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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甄珍准时赶来甲方面谈。她算“临危受命”,来之前公司各路精英均铩羽而归,她之所以被选中,只因她老家是四川,且是绵阳。
奇葩事总有奇葩理由。据说,甲方负责人田建桥出了名的难搞,不喜应酬,不好女色,不贪钱财,整个油盐不进。费上牛劲才搞来情报说,那田总不知为何对绵阳感情特殊,于是甄珍被推出来。用总监老蔡的话说,死马权做活马医。
甄珍是职场菜鸟,但她心机并不菜。老蔡打了包票,事情办成不但有丰厚提成,她还会提前转正。这次机会于她来讲无异于天上降馅饼。
公司是真没办法了,总监暗示关键时刻要懂得把握,说不定田建桥就吃她这一款呢。
潜台词甄珍听懂了。慌乱紧张的心绪仅仅冒出了十秒,就被她按了下去。这便是成人世界吧,她告诫自己,她一个孤女奋斗到现在,什么苦没吃过,这种关键时刻“付出”,哪里来的立场拒绝呢?
别人都认为她这种初出社会的小女生,不懂世道艰辛,实际上,她的阅历比普通人丰富太多。为了完成学业为了有一口吃喝,她挤出所有的课余时间打零工:发传单、夜市练摊、还涨红了一张青涩的脸去当啤酒妹,忍受着各种擦边的骚扰和调戏……
她以为毕业后就能正儿八经当个白领,没承想,还是得把自己当砝码,才能赢得人生的赌局。
即使如此,那就认了吧,谁让她命不好,父母双亡独留她在世上挣扎,她能怎么办,只能拼命挣脱泥潭,想站起身怎会不脱三层皮,过好日子只能靠自己。
此刻,站在这栋大楼前,甄珍紧张得手脚僵硬,同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潮涌般袭来。
她想会一会这个难搞的田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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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之前总监预约过,助理进门通传,甄珍以为至少得等半小时,老总不都这样吗,不这样显不出他能耐。
然而并没有,助理温和地说,甄小姐,田总请您进去谈。
甄珍起身整理裙装,深吸一口气往前走,进门前的二十米,甄珍在心里回放,裙子特意选了简洁纯白款,有妆似无妆,除了一只女表腕上光洁如玉。
很好,清丽佳人。待会看效果吧。
礼貌叩门后,甄珍进来,站定。眼前的男人垂眼在忙,甄珍扫了一眼,其貌不扬的一个人,但他坐在那里很笃定。
男人抬起头,两个人的眼光缠绕了一会儿,都在彼此打量。
甄珍有点失望,她并没有在男人眼里看到惊艳、欣赏或者是亮光一闪,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男人用眼神在询问,甄珍忙自报家门,田总您好我是观羽的甄珍,您可以叫我小甄。
哪个甄?
甄嬛的甄。
田总点头,示意坐下谈。但是甄珍明白,其实谈与不谈已经没区别,她在男人的神色里看到了他的态度——一如既往,油盐不进。
最后甄珍不得不告辞时,田建桥在她背后说,回去告诉老蔡,精力最好都放方案上。
甄珍落荒而逃。老蔡听了汇报直摇头,这个田建桥真是块茅坑里的砖,项目看样子要没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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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珍又跟进了几次,一点进展都没有。她很不甘心。老蔡催得紧,又以转正施压,她决定要向乌龟学习,咬到东西死不撒嘴。
她在背后狠做了一番功课。说来也巧,有个学姐就在田总公司做HR,几番感情牌打下来,学姐打探到,田总平时除非必要很少在外面,他老婆长期卧床,具体什么病不知道,只知道最近身体不太好,送去了城郊疗养院。
