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大刀想要儿子,急着续弦,便把玉琴娶了。
大刀其实是不愿意的。
虽说他二婚,还是个跛子,但这又不遗传。
玉琴那三瓣嘴,谁知道会不会遗传给自己未来儿子呢?
那个小小的残骸被挖出来时,玉琴正抱着苗苗,给她唱不成调的歌。
她进城里当保姆有六个年头了,苗苗是她带的第三个孩子。
城里真好,比起几十年被困在山地里,城里生活得舒服,钱也来得容易。她学会了几道菜,也学会了每天刷牙洗澡。上次送快递那个老乡说她白净得像城里人,她高兴了好一阵子。
玉琴在城里辗转了好些地方,才到这家里当保姆。女主人叫虞梅,因为怀孕时跟婆婆闹得不愉快,孩子不到一岁就离了婚。起先虞梅对玉琴也不满意,但她急着上班挣钱,只得让玉琴先试试,这一试,就离不开玉琴了。
都说如今城里好保姆少,玉琴却是个难得的好保姆。她勤快有眼色、干活也麻利,话不多,却总愿意替别人着想。而且又从来是个脾气好的人,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她从来不还一句嘴。之所以辗转这么多地方,却是因为她身上有个没办法的事,她天生兔子嘴巴。
玉琴长得不难看,可是上嘴唇从中裂成两瓣,怎么看都跟别人不一样。说话不一样、吃饭不一样,连笑起来都不一样。玉琴生在农村,长在农村,长一张兔子嘴巴,他们都说是玉琴娘的错。
有人说玉琴娘怀玉琴时偷吃了兔子肉,也有人说她爱说谎话,所以遭了谴。可是玉琴不信,在她看来,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更是对她最好的人。可惜母亲生小妹妹时难产死了,那时候玉琴才不到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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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因为兔子嘴巴,玉琴没少遭罪。在村子里被人笑,在学校里被人欺负,初中还没上完,玉琴就死活不愿意去了。父亲乐得她不上学,家里弟弟妹妹多,回了家,家务就全落在她身上,只要能不出门,不见人,她什么都愿意。
过了二十,该嫁人了,可也因着这张嘴巴,几乎没人愿意娶她。过了几年,眼看着要二十五了,父亲一咬牙,把她许给了二婚跛子曾大刀。曾大刀是镇上杀猪的,头一个老婆掉河里死了,留了一个十岁的女儿,曾大刀想要儿子,急着续弦,便把玉琴娶了。
曾大刀起初是不大愿意要玉琴的,虽说他是二婚,脚又跛,可是在农村,杀猪也算本事,这些年下来,他在街面上盖了楼,所以并不愁娶媳妇。他愿意要玉琴也是因着玉琴爹彩礼要得少,还愿意陪嫁一个电动三轮车。
曾大刀是个粗人,他对自己的女儿洋洋动辄拳打脚踢,更别说对玉琴了。
结婚两年,玉琴一直没有怀孕,他也越来越没有耐性,每次喝醉酒回家都要挑事儿打人,玉琴这时候就把洋洋挡在身后,任由曾大刀的拳头和皮鞋落在自己身上。在她看来,洋洋还小,身板儿又瘦弱,真要打出个好歹来,孩子落一辈子的病。而她自己,从小是被父亲打习惯的了,对于怎么挨打,她也自有一番经验。
好在第三年,玉琴终于怀孕了,足月分娩,是个儿子,而且嘴巴圆嘟嘟的,非常漂亮。曾大刀心里欢喜,自然消停了一阵儿。每天收了摊子,他就叼着烟抱着儿子在镇上转。别人总调侃他,“三瓣嘴长大可怎么抽烟呢?”曾大刀就上去啐人一口,把儿子捧到他眼前嚷:“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老曾的儿子!两瓣嘴,两瓣嘴!”
