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我自知(九)

——邓斌编年体自传连载

1968:回乡苦旅

是年初,也曾盼望学校“复课”,但武斗派仗使母校成了一片瓦砾,我们只好老老实实返乡务农。

初回农村,天真的我仍幻想着像董家耕、邢燕子、周明山等人一样,做“敢教日月换新月天”的模范“知青”,但不久,残酷的现实将我的愿望彻底轰毁掉!

父母的成份虽属于贫农下中农,但就宗亲而论,邓氏在生产队里属于少数派,且在各领导层中没有掌权人,因而,总被社队干部压在最底层。

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新最高指示下达后,队长恶狠狠地找我谈了一次话。大意是:你们这些“青年知识”,是毛主席安排到农村接受“改造”的,要“改造”好,就“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队干部叫你挖田就挖田,叫你背奓就背奓,叫你掏粪池子就掏粪池子,又不是个教书匠,衣袋里成天别着一支狗屁水笔干啥子?我突然明白,在某些基层掌权人眼中,有点初中文化底子的我等回乡知青也是专政对象,“再教育”被他们视为“接受改造”,哪里容得你当什么董家耕与邢燕子?

从此,除了红壳壳的《毛主席语录》,除了狂热一时的“三忠于”、“四无限”,在公众场合若遇上我看书或写字,队干部就在会上会下大骂我是“书呆子”,将我的工分一扣再扣!

多年后,我总结那段日子为:“把忏悔的泪滴播进故土,我踩着泥浪耕耘田垅开始了人生的起点。红肿的肩膀背出千百轮贪睡的日头,寒光森森的手茧碾碎了无数颗月亮。”

十月,曾随父亲出门负篓荷担凭小手工艺谋生,途经北佳、鹤峰、太平、沙道、宣恩、恩施等城镇,并乘坐木筏顺清江闯过四十八道连环险滩。徒步返乡后,即投入秋收的集体劳动。

数九腊月天,雪锁冰封雾重重,生产队已无“活路”安排。为了弥补口粮之不足,十六岁的我随同长辈去背力。所谓“背力”,就是凭着弯架、打杵一类工具,为供销部门搞长途运输。那时的报酬是:百斤百里三块六,外加粮票二斤半!

出山,我们背生漆药草;进山,我们背布匹日杂。沉重的弯架子与货篓子山一般地压在脊背上,每前行一步,货篓吱啦吱啦的挤压声与打杵錾磕碰冰凌的嚓嚓声和谐一致。每走上一程,我们就将打杵立在弯架下,让它撑起沉重的负荷,高捋裤管的腿歪开八字,与打杵杆形成稳定的三角架。

那时,背力者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背老二,或者应写成“背佬儿”。我曾咬牙切齿地思索,这带有侮辱性的三个字,就是我们祖上代代因袭的职业称号么?就是我的父老乡亲们不可解脱的命运枷锁么?

1969:黑书风波

各级革委会相继成立,被称为“全国山河一片红”;八届十二中全会开除了国家主席刘少奇,“九大”又确定了“最当然、最理想”的“接班人”。然而,城市与乡村形形色色的“运动”依旧没完没了。

清理阶级队伍,大抓叛徒特务,“贫宣队”忙得两腿转了筋。清理来,清理去,竟然莫名其妙地清理到十六七岁的我头上!

我的罪名主要有三条,一是偷偷写“黑书”,二是乱画领袖像,三是支持父亲拖欠副业款!

所谓偷偷写“黑书”,其实就是我的十多本日记。回农村后,为了巩固自己一点点可怜的文化知识,我用自己挤时间刨药草根根的零钱买纸买笔,每天晚上写上几段话。或叙事,或抒情,或议论,主要是所谓“劳动锻炼”的心得与体会。知道我有写日记举动的人并不多,仅有三两个“心贴心”的好朋友。

所谓乱画领袖像,因为少小时我特别爱画画,缺少其他素材,就从一本《毛主席诗词解读》上用大白纸临摹毛泽东由青年到老年的一组白描像,尔后涂上水彩,并将之逐一贴在自家厢房里。原本看见的人无不称奇,结果却成了我的罪行一桩。

所谓支持父亲拖欠副业款,委实是父亲早已债务丛集,如牛负重,加上他从事小手艺的工具材料又被社队干部封锁了,债台高筑,四处借兑无门,哪里用得上我“支持”?

然而,在一个不讲理的现实环境里,所有的“理”统统不堪一击,普天之下,也遇不到一个听你说理的人!

一天中午,正在生产队锄草的我接到“传唤”,要我回家“说清楚”。我走进自家堂屋,但见大队的头头陪同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对我的父母大呼小叫。父亲铁青着脸朝我吼:“混账东西,把你抄抄写写的那些东西统统拿出来!”我走进房间,那伙人鱼贯而入,将我的11本日记和枕头上的一叠图书当作“黑书”全数抄走,仅留下《毛主席语录》等几本小册子。

不几天,我的日记被贫宣队专案组圈点出若干“反动言论”,我被定型为不戴帽的“小反革命”!那些日记,先是锁在公社专案组的密室里,后来却永远地失踪了!

父亲也认为我那丁点儿“狗屁文化”给他惹下麻烦,凡是我再接触纸笔书籍一类用品,他就会火冒三丈,严加管束。父亲还亲手烧掉除了“红宝书”之外我藏在角角落落里的全部存书、信件与纸屑!

黑书,险些成了我的殉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