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档案

时间:2022 年 7 月

姓名:周女士

年龄:33 岁

地点:河北省石家庄市某小区

职业:美甲店老板,在感染新冠肺炎后,信息被泄露,遭遇网暴

这是治愈的第 16 个口述故事

当我找到周女士时,距离,已经过去了 18 个月。

去年 1 月,这位美甲店店主确诊新冠肺炎,两个月后出院,因为没有暂住证,她只能回到老家,和同村人一起接受为期 6 个月的封控。

她开了三年的店铺地址一度被曝光,在医院时,房东提前解约,「人家说业主都有意见」。

这一次见面,对话时,她时不时扫落在裙摆上的灰屑,那是给上一个顾客修整指甲时沾到的。她送走店里的人,确认门是闭上的,现场没有其他人听到关于生病的过往。

2021 年 1 月,周女士被确诊新冠肺炎。她的真实姓名和行动轨迹被当地卫健委公布在网络上。

在医院的周其后又发布了一条抖音视频,给确诊的自己打气。这是个小号,日常最多不过二三十赞,「跟朋友圈似的」。但这条视频被越来越多人看到,一周后,涌进了 8000 多条评论。

因为行动轨迹覆盖石家庄两个小区,越来越多关于她的个人信息被曝光在网上,掺杂着谣言:「刻意瞒报」「不接工作人员电话,被警察找到按住」。

因为行动轨迹覆盖两个小区,这两个小区被封后,陌生人加了她的微信,把她拉进一个全是陌生人的群里,要求她道歉。

我们第一次找到她时,她正身处事件漩涡,试图厘清时间线,回应质疑者。

但很快,周女士发现,没有用。她剖出那些话,但被一面墙拦住了。

「有些人听不见。」

指控、质疑、流言、辱骂,经许多张嘴,在互联网上不断复制再复制。

她的名字、职业和地址在互联网上至今可以进行关联搜索。一些只有她和所谓朋友知道的隐私,被披露出来,甚至几度扭曲。

周女士的生活好像一条抛物线。去年 1 月之前,作为一个单亲母亲,独立用积蓄买了车和一套两居室,她和女儿在这个城市有了落脚地。她自信满满,计算过收入之后,认为自己能够负担余下的贷款。

她的生活一直上行,直到疫情在河北藁城爆发。

坐在我对面,周女士掰着手讲从前,「那时我真的很拼,有的顾客说凌晨一两点想做指甲,我就等着。她们对我也好,给我带宵夜。」

「我知道自己要很努力,我至今还相信努力就会有好结果。」

「但现在很困难,我做不到了。」

她别过脸,捂住一只眼。

「这样说会让人觉得我很软弱吗?我不想。」

「不会,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反应。」

周女士的美甲店重新营业,她再婚,她在抖音上拉黑了 400 多人,住院期间的视频被她隐藏。

她试图拼回感染新冠之前的那个自己。

「现在看起来也没那么惨是不是?」有朋友劝她,向前看,别回头。她也照着去做。

「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还是有一点难以释怀,一点点。」

以下是周女士的讲述:

生病

我是去年 3 月出院的。说来很有意思,我爸和我妹都很早出院了,只有我,不知道跟情绪起伏有没有关系,今天检测是阴性,明天就是阳性,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个月。

我住过单人间、三人间、两人间,看着身边病友来了,出院了,又有人来,又出院了。

到了后面,我对这个病一点压力都没有。我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起初有点鼻塞、流鼻涕,再也没别的了。现在身体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我老家在藁城。2020 年 12 月 27 日和 29 日,我从石家庄开车回家,因为孩子在老家那边上幼儿园。我到家一般都很晚了,九点多十点,我也不会在村里逛。到家,给闺女洗漱完,搂着她睡觉,第二天送她去上学,我开车自己走。

1 月 2 日,藁城第一例疫情病例通报出来,我一整天都没心思看新闻。因为胃疼,我几乎躺了一天。这是老毛病了,一胃疼,就感觉发热,出汗。

这也是在网上被人攻击的一点,因为流调信息上写「自觉发热」,这是我自己提供的。很多人说,「她都发烧了,还乱跑」。

但当时,我完全没把这个症状跟新冠联系在一起。前一天我状态挺好,去收房,跟售楼处的小姐姐一直聊天。后来,这个小区没有因为我被封,跟我接触的工作人员被隔离,但是她在我住院的时候一直跟我联系,给我打气,没说过埋怨的话,我心里其实很感动的。

第二天中午,我爸打电话说,连夜封村了。那时我爸他们还没有做核酸检测,我压根都不会想到,这事儿会发生在自己家人身上,也不会联系到自己身上。

我在石家庄一个小区租了个房子自住,在另一个小区和一个做美容的姐姐合租了一个店,半边做美甲,半边做美容,两个地方开车几分钟。1 月 3 日下午四五点,我去了店里,当时给一个顾客做了美甲。

