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有见过像母亲那样快乐的人。养一只泥鳅,种几棵葱就能给她带来莫大的幸福感。

我时常羡慕她的简单,但有时也烦恼这种简单。比如我正被甲方的方案薅秃头发,满屋乱走、心力交瘁时,她趴在书房门口,探进来一个头,也不急着打断我。等我终于回头时,她神秘兮兮地窃笑着朝我招手:“来看看我的小芫荽冒出芽了。”又比如她拒绝我开车带她,执拗地用她的“小电驴”带着我,边骑车边问:“有没有飞起来的感觉?”我没有飞的感觉,但感觉可能要迟到了。

春天到了以后,她邀请我去赏花。我说我不去,我要工作。她摇摇头,大不赞同地说道:“君岂不闻,秀色可餐?少年,莫要辜负春天啊。”我思索了一下,决定比起辜负甲方,还是辜负春天吧。因为春天过去就过去了,但是工作攒着是真攒着。但她不放弃,依旧分享春光给我,有时是几张照片,有时是一个视频,乐此不疲。

一日,她发给我一张粉色花蕊在风中影影绰绰,蛊醉人心的小视频。我也不知是被这春日的热情打动,还是被她打动了,决心偷得浮生半日闲,与她相约踏青。

可我的灵魂是麻木的,哪怕是看到那碧杳的绿,那万顷的蓝,那恃靓行凶的红,也并没有痴醉在春光里。而我身旁的母亲却举着手机拍照,连连赞叹。熏暖和风一吹,地里的野菜一支楞,我内心毫无波澜,但觉母亲的灵魂都在快乐地颤抖。

她眼里闪烁,遥遥指向一处,欢欣鼓舞道:“你看那里,那不是举着绿色火炬,张着一千只手臂跳舞的魔鬼嘛!”我抬眼望去,看着那盘枝虬结抽芽吐绿的树枝,又惊异地看着时常被我取笑退休后文字也渐渐退化的母亲,觉得这比喻真是神来之笔。

我已经记不清母亲从前的样子,生活的辛苦让她在我记忆中面目模糊,只有此刻是清晰的。过去的二十年里,她像一只奶牛,用生命和鲜血哺育着我,同时也没有忘记用灵魂喂养自己。所以哪怕她的眼睛像老枣核一样,却依旧充满着期冀与童趣。母亲是可爱的,顽皮的,狡黠的,虽然有时让我啼笑皆非,但是看着她时常舞之蹈之,也欣喜她难得天真。

那天,坐在她的电瓶车后座,我仰起头望了好久白云,云如轻纱,如薄烟,一吹即散,本是最虚妄脆弱的,可它却那么悠闲自在,这使我不禁想起母亲。我常因自己不够好看而局促与卑怯,母亲却道:“我恰恰跟你相反,我觉得自己在我们那群退休老干部中还是个‘小萝莉’呢。”

母亲的半生,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难,依然没有成为普世价值认知中很棒的人。但面对生活中的风雨、失意的挫败,她都笑嘻嘻地接受且不以为意。

我又看那云,在天上懒懒散散,闲庭漫步,但细细望去,它虽不疾不徐,姿态曼妙,但确实是向前移动的。我又看看骑着电动车的母亲,要是她问我,有没有飞的感觉,我就说:“不急,以后我们慢慢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