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49年12月1日,苑茵一边吃饭一边看报,一则消息让她的眼泪簌簌而下:“著名作家老舍和叶君健从海外回国……”

叶君健是她的丈夫,他们分别已经快六年了。可是,他为什么不预先通知呢?难道如传闻所说,他是带着新夫人?

苑茵忐忑着,等待接受命运的安排。她的思绪回到七年前……

叶君健与苑茵

01 革命情侣

1942年,苑茵即将从迁到重庆的复旦大学毕业。那时,不少女大学生都被所谓的“抗战官员”纠缠,她的法文导师马宗融不放心,要为她“包办婚姻”。

也难怪,苑茵身材高挑,生得格外美貌,不少富家子弟都对她献过殷勤,这其中,就有白崇禧的外甥。

然而,对他们的大方阔绰,苑茵非常厌恶。她是东北流亡学生,她痛恨侵略者,更痛恨国民党的腐败。

她渴望救国,渴望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爱人。当马宗融问她的择偶条件时,她说:

“两个地方的人不要,一个是湖北人,‘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我们东北人爽直,怕斗不过他们;另外一个就是四川人,他们太矮小,而我却人高马大的,怕看上去不协调。”

不久,在马宗融的书房里,苑茵见到了叶君健。那年,他28岁,是国立中央大学的英文教授。

原本,他强调自己不找东北人,因性格内向,他怕与东北女子的直爽合不来。可是,听到对方是苑茵时,他毫不犹豫地来了。

他曾在一个聚会上见过她,对这个容貌出众的女学生,印象非常深刻。

对叶君健,苑茵并不陌生,她听过他的课,读过他撰写的进步文章,对他的才华和思想非常欣赏。

那天,两人的交谈越来越投机。他们都是共产主义思想的信奉者,苑茵曾参加学生运动,宣传抗日救国;而叶君健也以笔为枪,积极投身反法西斯战争。

日寇的侵略,把一南一北的两个人连在一起,就这样,苑茵把芳心许给了湖北人叶君健。

大学毕业后,苑茵进入重庆妇女辅导院工作。达官贵人们觊觎她的美貌,为了让他们死心,她很快和叶君健举行了婚礼。

旗袍是借来的,婚礼上,主持人老舍先生发表讲话:“新郎新娘二人志趣相投,有共同的理想,是一对革命情侣……”

那时的教授,生活清贫,在荒凉的茅草屋里,他们依偎着,组成了赤贫之家。

02 患难夫妻

婚后,叶君健白天在三所大学任教,晚上到家后,批改作业、写作、翻译占去了全部的时间。

新婚没有浪漫缠绵,蜜月里,叶君健从周恩来那儿取回《新华日报》,苑茵和他一起研读。茅草屋内,一灯如豆,屋外,月色亦温柔。

没想到,婚假刚一结束,苑茵就被单位辞退了,理由是:“你的新婚丈夫是危险人物,经常给《苏联文学》投稿。”

雪上加霜的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抗战时期物价飞涨,叶君健薪水微薄,生活难以支撑。苑茵挺着大肚子,像当地农妇一样,在房前屋后开荒种菜,围栏养鸡。

产期临近时,为了省两张船票钱,他们爬几十里山路去歌乐山的妇产医院。一路上,以树枝为拐杖,苑茵走得气喘吁吁。

叶君健愧疚地说:“婚礼上,你连件旗袍都没穿上,生孩子还要挺着个大肚皮爬山,我想你一定后悔了吧?”

望着川流不息的嘉陵江,他苦恼地说:“我们成了家,再养育儿女,在这动乱的时候,还能有什么理想可以实现?”

苑茵听了,坚定地说:“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

孩子出生后,白天,她用竹筐背着孩子上山种地;晚上,孩子哄睡后,她在微弱的灯光下为叶君健翻译的书稿校对、抄写,经常写到“眼花手抖,不能控笔”。

1943年春天,因为思想激进,叶君健面临失业。回家后,看到妻儿骨瘦如柴,他止不住地叹息:“我们不该结婚生孩子,你也不该嫁给我这样的穷教书匠!”

苑茵忍不住生了气:“我很理解你,如果我想做官太太,早就嫁给白崇禧的外甥了。他从法国回来,到复旦选上了我,被我断然拒绝了。”

她还宽慰他:“爱情比金钱更重要。”

正在这时,叶君健结识了一位来自牛津大学的教授,对方说,可以介绍他去英国宣传抗战经验。

出国机会难得,可是,儿子还不到两岁,又因营养不良患上了肚子鼓胀的怪病,叶君健陷入矛盾中。

为了他的前途,苑茵下了决心:“我们要解放自己,不要一家人拴在一根绳子上,你走你的路,我来支撑这个家!”

