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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爸不冲动,或许我们现在是快乐的一家三口,人人称羡。

01

那天是一个极平常的日子,我妈陈语琴送我上学,临出门前说:“万强,你买点菜,晚上我们吃粉蒸肉,记得啊。”

万强在一家事业单位干着闲差,平时家里的生活采买,一应他承揽。

手忙脚乱的万强探出头,手中还淋着水滴说:“好嘞,老婆慢走,保证回家吃上热乎的肉啊。”

我转身拉门道:“老头老太,你们腻歪够了没?要迟到了。”

年纪不大的爸妈成为我嘴里的老家伙。

我们这一代孩子总是没正形,和父母像兄弟般招呼。好在万强和陈语琴不在乎,他们用开明的态度,伺弄我这个小人儿。

我妈撵着我跑上来,手里拿着包子说:“万倩,你吃饱了没?要不再吃个包子,你爸的包子好吃。”

我妈说是给我吃,却凭白咬上一口,我啧啧地说:“看,看,老头把你宠成什么样了,跟亲闺女抢食吃,哼。”

我和陈语琴疯癫一路,到了校门口,她替我理理乱发说:“下午自个儿回家,渴了买水喝,妈上班去了。”

我挥手向那抹红裙道别,她转而消失于人群中,淹没于阳光下。

02

这一天,我都惦着爸爸的粉蒸肉。

老头做饭的手艺与生俱来,在陈语琴面前,无他做不出的菜式。

那只电话手表的时间显示是5点钟,我踏着步子,第一个冲出教室。

后面几名好友追不及我,说:“万倩,做什么呢?今天跑得挺快的,等等我们。”

我才不等呢。我要第一口吃到老头的粉蒸肉。

软乎的糯米打底,垫上均匀的肉片,满盆净是肉香米香。

我推门而入,奇怪的是,家中冷锅冷灶。没有我期待的热火迎面。

我垂丧地道:“老头呢。跑哪去了,骗子!”

万强是个顾家的人,从来视我和妈妈为第一服务对象。

今天会出什么事了吗。

我揉着迷蒙的双眼,仰天瞪眼,迷迷糊糊中梦入他乡。

天逐渐黑暗渐笼。

我再醒来时,家里仍是空荡荡的飘。

我摸到冰箱,有些残羹冷饭,我含着泪,照老头的做法,小心翼翼地开火,小心地端上餐桌,愤懑地吃着。

墙上的钟敲击着点数,我数数正好是十点整。

“老头,万强,你死定了,说话不算话!”我洗着碗,双脚无力地扎在地上,咒骂着爸爸的失言。

03

半夜有个人影悄摸地进屋,捡起掉落的书本,轻轻摆放,我轻唤道:“妈妈,是妈妈吗?爸爸呢?”

万强突然没了影,令我梦中数次惊醒。

我拉着陈语琴哭道:“妈妈,爸爸呢?老头呢?他说话不算话,他敷衍我。”

妈妈笑得极勉强,说:“爸爸有事,今晚回不来了,你好好睡,明天妈妈送你上学。”

妈妈的脸上似乎泪痕刚干,抚着那张脸,依稀能触摸到泪迹。

客厅的钟恰巧敲击着,我轻轻点道,是十二点整。

万强像消失了般,数日不见影。

我却不知,他进了所里,因他的见义勇为,那女孩落下了残疾。

家里冲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位花白老太,杵着根杖说:“万强,你把我们家女儿怎么了?你休想躲,是你,是你把她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盯着这群疯闹的人,不明所以地说:“你们找我爸爸吗?他没回来,好些天没见了。”

恰逢妈妈进门,她拦着老太的杖说:“有什么冲我来!孩子是无罪的,万强救了你女儿,你们却来耍赖。都说了公安机关会有公平的裁断,你们不要无理取闹。”

陈语琴护着我,同那群疯狂的人理论。可他们哪听得进好言规劝,110报警后,他们悻悻地离去。

我垂着头冷冷问,“妈妈,爸爸做什么了?你说他见义勇为,可为什么人家来闹,为什么?”

妈妈的一番讲述后,我方悟到,万强消失的秘密。

那个叫于凡雁的女孩现在躺医院里,于家认定是万强的冲动所为,导致女儿落下残疾。

他们要求我们赔偿孩子的所有损失,包括那两条腿。

这件事情逐渐众人知晓。我在学校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常堵着我说:“万倩,你爸是见色起义。什么见义勇为,呸!”

我抓挠着他们,直到老师们赶来,我仍在据理抗争。

万强不是他们嘴里的宵小之徒,他是爱妻子爱女儿的暖心丈夫。

对一股空穴风,就冠给对方莫须有的名头,实乃杀人诛心。

04

我爸回到家的那天,阳光投进屋子,他提着一袋物品,跌跌撞撞地扎进沙发。

我日思夜想的老头像遭遇了重大危机,周身散发着无可名状的味道。

我扑在他身上,洒泪道:“老头,你去哪里了,急死我了,我以为你没了。”

一向和蔼的他推开我道:“走开!爸爸脏,你挪开!”

