火鸡姐(莫文蔚饰)缓缓将它送至嘴边。

此情此景,在末路之人眼里,和片尾的观音下凡何其相似。对了,片尾观音也是莫扮的。

这就是朱元璋「珍珠翡翠白玉汤」的现代版。他还是和尚的时候,有次三天没讨到饭,晕倒街头。

一位婆婆将家里仅有的小块豆腐、小撮菠菜,红根绿叶放一起,再浇上点剩饭,喂给朱元璋吃。

朱重八顿觉天下美味,不过如此。

此后,他一路开挂,当了皇帝,再也吃不到那般奇珍,便有了心心念念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真可谓「雪中送炭人间少,锦上添花世上多」。

这碗叉烧饭,是史蒂芬·周的人生分水岭。他终于为其残暴狷狂付出了代价,被对手(吴孟达)设局陷害,还遭下属唐牛出卖,输个精光。

这碗饭,不但救了他的肚皮,还唤回耻感和良知。

「别」过昔日之我,史蒂芬·周发明了濑尿牛丸,此谓之翻身,还有了开分店,上市,分拆再上市的宏图,此为翻心。

一直暗恋食神的火鸡姐,越来越难掩爱意,为他挡刀,唱「情与义值千金」,吓得史蒂芬·周打车去少林,要学厨艺。

而火鸡,也痴痴跟他北上,中途遇到吴孟达和唐牛派来的杀手,为他挡了枪,掉下山崖。

欠此女子,溅泪少林,一朝悟道。出师时,史蒂芬·周已满头斑白。

正应了黯然销魂掌心法第一句:相思无用,唯别而已。

所以,与唐牛最后一战,既是争,也无争,因为他知道对方早已布下黑手,连裁判薛家燕也被绑了儿子威胁。

他来,是因为无论达叔还是唐牛,都是他种下的因,他要化解这个果。

果然,史蒂芬·周的佛跳墙被达叔做了手脚,还剩两分钟时炸了。

食神也茫然,还能做什么呢?他问梦遗大师:「请问大师,你一生中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

大师说:「这个问题要问你自己。」

那自然不会是「嗱喳面」,那只是他曾捞金的手段,欺骗世人的工具,他甚至未曾认真尝过。

唯有那碗叉烧饭,早已入骨入髓,是情义,是顿悟,更是新生。只是当年做饭的人,已经不在了。

于是,史蒂芬·周使出平生绝学,以内力震断肉块筋络,且催火武烧,让每滴肉汁都封在纤维里面,有如江河汇聚,再以火云掌煎溏心蛋,似烧未烧。

黯然销魂饭一出,已无关输赢。就像杨过的黯然销魂掌,我的无敌,与他人无关,「唯别而已」。

纵使观音降世,号令食神归位,他已别过俗世之我,并将殊荣赠予世人: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食神。或者说,人人都是食神。老爸老妈,大哥小妹,男孩女孩,只要用心,人人都是食神。」

只有这碗叉烧饭,才能承托起这样的烟火哲学。

一家人齐齐整整,平平安安,心之所在,便是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