玉琴远远地看着,骂她的话她听惯了,早就不嫌了,倒是曾大刀抱着儿子喊着“两瓣嘴”的神态让她跟着高兴,竟然第一次,她觉着曾大刀跟她是一家人。
虞梅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当然,这是在玉琴看来。虞梅从小也没有妈,他爸再娶之后就不怎么管她。她工作、谈恋爱、结婚、再到离婚,全都靠自己一个人。
“你男人是自己找的啊?”玉琴曾很惊讶地问虞梅。在她看来,这世上所有女人的对象都得是父亲说了算。
虞梅笑起来,“当然是我自己找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儿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
玉琴扭头,看到穿衣镜里自己的侧脸,已是覆满白发。
虞梅的前夫吴炎是她的大学同学,谈恋爱的时候千好万好,可是结了婚,这才发现不对劲。吴炎原是个“妈宝男”,而婆婆又是个爱管事儿的,大到吴炎结婚买房,小到苗苗的一双袜子,老太太都愿意做主。
虞梅无法忍受婆婆的强势,而吴炎又对母亲百般袒护,苗苗刚满一百天,她就执意和吴炎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回到了自己婚前买的五十平小户型里。孩子刚半岁,她就跑出去上班了。虞梅在医院里做检验,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八点多才回来,每周日休息一天。虞梅上班的时候苗苗全天就交由玉琴照顾。
虞梅对玉琴不错,每个月工资按时发,中秋节给玉琴包了五百的红包,还给她买了件毛衣。苗苗才十个月大,主要以喝奶为主,小嘴巴吃不了多少东西,可虞梅还是把冰箱塞得满满的,玉琴说要不了那么多,虞梅就说:“你一天三顿饭呢!别把自己亏欠了。”
家里所吃的、用的,虞梅也全买得妥妥的,从来不让玉琴多花钱。对于玉琴多吃一口肉、偶尔孩子哭了闹了,虞梅也都不计较。她除了对家里卫生要求高,太爱干净,虞梅算是个好雇主。
玉琴自己也是当妈的,所以她明白当妈的那份儿心,对于十个月大的苗苗,她比对自己儿子当年还要好。
玉琴因为嘴巴的缘故不爱出门,可是虞梅说苗苗需要晒太阳。所以只要天气好,玉琴便会戴着口罩推着童车下楼,让苗苗在健身器材区晒太阳。
这天上午,晒完太阳,玉琴刚将童车推进电梯,一个中年女人就跟着进来了,一看玉琴按的十六楼,她也就不按了,朝玉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虞梅给玉琴讲过很多偷孩子抢孩子的社会新闻,玉琴都时刻记着。这个女人虽然看着和善,可是玉琴并不敢掉以轻心。
“这是你孙子?”中年女人指着童车里的苗苗问。
玉琴摇了摇头,怕她突然来抢,便把苗苗抱进了怀里。
中年女人定睛看了苗苗,问道:“唉呀,这不是我家苗苗吗?”说完,她立刻伸出手要抱孩子。
玉琴吓了一跳,将苗苗死死抱住,问道:“你是谁?”
“我是苗苗她奶奶。你是谁呀?”
玉琴没多想,便回了句“我是保姆”。
“来,把孩子给我!”中年女人道。
“不行。”玉琴坚定摇头,将苗苗抱得更死了。
“瞧你,不信了还?”
玉琴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怎么都不松手。
两人争执中,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了。
“我替你抱着孩子,你来推车。”中年女人道。
玉琴还是不撒手。她抱着苗苗从车子和电梯壁的缝隙中挤出去,这才伸出一只手去够推车。而中年女人已经率先跑了出来,还是伸着手要孩子。
玉琴看了看左右,她抱着孩子,就算不管推车,想要拿钥匙开门,中年女人也能很轻易地跟她进去。而不进屋里,她又不知道这个女人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中年女人一直嚷嚷着她是苗苗的奶奶,想要抱苗苗,而玉琴急得满头大汗,只是紧紧抱着苗苗左躲右闪。躲避中,她扎在脑后的头发突然散开,口罩也跟着掉了下来。
显然,中年女人被玉琴的样子吓到了。她朝后退了一步,撞在了窗台上。而玉琴一个急中生智,从裤兜摸出钥匙,迅速插进门孔,踅着身子钻了进去,趁中年女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回踢就将门关上了。
惊魂甫定中,玉琴赶紧拔了虞梅的电话,将过程给她讲了一遍。虞梅吓了一跳,说她这就请假回去。挂了电话,玉琴从猫眼看过去,早已不见那个中年女人的影子。可是她依然不敢开门去拉推车,她怕她还藏在门后。
那个女人没有骗人,她的确是苗苗的奶奶。
玉琴抱着苗苗在小卧室里,听着苗苗奶奶对她的控诉。
“我如今退了休,明明可以带苗苗,你不愿意,非要找那么个鬼模样的女人带她?我们苗苗是作了什么孽?你要这么折磨她?”
“你嘴巴放干净点儿!”虞梅喊道。
“我嘴巴不干净?你也不看看她,嘴巴长成那个样子,那样干净?”
“可是她心里干净!她在这儿四个月了,她怎么对苗苗的,我不比你清楚?”
“我是苗苗亲奶奶,这天底下还有人比我对她好?”
“你对她好?你嫌她是个女孩儿,月子里你看都没看过她一眼,出了月子你来了,开始对我指手画脚,百天还没到,你就催我们生二胎。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良心发现了,突然想要对苗苗好了,但我告诉你,我跟你儿子已经离婚了,苗苗归我,我们过得怎么样,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苗苗给你带?呵!我告诉你,死了这条心吧!”
