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下丁上庄、下丁下庄、草碧崤、横崤四个村的二千多口人举行团拜大会,十二个居民组打牌整队带入村委大院广场,大会第一项是全体村民跟随百人锣鼓大阵到九凤朝阳壁前给毛主席举行三鞠躬礼——毛主席,这些年来您老人家膝前冷落了,您的儿女们今日送您一场威风锣鼓和你老人家一齐过大年哩,四个村的锣鼓手们合编在一起,显示出群体力量的汹涌和澎湃,那些终年握锄扶犁的大手,迈着在原野上犁地的大步,满面风霜是化妆的油彩,呵出的白气衬托出气象的庄严,一层鼓,一层钹,一层锣,所有的槌头都裹了红绸子,拖着长长的红尾子,两位司鼓长同打一面四人抬的蒙庞大鼓,他们将一双鼓槌举三举,表示要打“梁山万马归槽曲”,下面三十三双鲜红的大鼓槌同时举起来,发出号子声,“嗨——嗨!”运足底气,唤齐人心,砸向鼓面:“咚隆咚隆咚隆咚隆……”

三十三面大锣的红槌头追随大鼓的主旋律,推迟半个节拍,举起来,砸下去,“哐——!哐——!哐——!”三十三付大钹再迟起半个节拍,举起来,在空中一击,“嚓呵——!”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成弧线缓缓落下来,又举起,“嚓呵——!”又落下,再举起,在空中一个大劈叉,翻个花,“嚓呵——隆咚——哐——!哐——!隆咚嚓呵——哐——!哐——!”套搅在一起了,形成浑厚、悲壮、粗犷的三部轮奏交响乐章,金声时时淹没鼓声,但鼓声仍是团结大曲的“相管领”,仿佛龙入黑海,时隐时现……看见古战场上的拼搏厮杀和原始狩猎者的疾呼狂奔,在风云变幻的天际深处,隆隆的蹄声叩敲大地,千万匹烈马奔腾而来,昂扬的精神是高举的旗帜,愤怒的嘶鸣是发出的号角,浓浓的征尘腾空而起,形成排山倒海的伟大势力,似八千里风暴、九万个雷霆,令人惊心动魄、热血沸腾!——这是呼天吁地,这是大声悲悼……

1976年9月9日,广播里传出不祥的哀乐,毛主席画像披上了黑纱,下丁人用柏枝设了灵堂,360多名学生排着一字长队去给毛主席举行告别仪式,也许没见过这么庄严的景观,也许没经过如此冷峻的氛围,进入灵堂内,先是女学生压抑不住的抽泣,次是男学生固守不住的失声,引得360多名小学生来了一场集体大合哭!——爹亲娘亲没有毛主席亲,失去毛主席的孩子们像失去生身父母一样,他们从此成了没人呵护的孤儿了呵!

长长的队伍从灵堂左面哭进去,再从右面哭出来,像一溜寒天上惊枪的雁队,声声哭过下丁街,一直哭回学校里,还有那学校的校长、带队的老师、沿途的百姓……这是农村只有儿女向父母的灵柩送别时才拥的那种“哭道”仪式呵,毋庸置疑,在中国历代“帝王”的葬礼中,惟此情此景最激动人心,堪称空前而绝后,薄地而透天!

如今这些孩子都长大了,他们大都编在这个锣鼓大阵里,怀着对毛主席的一往深情,用锣鼓声再度体现那时的悲壮心声!你看他们那鼓,简单而陈旧,陈旧到粗糙的地步,大抵用了好几辈子了吧,有的鼓帮裂了缝,缺了块,历史的红漆早已剥落,剥落的红漆上残存着层层叠叠、大小不等、形状各异、早已退了色的红纸片,鼓心都被打出一个发白的圆点,但这一切并不妨碍它音的深沉厚重,反倒使它本色天成!那些残留着的红纸片在诉说着一件件激动人心的往事,那发白的圆点简直是个历史的聚焦点,储存了多少个悲喜交加的场面呵……