甄珍咬牙斟酌,田总这个年龄身份,单身的概率很小,先前因为没见佳人在侧,她尚能哄骗自己,权当“交易”是孤男寡女的游戏。而眼下,心理压力又多了一层。
然而恰逢房东又提出涨租金,甄珍苦笑,既以打算做饵,还讲什么礼仪道德,抓住机会,在公司也在这城市站稳脚跟,才是要紧的事。
甄珍有了计划。
疗养院这样的地方,她并不陌生,在大学期间为了学分评优和奖学金,她没少跟着同学去做义工。
于是,那个周六,甄珍如愿在疗养院见到了田建桥。他一个人来的,穿着简便,太太输完液,他把她抱到轮椅上推出门晒太阳。
甄珍就在阳光下面,穿着义工的红马甲给草坪除杂。她没有回头看,但她感觉到背后有一束探究的目光。
甄珍埋头清除杂草,长直发随着动作散下来几缕,深秋暖烘烘的阳光打在她鼻尖上,正好有一颗汗珠停留,被照得晶莹剔透。
她知道自己的优势,这时候的她是美的,有劳作时特有的灵活美,格外惹人怜。因为那束目光在她身后停留了很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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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听到田建桥用温柔的声音喂太太喝酸奶,他抽纸巾,小声叮嘱太太慢点。
这个男人优秀,多金,高高在上,此刻屈膝蹲着,话语轻柔,动作呵护,甄珍甚至有点嫉妒轮椅上的女人。
忽然,女人大声咳嗽起来。田建桥慌乱地问怎么了,女人咳得更大声,甄珍忙跑过去看,只见女人脸色紫胀。
田建桥结结巴巴地说,酸奶碗里有几颗坚果,我没想到……快啊,快找医生。
可是他们此刻在草坪中央,离门口还有一大段距离,即使甄珍飞奔过去,再找来医生恐怕也很危险。
甄珍顾不得其他,脱掉手套,绕到女人背后,大声命令田建桥将她抱离轮椅,田建桥愣怔,甄珍冲他吼,快点啊,抱!
终于,在田建桥的协助下,甄珍用学到的海姆立克法,为他老婆成功弄出卡进去的坚果。
回去路上,甄珍自然搭田建桥的车。车上在放蔡琴的《读你》,甄珍笑,田总怎么听这么老的歌?
田建桥说,老人儿当然是听老歌。
甄珍嗔笑,您哪里老了,还没有老蔡大。读你,嗯这歌经典。您信不信,我也能读懂您。
哦?田建桥意外地看她。
甄珍淡笑,您此刻一定是在想,我老婆在这,她怎么也出现在这,未免太巧,一切巧合都是猫腻。对吧?
田建桥呵呵笑,难道不是?
是。甄珍回望过去,目光坦诚,神色平静。我出现在疗养院确实有预谋,我接近您也有目的。您是聪明人,我用不着掩饰。但救您太太可不是事先策划,我被您的深情感动也是千真万确。
甄珍调皮地竖起四根指头说,我心真挚,苍天可鉴。
好了好了,跟三岁小孩似的。田建桥制止她,又被她的直白和蠢萌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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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珍心头浮起一丝得意——任凭你油盐不进,今天也笑了三次,三次啊,多大的进步。
第二天一进办公室,老蔡就告诉她,田建桥的助理约下午详谈。老蔡激动地说,行啊小甄,看不出深藏不露呐。这事成了重重有奖。
奖先另说,您蔡总答应的事照办就行。
老蔡说,照办,照办,怎么可能不办。何况现在有老田呢。说完冲甄珍别有意味地笑。
甄珍回以一笑,他肯定以为她以一个女人的方式拿下了田建桥,就这么以为吧,反正对她没坏处。
不得不说,田建桥做起事情来滴水不漏。尽管让老蔡过去谈了,但该提的要求一样没少,反而在标准上又加了一层,这还是和另外两家竞争的前提下。
老蔡听得直擦汗。甄珍暗笑,老蔡一贯的老油条,在田建桥面前立马怂了。甲方爸爸果然威风。好在已经进了竞争圈,之前可是连门都没摸着。
晚上吃饭,田建桥挑了川菜。老蔡说,哟这可够辣,您能吃得惯?咱还是讲究点吧。
田建桥呵呵一笑,我没问题。你得问女士吃不吃得惯。
在场就甄珍一个女的,她笑应,太棒了我可是标准的川妹子,标准的无辣不欢。
田建桥问,你老家在四川哪儿?