老头从看守所里出来,他觉得晦气,“我明明救了人,为什么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的嘀咕我自是没听进,却是陈语琴拉起我说:“万倩,让爸爸一个人待会儿,我们上学去。”

老头的状况日渐迷下,一个常笑容扑面的男人,几欲佝偻着身子,生出白髯。

妈妈陈语琴被老头保护惯了,而下所有的重担全撂到她肩上,她开始无端争吵。

老头没了精气神,整个人常邋遢不已,陈语琴对这一点尤其不能忍,她甩着那些衣物,“万强,你能不能做个人!家里有孩子,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倩倩想,你知道她被人骂成筛子吗 ?”

陈语琴是言过其实了。其实是她不能忍受众人的指点,忍受生活的巨大落差。

老头抬眼道:“你放那儿好了,我自己洗,省得劳作你。”

他们的关系日渐剥离,像离心的箭,各自寻找射程。

我妈站校门口盈盈地说:“万倩,妈妈带你去吃好的,羊排你不是爱吗?今天我们大快朵颐。”

不足百米处,一个男人贴着车向这边示意。

他的目光所及都是陈语琴,随着摇曳的红裙挪移。

我跳跃地随陈语琴向车站去,她指着远处的车说:“我们坐车去,今天有司机接咱们,我们享受享受,慰劳我的倩倩。”

我本能地拒绝,说:“妈,他是谁,不是小三吧?你把爸爸放哪里?”

我妈涨红了脸,交缠双手,而那男人踱来,说:“是倩倩吧?我是你妈妈的朋友,做你们的司机,不要多想。”

普通人不必用爱怜投射他人,他的目光曾经是老头对妈妈的所及。

我是孩子,但不是傻子。大人呵,总拿孩子当憨儿待,殊不知他们是孩子眼里的哈儿。

这顿饭,我吃得笑逐颜开。撑着满面的笑,替这对男女刻意制造松快氛围。

我不敢告诉老头陈语琴的她心,怕他遭不住背叛。

可妈妈拉着我,走向另一扇门时,我方才知晓,他们已离婚了。

我挣脱陈语琴的手,要回去找老头,她大叫道:“倩倩,别闹了,好吗?他有什么好,他没能力养活你了,跟着妈妈,你不挨饿受冻。”

我如陌生人般看着这个变心的女人。

万强不是她的守护人么,为什么她不能和他共罹难。

我嘲笑道:“你不就是看中那人的钱么?你终究是个爱钱的人,你敢说不是?”

她摇动着身子,捂着泪道:“没有钱,怎么让你学画画,没有钱,你的课时费怎么来?你说说!”

我无力与她争驳,随她踏进了那个陌生、堂皇的家。

05

陈语琴的老公叫赵和豫,一个面相蔼和的人。

可即便是这样一个以笑示面的人,却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那日的下午,家里只剩我和他。我将自己关在画室里安心作画,不想,门外男人轻声道:“倩倩,你在吗?爸爸进来送喝的。”

我扭头的瞬间,门吱呀即开,他抬了抬眼镜缓步踱来。

他一再地靠近我,肆无忌惮地贴着我耳畔说:“倩倩,你画得真好,今天真好。”

我手忙脚乱地拾起手机说:“你别再靠近,否则我将这手机里的视频公布与众,你看着办!”

赵和豫向前迈进,又退缩于后,说:“你,你别闹,爸爸这就走,这就走。”

我想过第一时间告诉陈语琴,但她说过,“倩倩,妈妈没别的选择,他是我下辈子的依靠,衣食倚靠。”

陈语琴的孱弱模样,立时显现。

我捂着嘴,伤心啜泣,忍着痛咽下这口气。

我借机住进了校宿舍,有意避开那二人,那两名相互演戏的大人。

离开老头后,我几乎未和他联系。我一直气着他轻易放手我予妈妈,扔弃了我的爱。

当于凡雁摇着轮椅尾随我时,我再度听到了万强的名字,我最熟悉的父亲。

对这个女孩,我是有恨意的,我甩开她道:“你走!跟着我做什么?你个刽子手!”

于凡雁的出现,毁灭了万强,毁掉了我美满的家。

我歇斯底里,狂激怒吼。

于凡雁不声不响地缓缓移动,尽管诸多不便,却不放弃她的坚定。

她怯声道:“万倩,去看看万叔叔,他不是你想得那样。他......”