邀请信到了,叶君健如期飞往大洋彼岸。临行前,他不敢回头看苑茵,还有那个奄奄待毙的孩子。

为免他牵肠挂肚,苑茵没有告诉他,第二个生命正在孕育中。她也没有料到,这个孩子,会成为她永远的痛苦与遗憾。

03 劳燕分飞

在朋友帮助下,苑茵在重庆租了两间简易小竹房艰难度日。

她的小竹房,离曾家岩的八路军办事处很近,常有延安来的人在此聚会,无形中,她做了党的地下工作者。

因货币贬值,餐餐清水泡饭,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也开始挨饿。

战时通讯不便,叶君健如断线风筝一样,很长时间杳无音信。

朋友们先后去了延安,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苑茵被困在多雾的山城,寸步难行。

为了生存,她在中央信托局找了一份工作,可是,“叶君健太太”的身份引起怀疑,她被监视了。

有一天,她心神不宁回到宿舍,用力推门的刹那,站在窗前的小儿子受了惊吓,窗户被推开,孩子从四层楼掉了下去。

小儿夭折,苑茵痛不欲生。带着苦难中幸存的大儿子,她离开重庆这个伤心地,去了沈阳。

不久,一只蓝色信封辗转来到她的手上,是叶君健寄来的。在英国的军旅生涯中,他积累了很多素材,战争结束了,他想去剑桥大学进修。

信末,他说:“你若是实在痛苦,可以自由选择。”

他的话,给了苑茵致命的打击,丈夫归日无期,她的精神渐渐垮了。

然而,她没有时间痛苦。战乱中,她和失散多年的母亲和姐姐意外团聚,她肩上担着一家四口的生活。

沈阳局势紧张时,苑茵撤退到了天津,那期间,她给叶君健写的信,都如泥牛入海。

就在这时,有人给她带来消息:“叶君健在国外已经有家了,你不要再痴心等待。”

苑茵痛苦万分,加上长期生活动荡,营养不良,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她晕倒在了办公室,是肺病三期,她被医生判了死刑。

新中国成立后,得知北大教授卞之琳刚刚从英国归来,苑茵立刻拖着病体去北京拜访,她迫不及待想知道丈夫的消息。

他的成就,她听得心潮澎湃。

欧洲几年,叶君健已经成为相当有名望的作家,不仅写出几部英文长篇小说,《山村》还被推荐为1947年的“最佳作品”;

他学习多国语言,翻译北欧文学作品,致力于把《安徒生童话》介绍给中国儿童;

他还受邀参加了世界和平大会,是唯一的远东作家。

让苑茵欣慰的是,卞之琳说,叶君健没有新的家庭,他很快就会回国的。

04 鹣鲽情深

1949年底,叶君健和老舍一起归来了。在天津招待处,苑茵见到了他。他带着光环载誉归来,而她,已病入膏肓。

分别近六年,一时竟无言以对。老舍先生握住苑茵的手打破沉默:“他有成就却苦了你,他的成就应该有你的一半功劳。”

离别太久,又身患重病,苑茵没有喜悦。怕自己的肺病传染给叶君健,每晚,她都背对着他,夜里咳出的血,她都会偷偷咽下去。

内疚和自责齐齐涌上叶君健的心头,他把她搂到怀里,动情地说:“你说你的茵字就是一根冬天的小草,现在我要把你这根小草用露水浇活,你不会死的。”

苑茵成了长期病号,叶君健靠写作、翻译承担起整个家庭。

为了辅助他,她大量阅读文学作品,自学俄语,带病为他抄稿。冒着生命危险,她又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因长期没有固定住房,常常搬家让叶君健苦不堪言。为了减轻他的负担,身体稍有好转后,苑茵同时兼了两份教职。

肺病非但没有打倒她,她还为他实现了梦想,几年后,一座旧时贵族的马厩房成了他们的新家。佩服之余,叶君健笑称她为“不倒翁”。

小院里,她种花植树,每当繁花盛开,她就坐在树下写生,自学成才;书房内,他心旷神怡,畅想在美人鱼的世界。

全家福

1966年,因为有出国经历,叶君健成了“洋奴”“走资派”,看着他垂头丧气,苑茵心如刀割,一夜之间,她的头发全白了。

为防意外,她每天早晨送他出门,晚上准时在车站接他;他在烈日下接受审问,她冲上前去替他挡住耳光。事后,孩子们崇拜地说:“妈妈真是英雄!”

在她的呵护下,他逐渐乐观起来,白天扫厕所,晚上秘密写作。

动乱结束,叶君健已年近古稀,《寂静的群山》三部曲完成后,鉴于他的贡献,剑桥大学邀请他回母校讲学,丹麦女王授予他和安徒生一样的“丹麦国旗勋章”。

在丹麦美人鱼雕像前,他注视着她,目光灼灼,情意绵绵。

1992年,叶君健罹患癌症,医生预言,生命只剩三个月。苑茵不信,她研究食疗,精心安排,半年后,奇迹出现,他迎来了第二度生命。

时间宝贵,他们相约“爬格子”,你追我赶。他的《白霞》和她的《冬草》双双面世,被文学界誉为“长篇双璧,文坛盛事”。

他们还合著了散文集《金婚》,书的封面,她画画,他题字,夫妻携手书写浪漫。

最后的时光,叶君健满怀依恋靠在苑茵的怀里,他回忆起他们的新婚:“你的长发散落在两肩,借来的旗袍你穿上它有多么漂亮……”

1999年,叶君健去世。临终前,他对孩子们说:“你们妈妈身上有人间最伟大的爱。”

在无尽的思念中,苑茵写回忆录、整理遗著,殚精竭虑。2010年,1100万字的《叶君健全集》正式出版。

五年后,她去与他团聚,只把美,永远地留在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