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了。家中没有粮食吃,天天挨饿。母亲看着心疼,就对我说:“你到临沂去吧,跟着你大哥上学,还能吃顿饱饭。”于是我就来到了大哥家。

来时是春天,转眼就到了夏天。我仍然穿着来时的厚衣服,天热时,身上就起了成片的痱子,浑身痒痒。更难受的是裤子太厚不透气,上课时坐在椅子上,捂得屁股和大腿上都起了疙瘩。小的像豆粒,大的连成片,钻心的疼痛。上课时不停的晃悠身子,有时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时偷偷的站起来,用手拽一下裤子,使它与粘在一起的皮肤离开,以减轻疼痛。老师发现我上课做小动作,不专心听讲,就严肃的进行了批评,我真是有苦难言。曾多次想对嫂子要求做新衣服,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因为大哥家生活也是相当困难,所以难以启齿。大嫂也是穿的旧衣服,并且前后都带着补丁。在这种困难的时候能留我上学,就很不错了。

于是,又想在大哥穿过的旧衣服里寻找适合我穿的衣服。大哥家里没有衣橱,不穿的衣服都搭在一根绳上。这根绳拴在房子的中间,从东墙扯到西墙,绳头拴在墙上的钉子上。衣服搭在上面,绳向下弯成一道圆弧,好似上弦的月牙。我找到了一件旧衬衣,想把它取下来,用手轻轻的一拽,‘扑哧’一声,衣服和绳同时掉到了地上。我被吓傻了,怎么向嫂子交待呀。嫂子回来了,她笑着问:“你想找衣服穿?”我撒了个谎说:“我拽着衣服玩,一拽它就掉下来了。”嫂子看透了我的心思,她并不捅破。把绳重新扯好,再把衣服搭到绳上。然后说:“你找一找,带来的衣服里有没有夏天穿的。”我解开带来的包袱,里面没有夏天的衣服。嫂子说:“再等几天,你大哥就发工资了。”听这话嫂子是要给我做新衣服了,心中顿时暗喜。

过了几天,下午放学回来。一进屋,就看到柳条箱上,放着新买来的布,闪闪发光。我喜出望外,偷偷地笑了。嫂子看到我这么高兴,就说:“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像吃了欢狗子肉一样。”我没做回答,先把书包放到床上,就抢着干活。先和了一堆炭泥,晚上封炉子用,累得满头大汗。嫂子说:“吃了饭再干吧。”吃过晚饭,我抢着收拾桌子,抢着扫地,抢着刷碗,从来也没像今天这样勤快。嫂子偷着笑了,抱着侄女出去了。

脚步声渐渐的远了,我把门迅速地关上,连鞋都没来得及脱,就爬上床去看新买来的布。一块是红方格的花布,另一块是蓝方格的花布。不看布时,心中充满了希望;看了布后,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希望就像泡沫一样破灭了。这布是花布,颜色又浅,不适合男孩子做衣服。肯定是嫂子买来自己做衣服的。嫂子偏心眼,没把我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于是就闷闷不乐的坐在床沿上。心里想,要是俺娘,肯定会先给我做新衣裳。越想越觉得委屈,不免产生了怨气。唉,读书解忧。从书包里掏出小说看了起来。