晚上七点多,顾客走了。我给自己做了个指甲,十一点多回家。

后来有人说我没事儿大半夜在小区逛,但因为工作关系,我几乎没什么时间逛小区,甚至连小区有多少栋楼都不清楚。日常的快递是店里员工帮忙拿,我平时都是开车从地库走。

1 月 4 日,我爸核酸结果出来了,阳性。我一知道这事儿,拉着跟我去收房的朋友,开车去了胸科医院做检查。

后来,我和我妹都确诊了。很多人抱怨我们行动轨迹多。但我们是需要养家糊口的,你在我们的轨迹上基本看不到生活娱乐的信息,都是两点一线,只有中间,我去收了个房。

1 月 5 日早晨九点多,我醒来,看到很多未接电话,大都是凌晨打来的,还有我爸和我妹打来的未接视频。

我按顺序回拨,胸科医院、居委会、疾控中心,我知道了自己核酸结果阳性,提供了信息资料。

部分未接来电

图源:受访者供图

过了一个小时,来了两个工作人员,我隔着门跟他们对了之前的行动轨迹,就转运去了医院。网上公布的那些轨迹,都是我提供的。

但当时网上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都有。说我「隐瞒行程」,「故意不接电话」,「被警察上门按住了」。

我后来想解释,说自己就是两点一线,每天从地库走,有时候为了迁就顾客时间,甚至凌晨三四点下班,我是为了告诉他们,除了顾客,我接触不到更多小区居民。

但好笑的是,传言又变成了,「开的是夜场店」「几个大哥养着」。

崩塌

我跟你们聊过之后,把澄清的文章发给那些骂我的人,希望他们能看看这些解释。

但说真的,影响不大。

他们一直在网上骂,重复这些话,差不多到去年 3 月才有平息的苗头。那时,疫情平复了,我也快出院了,出来面对的都是烂摊子。

我租的两个房子都解约了,那时我人还在医院,闺蜜帮着把东西挪走的。顾客接二连三要求退卡。但说实话,我当时没什么钱了。

可我原本的人生不是这样的。

在来石家庄之前,我跟着同学去苏州的一个厂子待了一年,就是那种流水线的工作。

后来我到了石家庄,也开过一段时间的服装店

2017 年,我去了美甲培训学校,起初是摆夜市。那年 8 月,我有了自己的第一家店,半年后,我搬到了疫情被公开的那家店,和另一个做美容的姐姐一起,生意特别好。中间我本来又开了个门面,但一方面受到疫情影响,另一方面,我一个人两头跑也顾不上,最后只能把这个门面关了。

我当时的利润是真的可以,房子和车也是因为开了这家店有的。你能理解我当时有多兴奋吗?我在这个城市,终于不用来回搬家,我有一个稳定的,属于自己的落脚地了。

我当时真的很努力,有的时候感觉也不是为了那二三百块,只是因为顾客对你有信任有期待,她们想多晚来做美甲,我都答应。

我对人一直不设防,当然,现在不这样了。我那时一边跟顾客做美甲,一边闲聊。因为都是熟客,我觉得是朋友,家里什么事儿都跟人说。

到后来,也是其中一些顾客,把我家的事情,我的朋友圈放在网上。也有人,站在楼道口跟邻居讲八卦。明明前一刻,她们还在给你留言,「要加油啊」。

很多人说,你自己先发的抖音,被挖出来你活该。

我开始只是想发泄一下害怕紧张的情绪。

核酸阳性之后,还需要进一步确诊。我也在等结果,可能还有点侥幸心理。

但我知道消息,是一个顾客转了有我名字的新闻链接。那个上面太清楚了,有姓名,有行动轨迹,稍微熟悉一点的就知道是谁。

知道自己确诊是通过新闻链接

图源:受访者供图

今年 3 月,我通过律师找到卫健委,相关部门的负责人说,因为当时工作量太大,工作人员没有做好审核。

他们承诺会消除影响。但在找他们之前我们能搜到的信息,现在还是能搜到。

刚知道确诊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在意名字被公开这件事,满心都在「确诊」本身。我追着医生问,我是不是会死?我怕死。

医生说,你这么年轻,基本上,好好配合治疗就行。我又哭着给朋友们打电话。

等心情平复一点,我去洗脸,脸都肿了。我就敷个面膜,顺手拍了个抖音,简单说了几句。因为我家人也感染了,我当时心里也挺害怕,但还是想着给自己和家人打气。

当时,我没有发朋友圈,而是发在这个上面,因为微信朋友圈全是顾客,我怕影响工作。抖音只是个小号,全是熟人,点赞最多的时候也就二十多。你知道我有多敷衍嘛?敷着面膜说了几句话,给自己打气,也没有唱跳。

然后这条莫名其妙被顶上去了,好多人冲进来了。

有的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有人那么阴暗。他会把自己完全不了解、不认识的人想象得非常阴暗。