一层鼓,一层钹,一层锣——你看他们的那锣,笨拙而厚重,没有一点亮色,有的不知在哪一辈就给打掉了半个轮,发出的声音极简单,一副黄土高坡上的野汉子未经训练的野嗓门,把它们那憨厚、朴实、直来直去的性格表露无遗,它们只知道“哐——! 哐——!哐——!”好像在毛主席跟前诉苦哩,喊冤哩——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全国人都把“打官司”唤成“打关系”,致使你的百姓“屈死不告状”的悲剧一幕一幕往下演哩……坐官的狠贪、经商的狠骗、盗墓的狠挖、开窑的狠赚、赌博的狠赌、贩毒的狠贩——毛主席你向前看,前面都是些贪污犯;毛主席你向左看,左面尽是些妓女院;毛主席你向右看,右面全是些赌博滩;毛主席你向后看,后面才是你放心不下的穷光蛋……东方的红日慢慢升起,照在毛主席那布满寒霜的画像上,寒霜溶化了——毛主席流泪了,毛主席显灵了,在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毛主席忽忽悠悠动起来了,好像从九凤壁上走下来了,呵护着他这些至死也放心不下的好百姓,抚摸着他那些揪心拽肝的好儿女,好温柔,差一点把下丁的百姓给暖化了!锣鼓手们的鼻涕都吊在胸前二尺长,也顾不上用粗糙的手背擦一下……一层鼓,一层锣,一层钹……你看他们那钹,不知磨擦了多少代,有的薄如蝉翼,有的好像被蚕吃过好几回了,拍出的声音有的沙哑不亮,有的五音不全,正是这种音声音色才能反映出最低层的呼声来,偏是这套土头土脑的土家伙们偏能打出最激动人心的节奏来,别看它们陈旧而简单,偏是打出的声音不简单——惟有这种深藏在民间的土家伙们才是咱土老百姓的知音呵……听说毛主席输官司了,刘青山、张子善缠着老头子要到阎君案上去辩理:我们只贪污两千元你就把我们枪毙了,何况还有“免死牌”!如今贪污几百万、几千万,几万万,为什么不发一个枪子儿!二鬼撕住老头子,老头子死活拽不过……一层鼓,一层钹,一层锣……八十岁的老婆婆们在这轰鸣声中打起精神,九十岁的老寿星们在这轰鸣声里挺直腰板,就连怀里的小月娃也瞪圆一双天真的眼,不知天地间发生了什么事……一层鼓,一层钹,一层锣……那是下丁27名英烈在哭、在歌、在喊,那是千万个老红军在呼唤,那是万千个老八路在倾诉,倾诉他们浴血奋战的历史,倾诉他们永远的期盼:儿孙们呵!听见了吗?要振奋精神、树起信念、为我国家、为我民族、努力奋斗呵——!呵——!呵——!一层鼓,一层钹,一层锣……两位“司鼓长”将一双鼓槌举三举表示转打“赵匡胤龙虎风云会”——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将热烈悲壮的场面推向极至,忽地一落千丈,但见三十三双鼓槌往鼓帮上叭叭叭如珠落玉盘般地打出一串串干干脆脆的帮子声, 一槌按住鼓心,一槌画个圆圈,嘭!与此同时,三十三面大锣槌一齐砸向锣面按住不动而三十三双大钹拍到一起再不分开,戛然而止,干脆利落——停住半天了,人们的耳鼓中还隆隆作响,停住半天了,人们的双眼里还哗哗泪流!

(作者任育才,山西闻喜人,中国报告文学“共和国的脊梁”最高奖及赵树理文学奖得主,曾出席中央军委“挂奖章”及山西省政府表彰大会,为闻喜争来“中国报告文学之乡”后被评为运城“十大新闻人物”。影视作品《千古风流话裴氏》走向世界,文化散文《五起四落三绝碑》被例为研究生论文范文,代表作《大风歌》收入《运城市志》并出任赵树理奖评委。著有《峨嵋岭派大风歌》文集四卷、《天府之国随笔录》及长篇小说《峨嵋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