很奇怪,平常嫂子出去玩都回来的很晚,可今天却回来的特别早。她把侄女放在床上,又拍又哄,一会儿就睡着了。然后来到我的床前,用命令的口气说:“别看书了,赶快睡觉。”我正生着闷气,就没好气的大声说:“我不睡。”嫂子生气了,说:“你要再看书,我就把书扔到炉子里烧掉,你信不信?”我一听就软了,就像钉子碰到了水泥墙,连声说:“我睡,我睡。”心想,这书是借来的,要是烧了,怎么向同学交待。以后就借不到书了,书就像命一样重要。赶快睡觉吧,别惹怒了嫂子。嫂子就站在床前,怎么能当着女人的面脱衣服,那太不文明了。只好将床单展开,蒙在身上。在单子下面脱了衣服,然后用床单蒙着头睡起觉来。心中有气,怎么也睡不着。就悄悄的掀开一道缝,用眼偷偷的盯着嫂子。她先用抹布将饭桌擦干净,再把我脱下来的褂子拿去铺在桌子上,用尺子竖着量完横着量,并将数据记在黑板上。这时我明白了,嫂子是真的给我做新衣服了。我错怪她了,心中十分愧疚,后悔莫及。很快把裤子也测量完了。嫂子就把放在柳条箱上的布拿下一块,放在桌子上展开,一边量一边画线,又皱着眉头计算了一阵,然后用剪刀小心翼翼的将布进行了裁剪。用同样的方法,将另一块布也进行了裁剪。紧接着就端来了针线筐,拿出针线,坐在电灯下缝起了衣服。

这时我想起六岁那年,快过年了,我要求母亲给做花衣裳。母亲沉默了一会,说:“今年给你做个花褂子。”我听了非常高兴。母亲到集上买了一块花布头,还带着线穗头。母亲就用这块花布头,做了一个遮甲子。年三十的那天下午,母亲把遮甲子穿到我的身上。它是天蓝色的,带着白花。那花就像下雨天,小狗在泥地上跑,留下的爪印可好看了。母亲说:“快去让你三大娘看看去。”我一口气跑到三大娘家,她正在干活,没时间看我。我站在院里不走,她感到奇怪。就看一眼说:“小三穿上花衣裳了,真好看。”等她说完这句话,我立刻跑回家了。娘问:“她夸了吗?”我回答:“三大娘说真好看。”母亲笑了,但是眼里含着泪水。娘答应给我做花褂子的,可是为了省钱,却做了个遮甲子,她知道骗了孩子,心里很是不安。娘又说:“等日子过好了,一定给你做个真正的花褂子。”我盼着日子赶快过好,好穿上花褂子。今天嫂子完成了我的心愿,给我做了一身花衣服。心里想着,甜滋滋的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看到嫂子眼圈通红,心想嫂子可能一夜没睡觉,不免有些心疼。

吃过晚饭,什么活都干完了。嫂子拿出两件新衣服交给我。并且说:“赶快换上,试试是否合适。”说完就领着侄女到院子里去了。我拿起上衣仔细看,是一件短袖筒式衬衫,右肩上开一道长口,钉着三棵银白色的按扣,用红方格布做的。另一件是短裤,裤腰上钉着松紧带,用蓝方格布做的。正要换衣服,只见侄女瞪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伸头露角的向屋里看。于是把门关上,还顶上了木杠。侄女急着看花衣服,就用小手不停的拍门,发出‘啪啪’的响声。我急急忙忙的换好了衣服,敞开了门。

嫂子和侄女都快速的冲到屋里,嫂子围着我转了一圈,看的很仔细。就像画家欣赏自己的佳作一样,脸上流露出自豪和满意的笑容。侄女高兴的看着,脸变得越来越长,嘴瘪鼓了两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大声喊着:“我要花衣服……。”嫂子弯腰将侄女抱起来,哄着说:“我给你做带大花的衣服,比你小叔的还好看。”侄女含着眼泪笑了,腮帮子还挂着两滴豆粒大的泪珠。嫂子说:“快出去让人们看看。”我走到院子里向东一看,各家门前都坐着人。向西一看,只有一家门前坐着人。我退回到屋里。嫂子说:“怎么又回来了?”我说:“人太多了,等天黑了再出去。”嫂子说:“就是让人家看的,天黑了还能看得见吗?赶快出去!”只好硬着头皮,又走出了屋子。西边人少,就向西边走去。

