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山新塘
是那年承包到户
分给我家的一口山塘
每天我打开家门
只要愿意向东仰望
就可见它系在半山腰的高度
它其实不新
我问父亲父亲说它至少快六十年塘龄
它的水源来自雨季山上沟渠的洪水
记忆中它的血液一直很深很清
以致我和伙伴们的童趣和少年都留在了这里
就算在当年
也没人去琢磨陈家山新塘的高度
只有我曾经无数次站在那挺拔的塘坝
眺望山下的五谷丰登和一片祥和
原谅我至今还只是空写热爱的瘦个子诗人
我扒开茅草 高瞻远瞩
只是
坝下的梯田长满了遗忘和荒芜
山下的院落遍布着留守和孤独
陈家山新塘已可有可无
连它自己也接近干涸
这是五年前的夏天,我回到故乡,为老家陈家山新塘写的一首诗歌。五年前,我身体还很健康,我是用四十五岁健康中年男人的双脚爬上去的,而从去年起,它对我来说,就是我眼中的万里长城,珠穆朗玛。去年从长沙住院回来,很多次我站在门前的马路上向东朝座落在对门山腰上的它眺望,企图用自己的意志翻越它,但是,总感觉有点悚,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的双腿不答应。后因行程匆匆,在老家没呆几天,心理准备也不够。但是今年,我不知怎的,总想实现自己的这个愿望。
在老家,虽然住着条件简陋破旧不堪的老房子,但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我重新做回儿子,父亲也找到了做父亲的感觉,他觉得他虽然老了,七十四岁高龄了,但他还能给儿子力所能及的照顾,他尽到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他还是有用的;而我虽然五十岁了,还能得到世上除了他谁也无法代替的父爱,我也是幸运的。我心安理得本能地接受着这种血亲之爱。所以我住得踏踏实实。我就是要让自己的肉体与心灵彻彻底底地放个假,享受一下平凡又平静的乡下生活。另就是感到来日并不方长,我和父亲的身体都充满各种可能,只会越来越差;我在两千五百多里以为的地方有自己的小家,很难得回一趟故乡,所以我要珍惜这和父亲在一起生活的美好时光,过好每一天。
和城市夏天相比,农村更大的优点是安静,开阔,凉快。虽然它荒芜落后一点。老宅虽老,但地势高,传统的砖瓦结构夏天爽凉,又加上父亲打理得非常清爽,所以家里居然没一只蚊子,而村里其他家都有。我是一个特别惧怕蚊子骚扰的人,家里没蚊子,又凉快,特别热时才需要开一下风扇,所以我每天都睡到自然醒。每天六点多一睁开眼睛,只见阳光已爬到隔墙上,然后,它随着时间位移,落在我睡的床架上、席子上,再后来落在地上,靠窗户的桌子和窗台上,最后停在阶级上,直到中午,太阳直射的时候,平着屋檐,再后来,把房子的阴影投在禾场上……
睡得好,生活有规律,加上父亲悉心照料,每日准时三餐,所以我精神饱满。我有了翻越陈家山新塘的冲动。
去陈家岭新塘,得先下山,再穿过山下一段平坦的田野,再爬陈家山。我站在门前禾场上眺望,估摸单程一里半左右。距离倒不长,主要是路途坎坷,要下山上山,现在山路都荒废了,杂草丛生的。
我问父亲去那的路怎么样,他说比去坟山的路好走一点。因为这路至少他常走,他割草喂鱼,夏天每日必走。
我说,我准备去看看陈家山新塘。父亲听了,立马阴下脸来,说陈家山新塘有什么看的?现在它不贮水,山上沟渠毁了,没什么水进去,现在它只有一尺多深,有什么看的?再者,这么远,这么热,路又不好走,你去看它干嘛?
我早料到父亲是这个态度。他一是护子心切,怕累着我,摔着我;二是不理解我,一个干枯乏水的陈家山新塘有什么看的?换从前水宽水清水深两三米的时代,还有看的!
父亲当然不理解我要挑战自己的那颗心!
我还是暗下决心,要背着父亲去翻越它!我在寻找时机。
机会终于来了。
老时间,下午六点过后,太阳要下山,气温降下来路上阴着的地方也多的时候,我见父亲出去了,我拿着一根平时不用的竹杆,当做拐杖,并背了个包,里面放着两瓶矿泉水,出发了。
我小心翼翼有条不紊地下山,再过平地。竹竿的作用很大,支撑着我前行。
我准备爬陈家山。
上陈家山的路比刚才下山的荒芜,又是上坡,比下山要困难很多。我就是左腿抬不起来。加上路上有杂草羁绊,我停下脚步,坐在地上,喝点水,先休息一会儿。
陈家山不高,垂直高度不过六七十米。但此时的它,就像我前面说的,就是我的珠穆朗玛。就像去年我站在病房里,透过窗户眺望不远处的岳麓山。它们都有点可望而不可及。
我歇息几分钟,借助拐杖和手,站了起来。生病以后,双腿乏力,我起身都要做很大准备。
我准备继续上路。
才走几步,只听见父亲在背后又急又气地喊:“叫你不要去爬陈家山,你偏要去!”
他走到我面前,继续:“这么高的山,又是上坡,你怎么爬得上?”“回家吧!”
看他这么急,这么气,我还是坚定自己的决心,要爬!今天一定要爬上去!
埋怨归埋怨。父亲还是尊重了我的决定。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决定了的事,就不会轻易放弃。
接着在他的帮助下,我很快爬上了陈家山新塘。一对腿脚都不方便的父子,携手爬山,本身就是一种令人难忘的经历。
不出所料,陈家山新塘,比五年前还要让我失望。水是黄的,果真很浅!估摸一尺五左右!我看见几条草鱼在游,它们搅动水下的淤泥,把浑水拖在身后!我瞅见这些,心里非常难受!这哪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陈家山新塘!
如果说八九十年代是它的青壮年,而现在已到了它的暮年。
父亲带点遗憾的口气说,现在的鱼长不大了,因为没有水,养不住鱼。从前养过十斤十几斤的大草鱼大鳙鱼,现在最大的草鱼,也就三五斤,而且只能养一点点。
我想起那句有多大的泥起多大的灶!有多大的鱼缸,养多大的鱼。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准备了一年之久,我当然要好好看看。
接着父亲叮瞩我别乱走,他去割几把草,喂鱼。
我说好的。
我年少年轻时曾无数次爬到陈家山新塘,一是游泳钓鱼,二是习惯坐在或躺在塘坝上,朝北眺望远处的群山或仰望头顶的蓝天,眼里有景,心里有梦。
而现在,就像前面写的诗歌一样,都一去不复返了!
唯一还在的是,我还是那么喜欢站在高处,眺望群山或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仰望头顶或湛蓝或魔幻的星空。
我用竹竿扒倒一小块杂草,然后坐下来,像从前一样地朝北眺望。
群山还是那些群山,郁郁葱葱,连绵不断;房屋早不是从前的红砖瓦房,高楼多了,别墅多了,荒芜的田野也越来越多了……
不为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陈家山。我想起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她和陈家山新塘,又有怎样的命运牵连,又走向何方……
老伊写于2022.7.26砀山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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