绵阳。
哦,那是个好地方。
甄珍惊奇地问,田总您去过?田建桥点燃一根烟,意识到有女士在场,又掐灭后才开口解释道,年轻那会儿在那边搞过建设,修桥,嗨,那时候太苦,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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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方案上的事要沟通,甄珍跟着老蔡跑田建桥这边了,后面有些琐碎的不太重要的事情,老蔡索性直接让甄珍去。
有次,老蔡带上甄珍找田建桥吃饭。甄珍说,哎呀你们老总在一块谈事,我去不合适。
老蔡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说,怎么不合适,能牵上老田的线还不是因为你,没你他能松口?又说,听说老田老婆前一段病情恶化,走了。老田最近情绪不好,我单约几次都被他推了。去吧去吧,你去没准他会赏脸呢。
听说老田的事,甄珍吃了一惊。同时,心里又浮出一丝莫名的情绪。她总觉老田对她有意,先前因着已婚的身份还扮正人君子,眼下,局势变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早已不相信纯粹的情感。有,是烧高香。没有,也无妨,那就让男人坐阶梯或者是肩膀好了。
田建桥无疑是她目前能遇上的最有用的阶梯。
她希望把他征服。
甄珍出马,田建桥果然赴约。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神情低落。结束前,田建桥与老蔡碰杯,轻描淡写地说,让小甄也参与一下,年轻人就得多干点。
甄珍一愣,看向田建桥。对方眼风扫过来,平静无波。但甄珍就是感觉到不一样,那里面有一丝说不出的……温情。
田建桥醉了。老蔡开车把田建桥送到家,然后对甄珍说,小甄你留下照顾一下田总,他一个人在家,咱们马上要成合作伙伴了,怎么能放心呢。
甄珍要推辞,老蔡说,记住你这是为公司工作,项目成了给你记功,快去吧,田总醉了。
在田建桥那套大房子里,甄珍为他擦了脸,扶他躺进大床。他酒气熏天,衬衫领口敞开着,像任何一个喝醉酒的男人那样的姿态不雅。
甄珍反而觉得亲切,他的家常,他的酒气,甚至他喝醉后的略显油腻,都让她觉得他不再是那个不苟言笑,高高在上的田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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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田建桥,一个正常的有血有肉有温度的男人。一个她此刻稍加手段,就可以手到擒来的男人。
甄珍感觉一股热流涌过胸腔。为什么不呢?她其实有点喜欢这个男人,他躺在那里,卸下冷硬,此刻便是最好的机会。
甄珍不再犹豫,她躺在他的身旁,环上他的腰腹,还好,他的腰肌还算结实。她明显感觉到手指下的肌肉紧了一下。
他醉了,但他有感觉。他的呼吸在加重,他在努力克制。
甄珍不再犹豫,伸手去解他的皮带扣。扣眼松开的瞬间,她的手被摁住了。
田建桥抓住她的手,阻止她进一步行动。甄珍犯倔,使劲去够腰带,田建桥抓得更紧,她动弹不得。
两个人在黑暗里较量。
田建桥死活不放行。甄珍忽然就觉得委屈,她松开手起身,她觉得羞辱,作为女人的羞辱,作为一个做好了献身而被拒绝的女人的羞辱。
她想立刻离开。但是,田建桥还醉醺醺地躺在那里,随时可能需要人照顾,随时可能吐,吐了就有可能弄脏床单,甚至被呕吐物窒息。
任何一种可能她都不能让它发生,毕竟合同还没签,项目还没到手,此前做过的努力重要,她比甄珍的收益更重要啊。
第二天清晨,田建桥完全清醒。他一出卧室就看到了睡在沙发的甄珍。
甄珍也醒了。她为昨晚的事尴尬,但对方完全没有半点那件事的记忆,他吃惊地问,小甄你怎么在?哎呀你是奉命留下来照顾我的吧,这个老蔡,简直胡闹。这不坑人小姑娘嘛。
然后他急匆匆走进厨房,边动手边说,小甄辛苦你了,早饭马上就好,你简单吃点再去上班。