黄大娘说:“英她叔,穿上花衣服了,真好看。”话音未落,她的女儿就从屋里飞了出来,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用挖苦的语气说:“乡下老土,不配穿这样好的衣服。”她与我是一个班的同学,在学校是从来不说话的,怕引起非议。今天不在学校就有些放肆。紧接着又说:“你这一打扮,还真是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了。”被女同学又挖苦又夸奖,弄得浑身火辣辣的,脸也红了。我抬头向四周看了看,有没有其他同学看见,幸好没有。如果有,很可能会编造出‘披着霞光的幽会、傍晚相亲’一类的绯闻,后果不堪设想。不敢向西走了,因为她挡住了去路。只好急转身,向东走。

吴大娘说:“英她叔,你嫂子给做的新衣服真好看。”我抿着嘴偷偷的笑。又听吴大嫂说:“我也去买这种布,给平安做身花衣服。”平安是她的儿子,比我小三岁。再向东,人越多,只好转向南,直奔二大娘家。突然闯进屋里,二大娘一下子愣了。我大声喊:“二大娘”。这时她才回过神来,说:“我看到一个小丫头跑进屋里,心想这是谁家的闺女?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正在纳闷呢,听你喊‘二大娘’,这才认出你来,你看我这眼,老了不管用了。”二大娘停下手中的活,围着我看。然后说:“生活这么困难,你嫂子还给你做了身新衣服,真是不简单。她自己都穿着带补丁的旧衣服啊。”停了一下,又意味深长的说:“你大哥和大嫂,拿着你是实心实意,你以后闯好了,可千万别忘了他们。”我点头答应。

第二天我穿着花衣服,非常神气地走进了教室。同学们都被镇住了。男同学都围过来,看我穿的新衣服。女同学都站起来,看我穿的新衣服。大家都很羡慕,同时也引起了嫉妒。他们认为一个乡下人,就应该穿粗布衣服,如果穿城市人的衣服,就是犯上做乱。我想融入城市生活,阻力太大了。在城市里,就连婴儿都穿着花衣服花鞋。可是在农村里,夏天男孩子是不准穿衣服的,都光着屁股,像泥鳅一样在田间地头窜来钻去。这就是差别,今天我要挑战这种差别,就理直气壮的炫耀我的花衣服。可是他们千方百计的捉弄我,围阻我。

一个最调皮的同学围着我转,一边看一边奸笑着,不知道他又想出了什么坏点子。他发现我的短裤没扎腰带,是由松紧带代替的,趁我不注意,一把拽着我的裤子向下猛扯。我一点防备都没有,裤子被拽下来了,露出了大光腚,顿时同学们哄堂大笑。有的同学拍着手大笑,有的抱着肚子大笑,几乎笑截了气。女生们都低着头红着脸,抿着嘴小声的笑。我当众出了丑,气愤的哭了。

上课了,老师给我解了围。她批评了搞恶作剧的同学,并且说:“拽别人的裤子是不文明、不礼貌的行为。以后谁再这么做,就罚他加倍做作业。”这些爱搞恶作剧的同学,大都学习不好,平时作业都完不成。一听说加倍罚作业,都不敢轻举妄动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提心吊胆。下课时远远的离开同学们,并且随时都要回头看身后,就怕他们悄悄的靠近我,那准是不怀好意的。就这样战战兢兢的熬到了放学。

回到家中,我就对嫂子说:“嫂子,你把裤子上的松紧带去掉吧。缝上裤腰,用腰带扎着那样结实。”嫂子问:“为什么?这样不好看吗?”我回答说:“同学们光拽我的裤子。”说着委屈的哭了。嫂子说:“同学拽你的裤子是他们的不对,你应该给老师说,让老师批评他们。”我坚持要把松紧带去掉。嫂子说:“不能改,你看看那些小姑娘穿的裙子,腰上都是松紧带,有敢拽的吗,你不敢给老师说,我去找老师。”我一听嫂子要去找老师,就不再坚持改了。就这样,我一直穿着这身花衣服,度过了幸福的童年。

胡玉奎

二零二二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