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有一块山坡地,只种棉花,床上的被褥和家人身上穿的棉衣棉裤都出自那块棉田。
秋高气爽,风轻物静,云白天蓝的早晨,我和爷爷奶奶三个人,藏在漫漫棉田里,一朵一朵雪白的棉花裹在棉荚里迎风笑着,等着我们撷取。
半黄不青的棉荚上沾着些许微露,潮潮地,手轻轻一掰,一朵白胖的花就弹了出来。
我们仨的前襟各挂了一个小布兜,装着摘下来的洁白柔软的棉花,布兜满了,倒进一个大筐里,由爷爷背到地头,再倒进用栅栏围好的架子车里。
车满了,爷爷就拉回家,洒在摊了油布的院子里,到了晚间,一院子的白花绽放着,圣洁而肃穆。
晒干的棉朵,还要一颗一颗剥去棉子,才能真正成为蓬松的棉花,做被褥棉衣棉裤,在寒风刺骨的冬日温暖我们的身体和灵魂。
山坡地原本是块荒地,是爷爷放羊时用镢头和铁揪一点一点开垦出来的,大石头小石块,枯树根草根挖出来,又从远处背来一筐筐的黄土掺到砂土地里。
沤出的农家肥用架子车拉来,施到地里,把一块野蛮长荒草的坡地,一点点浸润成一片良田。
春天播种,秋天收获,一年又一年,只种棉花,不种其他的农作物,任凭家人劝说,邻居游说,爷爷奶奶都微微一笑,固执己见,为此,落了个老倔头的雅号。
冬天漫长的夜晚,奶奶坐在小纺车前,一点点把棉花细捻成线,纺车吱吱扭扭地转,条条棉线缠裹在纺车的轮盘上,一层又一层,慢慢地轮盘变得胖大,直至滚圆。
从轮盘上取下成团的棉线,奶奶又带着它进入了下一道工序,织布机。看着机梭像翩翩的蝴蝶在奶奶的手里来回穿梭,白布慢慢向前方延伸……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直到那片地要被征用,建厂开矿。
父亲和叔叔兴奋地谈论着,那块地有多少亩,能补偿多少钱,甚至说到了拿到那笔钱后,怎么分,怎么用,是买房还是买车。
爷爷吸着烟袋锅沉默无言,奶奶有些呆愣,有些无措,还有些慌乱。
那时,我正怀着小宝宝,孕反应强烈,奶奶把我接回来在娘家待产,我看着奶奶的神情,有些不解。
然后,那天晚上,爷爷带着父亲和叔叔各带了一把铁揪,一块大黑布,还带上了那只奶奶陪嫁的油漆斑驳的木箱。
临走时,奶奶从她睡的床上抽下来一块褥子铺在了箱子里,平平展展地捋好。
我好奇地问去做什么。奶奶眼睛红红地,用她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大肚子,轻轻地说,那块地里埋着你那四个早殇的叔叔和姑姑。
奶奶生养了7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父亲、叔叔和大姑。
有两个孩子刚生下来就夭折了,有一个聪明得不得了,长得也好看,三岁时,发高烧烧了两天,村医用了各种办法退烧都无效,送到医院才知道是脑膜炎,抽搐了一天一夜,没了。
还有一个8个月大时,奶奶下地干活,把他放在地头任他乱爬,农忙时节大人都忙得团团转,没有精力时刻照管在孩子身边,晚上抱回家,才发现孩子的胳膊呈紫黑色,村医看了说是毒蛇咬了,太晚了,没得救了。
按我们当地的风俗,小孩子夭折,不许进祖坟 ,都是找个草席一卷随便戳到山里挖个小土坑埋了,有饿极的鸟兽掏吃了,也是常有的事。
爷爷每次背自己的孩子上山,都哭得佝偻着腰鼻涕淌到鞋面上也顾不得擦。
做父母的心啊,在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失去,失去中,悲伤成河,碎成一片片冰渣。
那天,爷爷和父亲叔叔到后半夜才回来,奶奶一直没睡,等着,等待的空闲里,在大瓷盆里和了面团,擀成大大的面皮,再切成窄窄的面条。
葱花手擀面,是爷爷的最爱,泥里水里又忙又累到伸不直腰,只要一碗漂着葱花青菜芝麻油的手擀面端上来,吸吸溜溜穿过喉咙,滑进肠胃,立马解了浑身的疲累。
叔叔说,几具细小的骸骨还没把箱子底铺满,卷席早就沤烂了,身上连块布丝都没有,光着身子就埋了?
奶奶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哭出了声。爷爷说,那时候只能顾活人啊,衣服都扒下来留给你们哥俩穿了,顾不得他们了啊。
我的孩子出生后,奶奶用那块地最后产出的棉花,戴着老花镜,靠着被垛,给她做了一床小棉被,两套小棉衣棉裤。
我至今仍记得,她老人家盘腿坐在床上,嘴里捻着白色的丝线,迎着细碎的阳光把线穿过针鼻,再把轻盈的棉絮均匀地缝缀在棉布里,一行行一道道,窝边连线,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像镀了一层金粉,熠熠闪亮。
奶奶是在睡梦中睡过去的,走得很安祥,嘴角还绽着一丝笑意。因为疫情,丧事办得极为简单,第二天就匆匆下葬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没有来得及悲伤,下意识地觉得奶奶只是睡着了第二天又会醒来,她就永远地离开了。
爷爷在奶奶去后不到三个月,也悄悄地走了。一堆带着长长孝布的亲人长跪在他的灵前,哭声浩荡。我的心口痛得佝偻着胸,直不起身,鼻腔肿胀着难于呼吸,嘴巴喉咙干得冒烟,呜咽着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随着爷爷奶奶的离世,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痕迹也一天天淡去,活着时所有的努力、悲伤、期盼、卑微、坚强、隐忍、苦痛,当然还有亲人的温暖与慰藉,与儿孙的天伦之乐,以及与亲戚邻居的争斗和龃龉,都消散在云淡风轻中,与这个世界彻底割裂开来,一生也算圆满地画上了句号。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为下一世的相逢,再修尘缘。
那一日,母亲拆洗小棉被,阳台上铺了一地的棉絮,眼前一片洁白,我的脑子好像炸了一声惊雷,忽然就顿悟了,那片只种棉花的田,藏着爷爷奶奶的另外一层心事,那心事,叫做“祭奠”。
对早逝儿女的哀伤,为不能把他们抚养长大的愧疚,为不能清明过年过节时的祭扫,为只能埋在心底的思念,都借那朵朵盛开的棉花铺展而就的白色的澄明,遥祭隔了阴阳,埋进幽暗的土里的儿女。
作者简介:陈素琴,女,70后,出生于河南省舞钢市,笔名宜尘。喜欢读点书,喜欢写字,随笔而作,有感而发,用文字挥洒心中最深情的浪漫!虽人到中年,依然渴望诗和远方。
编辑:吴巧静 校对:谢春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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