他、他就是个窝囊的人,扶不起的泥阿斗。

我没来由地评判着佝怂的他。

救人反倒被定为“杀人”,自此生活跌宕,备受构疑。

于凡雁渐渐地跟不上了,消失于众人间,消失于人潮中。

06

沿着熟悉的路线,那只门牌号码清晰地显示着,这里家残人缺。

我犹疑是否要踏进去,老头低头撞了我个满怀,他惊喜地道:“倩倩,你来了,你来找爸爸了......”

爸爸,一声久违的呼唤,呼之即出。

惹得老头老泪纵横,“倩倩,爸爸休息,你进来,进来。”

屋内的陈设依旧,房间保留着原样。凌乱不堪的杂物,塞满全室。

我拨拨物品,间隙中坐下,“老头,你......这不像你啊。”

他是个爱洁净的人,从不喜家中杂乱纷呈。

而今,他是这般的随意、拖沓、得过且过。

老头的眼神低垂,说:“是不是瞧不起爸爸,你恨我吧,恨我不该毁了你和妈妈的生活?”

“爸,”我气愤填膺地说:“你为什么扔我给妈妈?我难道没能力陪你共渡难关?”

他扔弃了我,是我最大的不平。

我不怕他的难,却怕他不再爱我如儿时。

未经我的许肯,放弃我的抚养权,你不该如此武断。

我砸着桌面,愤慨道:“你得到我的同意了吗?我不是妈妈,我是你的女儿,任何时候都站在你身边的女儿。”

万强呆若木鸡,许久不动,掩着脸,顾及着那潺潺的泪水。

水花从指缝间滑落,滴落到地上,砸出一个个坑。

他抹毕脸,转泣为笑,“倩倩,你妈妈不容易,没了你,爸爸能活,但没了你,妈妈不能活,所以......”

你,你为什么总成全他人。

遭受如此的危机,你依然成全了陈语琴,你心中永有一份属地的女人。

我和老头的关系有所缓释,我时常来他这里,与他作陪。

老头洗好碗,拿上只袋子说:“我们去看看于凡雁吧,其实没有她,爸爸不定走得下来。”

她不是凶手么,毁了我们家幸福的18岁女孩。

07

这是处疗养院,院里可见的是老年人,及零星的年轻人。

于凡雁住二楼,电梯口的第一间便是她的住所。

老头熟门熟路地推门唤,“于凡雁,在吗?我是万叔叔,你在吗?带吃的给你了。”

于凡雁笑着出现,手上有未干透的水珠,她甩了甩说:“万叔叔,你带什么好吃的了?是晚饭吗?”

我爸出门塞了只饭盒在布袋里,他小心抱着,一路呵护。

于凡雁见了我,热烈地说:“你原谅万叔叔了?我知道,你会原谅他的,他是爸爸啊。”

这个女孩令我生出些许的醋意,她的一声爸爸,像夺走了我的爱。

我找了个地方,直愣愣地坐下,静看她和老头如父子间聊天。

她吃罢饭菜,洗净它们后,递予老头,“万叔叔,不早了,今天谢谢你送饭菜来,比食堂的饭菜好吃多了,香。”

我不理解他们的和睦处之,这本该是对相见惧恨的人,怎会如友人般递暖呢。

爸爸双手背后,我随他疾步,脸上挂着不可思意的情愫。

老头送我回校,在门口,我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老头,你是不是哪里有病?于凡雁可是毁灭者,她毁灭了你,毁灭了我们全家。”

老头一把蹲下,说:“她既是毁灭者,也是拯救者。不是她,我走不出阴霾,走不出生命的低谷。”

受伤后的于凡雁是抱有愧疚的。

万强伸手拉住了她,但她却矢口否认,不是他造成的残疾。

她的沉默害苦了救人心切的万强,老头备受煎熬,失去了良好的工作,亲爱的妻儿。

随着时间在两个人间流散,她和他成为了好友,她感谢他的伸手援助,令她重拾生活的信心。

“两条腿买个代价,不亏,万叔叔,”老头打开于凡雁的朋友圈,那女孩对着阳光笔芯,笑得灿烂无比。

我爸捋捋衣角的褶皱,说:“单位通知我回去上班了,说我冤枉的,不该得此对待。”

她和他治愈了彼此,从冤家成为友人。

我几欲张启的嘴咽下了赵和豫的事,我说:“爸爸,老头,我搬回家和你住吧,不准推却亲闺女的爱,好吗?”

他的泪在眼眶里转,却强忍着不落,抚了抚我的碎发,说:“好啊,有闺女陪着我,我高兴着呢。”

一场变故终去,我们做回了亲热的父女。

世间迷雾笼罩,但它是短暂的。不丢弃亲人,坚定地围其而定,是我们最绵长的支持。

我挽上老头,在月亮下倚行,窸窸窣窣,令路人纷看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