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64年,于右任在台湾去世,他的保险箱被打开了,围观者无不动容:没有任何金银钱财,只有摆放整齐的布鞋布袜赫然入目。

那是发妻高仲林为他缝制的,他们已经15年未见了。

初识时,他18岁,她17岁;他是陕西三原人,她则住在几十里外的高陵。

近代政治家、书法家、教育家于右任

那年,陕西遭遇大旱,饥民遍地,有大户人家便开门“舍粥”。

于右任自幼丧母,父亲远在外乡谋生,靠伯母抚养长大。他家境贫寒无粥可施,于是自告奋勇去做义工,为乡民舀粥。

同时做义工的,还有一位年轻姑娘,她模样周正,虽然裹着小脚,但手脚麻利,让于右任很是佩服。

这位姑娘便是高仲林。

就这样,他们相识了,得知他就是被誉为“西北奇才”的于右任时,高仲林不由多看了几眼。他浓眉大眼一表人才,她顿时怦然心动。

善良为媒,义工做完,彼此印象甚好。

考察过高仲林的人品后,伯母托人上门,为于右任提了亲。1898年,一对有情人结婚了。第二年,女儿于芝秀出生。

一个相夫教女,操持家务,一个埋头学问,继续考取功名,生活平淡却温馨。可是不久,这样的平静被打破了。

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逃到西安,她对外国列强奴颜婢膝,对国民,却依然盘剥压榨趾高气扬。

愤慨之余,于右任故意散开辫子,照了一张披头散发的照片,背景是他写的一副对子:“换太平以颈血,爱自由如发妻。”

对清政府的腐败无能,他非常不满,经常在诗中抨击时政、忧国忧民。

不料,一句“女权滥用千秋戒,香粉不应再误人”惹怒了慈禧,1904年,于右任被清朝廷通缉。

那时,他正在开封参加会试,得知消息后,迅速逃到上海。后来,他又辗转到日本,结识孙中山后,他加入了同盟会,办报纸宣传民主革命。

高仲林带着女儿留在家乡,尽管她识字不多,但她深知他的志向,支持他为救国奔忙。

1911年,于右任和友人来到苏州,正逢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在抛绣球招亲。

小姐名叫黄仁爱,受过良好教育,她以诗句出题,寻觅佳婿。友人怂恿于右任:“你学问高,不如去对一句。”

于右任正值而立意气风发,他一时兴起上前对句。才子果然名不虚传,一出手便俘获了黄仁爱的芳心,绣球抛下,正中于右任的怀中。

得知于右任有妻有女,黄仁爱毫不介意,做了他的二夫人,第二年生下一子。

在信中,于右任把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了发妻高仲林,在男子三妻四妾不足为奇的时代,高仲林不仅欣然接受,还为于家有了子嗣而高兴不已。

局势稍稍稳定时,高仲林带着女儿去上海与于右任团聚,对黄仁爱,她慷慨大度,姐妹情深。

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看到黄仁爱与于右任恩爱有加,高仲林放心地回到老家,一心孝敬老人,抚育女儿。

令人惋惜的是,几年后,黄仁爱便去世了。

此后,于右任忙于办学,又任职国民政府,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因奔走多地,生活需要人照顾,他又陆续娶了三位夫人,而每一次,高仲林都没有异议。

作为泼辣的陕西婆姨,她知道自己没有文化,无法满足于右任在精神上的需求,心甘情愿让他去别处弥补。

遗憾的是,这几位夫人有的早逝,有的移情别恋,挽留无效后,于右任更感发妻的珍贵。

1949年初,国民党政权摇摇欲坠,于右任不愿去台湾,提出辞去监察院院长职务,可是他已身不由已。

飞机等在机场,他惦念着高仲林和女儿,听说她们已到重庆找他,他马上前往。可是不巧,他到重庆时,她们因迟迟等不到他,已经去了成都。

解放军攻城在即,他被强迫上机,飞往台湾。这年,他已经70岁了。

一念之间,已是天涯。

到台湾不久,于右任收到高仲林寄来的包裹,里边有家乡特产,还有特地为他做的长褂、鞋袜。

睹物思人,他常常伤感、叹息:“我好想念她们呀!”

从此,他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他盼望着时局变化,有生之年能够返回故乡,与妻女团聚。可是一年又一年,海峡隔断了彼此的消息。

1958年,是于右任和高仲林结婚60周年,近十年杳无音讯,忆起往昔的相偎相依,他取出那些布鞋布袜,抚摸良久,含泪写下《忆内子高仲林》:

“两戒河山一支箫,凄风吹断咸阳桥。白头夫妇白头泪,留待金婚第一宵。”

心灰意冷之下,他渐渐不问政事,只寄情于书法、诗词。

1961年,高仲林80岁了,于右任更加思念老妻,苦闷中,他给在香港的好友吴季玉写信:

“今年是我老伴的80寿辰,可惜我不在大陆,今年她的寿辰一定会很冷清,不会有人理睬她的。想到这点我十分伤心!”

后来,在吴季玉和章士钊奔走下,周恩来知道了,他亲自安排,为高仲林办了寿宴。

消息传到台湾,这种种关怀,令于右任十分感动,思乡之情更甚。

思念成疾,高仲林82岁生日时,他又写下《思念内子高仲林》:“梦绕关西旧战场,迂回大队过咸阳;白头夫妇白头泪,亲见阿婆作艳装。”

有了中间人,只要有机会,于右任就托人给高仲林捎钱,其实那时,他在台湾晚景凄凉,生了病都不舍得去医院看。

而每次,高仲林总会和家人念叨:“不知他身体可好?那里的饭菜吃得惯吃不惯……”

时光渐行渐远,岁月留下的,是满目荒凉。

1963年,老友吴季玉来台湾为于右任庆贺生日,不料竟遭暗杀。听闻噩耗,于右任悲痛欲绝,身体每况愈下。

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在日记中,他安排了后事:“我百年后,愿葬于玉山或阿里山树木多的高处,可以时时望大陆。山要最高者,树要最大者。我之故乡,是中国大陆……”

渴望叶落归根的他,把所有乡愁凝结成一首《望大陆》: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1964年11月10日,于右任去世。临终前,他已无法讲话,只能用手势表达心中所想。

他先伸出一个指头,接着又伸出三个指头,后来,有人猜测,“一个指头”,是指祖国统一;“三个指头”,则代表故乡陕西三原县。

遥远的故乡,有他日思夜想的结发妻子,他期盼着,将来祖国统一时,将他的灵柩归葬故里。

遵生前遗愿,于右任被安葬在台北大屯山山顶,墓碑正对着西北方向,在那儿,他时时远眺故土,遥望亲人。

尽管一生娶过几位夫人,但对发妻,他始终情深义重,对她的感情,他永远地藏在诗里。

这一生,于右任如同一片落叶,被风吹雨打到处飘零,而远在陕西故居,高仲林守着一份冷暖交织的时光,慢慢变老。

二十多年来,她与唯一的女儿相依为命,1972年,她无疾而终,没有留下一句话。

“爱自由如发妻”,当年,于右任的告白曾是那样惊天动地,这一生,她知足了。在一个旧梦里,她平静地去赴一场隔世的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