甄珍愣怔,心口松下来,幸好他不记得,避免了难堪和尴尬,否则她调整心态就要耗费好大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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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观羽如愿拿到老田的项目,因为这件事,甄珍在公司站稳脚跟,还拿到一笔可观提成。她拿着钱重新租了一套离公司更近的房子。
可奇怪的是,自从项目实质性运行,甄珍就被命令不要再跟进了。她觉得奇怪,问老蔡怎么回事。
老蔡打哈哈说,让你回来,是公司下面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你做,好钢要用到刀刃上。
三个月后项目结束,公司开庆功宴,老蔡喝得有点大,司机家里有事提前走了,甄珍买了个小代步车就自告奋勇送老蔡。
在车上,甄珍套老蔡话,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您蔡总不让我跟项目的?老蔡大着舌头说,哪里啊怎么会,是老田提的。他说小女孩夹在一帮老爷们中间不方便。
然后老蔡卖弄地说,小甄你后面不知道,咱这项目其实挺悬的,有个竞争对手实力比咱强,老田之前一直不松口。就在那天晚上,你照顾他那天以后,他口风才变了。
老蔡有点猥琐地笑,小甄你是头功啊。甄珍很是不解,她明明没有“付出”什么啊,老田怎么就把人人眼红的大肥肉轻易就给了观羽呢。
喝了酒的男人就是话多,老蔡还在后座叨叨,他说这个老田挺怪的,对绵阳好像有啥特殊感情,他说你是绵阳的,就格外有亲近感。还说他在绵阳修桥那会儿,赶上地震,工地旁边一户人家被埋,大人都没了,就剩个小姑娘。他后来还一直资助学费给那女孩读书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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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珍心头闷雷滚滚。她的父母就是在地震中丧生的,那次天灾对她冲击很大,很多事情都记忆模糊了。她想不起家的位置,想不起父母的很多事情,只记得她死活不去孤儿院,后来在政府帮扶修建的房子里一个人打拼过来。
她上中学到大学知道有人在资助,每次都是老师转交学费,难道是他?田建桥?
心又疼又酸。甄珍流下眼泪。
隔天老蔡清醒了,甄珍又问他这些事,老蔡抓抓头发说,嗨我跟你说这些了呀。没错老田有次喝酒后说的,说挺后悔只资助了那女孩学费,没有连生活费一起给,后来他打听过那女孩过得挺苦。说起来,老田还真是个心善的人,可交。
甄珍全明白了。那应该就是了,一定是他。难怪刚接触他就反复确认她的姓名,他肯定已经识出了她的身份。
所以一开始老田让她进组,是照顾她给她工作的机会,而后面又让她退出是发觉了偏轨的可能及时终止,也难怪他坚决不近她的身,在他眼里她还是那个受资助的小女孩吧?他的道德感不允许。
此后,观羽与田建桥的公司又有过两次合作,据说合作很顺利,但一次也没再让甄珍参与过。
她知道这大概是田建桥的授意,但她心中再也没有不甘,只有感激。她曾以为这世间多是无耻的交换,却因田建桥改变了看法。
也是从知情的那一刻起,她不再把自己当成交易的砝码,而是真正去提升能力。历练过一段时间,她做了项目策划,又做项目组长,老蔡一直很关照她,说让她好好努力,下面总监的位子看好她。
至于这里面有没有田建桥的因素,甄珍不去探究。她明白他或许在暗中相助,但他并不愿多事,以免产生别的瓜葛,也或许他是不想她背负感恩的包袱。
再见面,甄珍与老田几乎零交流。四目相对,只剩一个礼貌地点头。擦肩而过时,像两条从不曾相交的平行线。这样也好,彼此没有负担。但她知道在某些时刻,被切切实实暖过。
她的心潮湿又虚弱,她曾放肆地去拼过争过,一直“气势汹汹”地活着,现在看那不过是虚张声势,其实姿态不堪,内核虚无。与老田的坦荡相比,她曾津津乐道的所谓奋斗,披上的是投机和晦暗的面纱,没有半丝质感。
甄珍大步向前,高跟鞋敲打出有节奏的鼓点,有羞愧和悔意藏在里面,足够多,也足够辛辣,一切虚妄都化作冷汗涔涔而下,令她警醒。
奋斗,于她而言,已经全然是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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