也有男的发信息,说「美甲店这么挣钱,别是有什么灰色收入」。或者说是别人养着我。也挺好笑的,他们好像没办法相信一个女人能凭自己,不靠男人挣到钱。

你们那篇文章发了之后,我自己也写了两页,截图发布在视频里,但很奇怪,前后的视频浏览量都是几十万,这条澄清的视频,浏览量几百。

我不在意那些看不到我的人,他们骂我,我骂回去就行。但我在意的是现实生活中可能有交集的这部分人,他们对我的工作生活有切实的影响。

想影响他们,太难了。

我那时候整夜睡不着,担心真的因为我,把那两个小区的人感染了。后来才知道,那两个小区没有人确诊。我真的松了口气。

不断有人加我微信,要拉我进群挨骂。也有人想搜集我「故意瞒报」「到处乱逛」的信息。

我报警了,警察去调解,跟他们说,不要再传这些了。

新的流言又出来了,「那个女的找人冒充警察,威胁我们」。

说真的,流调信息属我的最长,我特别认真地回忆自己的轨迹,生怕遗漏会连累其他陌生人。甚至住进医院之后,我还一直回想补充行动轨迹,如果我真的隐瞒行程,法律都不会放过我的。

一些当时打印下来的留言

图源:受访者供图

重建

很多人跟我说,你不要再发视频了,何必跟这些人见识呢?心情也会不好。

不行,这是我唯一的渠道了,我只能通过不断发视频,告诉你们,我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人被骂总会有很多理由。我前后拉黑了 470 多人。

比如,我敷着面膜拍视频,有人说,你对得起医护人员吗?他们那么辛苦。

但说真的,我一直很配合治疗,从没有医护人员因为我敷面膜、拍视频指责我。

当时和我一起在医院的医护人员,他们中不少人会天天刷我的视频,这可能是他们缓解自己情绪的一个渠道。在他们看来,我们是一体的,我们一起在打一场仗,胜利最后是属于我们的。

甚至有时候来了领导、大医生,他们也愿意过来露个面。

还有一个视频,是我入院之前做的美甲,有一根指头贴了甲片,没工具卸不下来,特别长。

一个大主任来巡房,医护人员说拍点啥,我说要不就拍这个指甲,你们随便说点啥。

在这个视频里,主任很好奇地说,你这个指甲怎么长的啊?后来说,留着吧,挺结实的。

但评论里有人说,你还有心情留指甲,你挠到医护人员怎么办?事实上,没有一位医护人员提到这一点。

很多病人也看到我的视频,他们觉得在我这里找到了勇气,同样生病,而且经历了那么多事儿,我心态看起来还可以,他们觉得我挺神的。

病房里有可视电话,主要是医生和病人之间沟通,询问当天的情况。病房之间也可以互拨,有时候,我也会接到一些病友的电话,互相打打气。

我对这个病本身真的一点压力都没有,感到压力的都是连带的那些。

一些事情不是集中在网上,不是「你不看就完了」,也不是把人拉黑就完了。我被房东提前解约,跟我合作的人因为这件事受到影响,我的顾客也来找我退卡,甚至有人来新店里当着其他人吵闹,说话很难听。

房东要求解约,因为「人家业主都有意见」

图源:受访者供图

我的生活不是归零,是变成负数。

我出院了,没有暂住证,只能回老家村里。我们那边封控了快半年,后来稍微放松一点,可以在村里逛逛。但要出来,就必须等到所有人体内相关数值回到正常人的指标。

那时候一周两三次抽血,你看我这两条胳膊,现在还能看到这一片皮肤颜色不一样了。

封了那么久之后,我第一次出门,感觉什么都不一样了。不是说不能跟人沟通,是你看到外面的世界,觉得自己脱轨好久了。

后来,我抓紧时间让新店重新营业。对于一些顾客,我实在退不了卡,答应免费给她们延期半年,我最近刚把这部分还完。但这些跟着我好几年的老顾客,没有人再续卡。我们现在的营业额可能是之前的一半。

我跟银行商量延期还贷,解释是因为感染过新冠。我还记得对面一个人很刻薄,「你还不上之前买什么房」。可是我之前算过自己的收入,我明明是可以负担的。

「不是我想得这个病的」,我跟他强调,咬着牙。

我提交了自己的确诊病历,还有一系列相关证明,银行批准我延期。

现在,我但凡有一点钱,就赶紧还上,欠银行的,欠朋友的。这一年多,我一想起来这些烂摊子,整宿整宿失眠。起来一擦脸,还要精精神神开工。我现在开了两家店,有时候为了多挣 100 块,大晚上我坐车半小时去另一个店里加班。

我必须这样。

我原本是一个很喜欢热闹的人,时不时拉着工作室的其他人一起聚餐,出去玩。

但现在,我已经很久没在外面吃过饭了,也没出去看过电影,经济是一方面,还有一部分是,完全没有这个心力了。

这件事真正打破的还有我对朋友交往的理解。吃过亏,我终于知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朋友,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说知心话。跟一些人保持工作的关系,挺好的。

我过去很愿意跟人讲自己的事情,现在有人过来打听,你老公做什么的?收入怎么样?你们家里什么样?我长记性了,什么都不说。

很多人说,你现在一切都回到正轨了,很不错了。

我也这么跟自己说。

拼吧,把自己再拼回去。

撰文:苏惟楚

监制:李晨

首图来源:站酷海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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