门外虞梅和前婆婆嚷得热闹,门内玉琴轻轻拍着被吓醒的苗苗,心里无比疼惜她们母女。原来不管城里乡下,当一个女人,竟都是这样的苦。
虞梅说她前婆婆“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果然没说错。两天后,虞梅告诉玉琴,原来前婆婆发现儿子在外面跟人搞投资欠了一百多万,而她知道虞梅手上有几十万的积蓄。她认为儿子的债有一部分是在婚内欠下的,她有理由让虞梅来承担一部分欠账。
虞梅红了眼眶,道:“他们已经起诉到法院了,要修改我们的离婚协议。一个是想要回苗苗的抚养权,他们认为我上班太忙照顾不好她,二是他们想要钱,说那些欠账都是夫妻共同债务。我怀孕的时候知道吴炎在外面有投资,当时他也想让我投。”
“我手上那些钱,一部分是我这么多年上班攒的,还有一部分是我爸给我的嫁妆。我多了个心眼儿问了我爸一声,毕竟他是做生意的,可是他说那个项目他不是很看好,所以我就没答应,吴炎就把他和他妈的钱全投进去了,好像还借了高利贷,具体有多少钱我也不清楚。”
玉琴看着虞梅流眼泪只能跟着难受,城里人怎么投资借钱她都不懂,她只能跟着难受却不能给出只言片语。只是对于离婚,她还是知道的。
她也想要离婚,可曾大刀一直不同意。洋洋教她找律师去法院起诉,律师还没找来,她就被老父亲骂了一顿。父亲说她不知检点,丢人现眼。眼看着父亲都要气晕过去,她只能先作罢。
和儿子铁豆儿相比,玉琴和继女洋洋更亲。自从玉琴嫁给曾大刀,她就当起了洋洋的“保护神”。她不敢说自己把洋洋当成亲闺女一样疼,毕竟那时候她还没当妈,可是她知道洋洋的可怜,打心眼儿心疼她。
她嫁过去以前,洋洋连每天三顿饭都保证不了,冬冷夏热的,也没人管她增减衣服。洋洋也是可怜习惯了的,突然多了玉琴对她好,她就把玉琴当“妈”一样待。
反而铁豆儿跟玉琴没那么亲。曾大刀太喜欢儿子,所以铁豆儿的所有事情都由他包揽了。铁豆儿跟着别人骂玉琴“兔子嘴”,曾大刀也并不拦着。铁豆儿欺负姐姐,曾大刀也没看见似的。时间久了,家里成了两派,曾大刀跟儿子亲,玉琴跟洋洋亲。
玉琴和曾大刀彻底闹掰是因为洋洋结婚的事。洋洋在城里打工,和一个送快递的小伙子好上了,可是曾大刀却要她嫁给自家远房亲戚家的儿子,因为彩礼给得高。洋洋不愿意,那年过年也没有回家。
年后,曾大刀听人说洋洋跟那个小伙子在城里租房住在了一起,他便假意说同意他们结婚,把洋洋骗了回来,结果这一回来,几乎把洋洋打死。
那天,是玉琴舍了命一般护着洋洋,结果曾大刀把怒气转到了玉琴身上,把娘俩摁着一起打,还喊铁豆儿帮忙。铁豆儿倒是没帮曾大刀,可是他站在门外喝着汽水一脸淡然的样子还是深深伤了玉琴的心。
那一晚,月光皎洁。打累了的曾大刀沉沉睡去,铁豆儿在客厅看电视,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洋洋给玉琴后背抹红花油,流着眼泪说:“一会儿铁豆儿睡了我就走,我不会再回来了。”
玉琴看着她,心里无限的不舍。
“妈,你跟我走吧!你跟他这么过下去,他迟早得把你打死!”
“我走,我能去哪儿呢?我长成这个样子。”
“你跟我走,我保证能给你找着工作。城里那么大,工作机会那么多,只要你肯干活,没有人会嫌弃你的样子。”
“这,行吗?”
“怎么不行?你才四十多,现在出去还能养活自己,要是再不走,这辈子还有什么机会?你总不能一辈子被他骑在头上吧!”
那一晚,是“一辈子”这三个字打动了玉琴的心。是啊,总不能这么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吧!尽管舍不得铁豆儿,尽管未来一片渺茫,在洋洋的鼓动下,玉琴最终还是点了头。这辈子她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她决定试一次。
就算是刚出笼的鸟儿也要调整翅膀适应辽阔的天空,更何况一辈子活在男人力量下的玉琴,城市的繁华让她无所适从。
刚来的那几天,几乎每次出门转个弯她就找不到路,可是在洋洋的鼓励和支持下,她还是留了下来。而且在城里,人们对她的嘴巴也更宽容一些,摘掉口罩的时候还是有人看她,可是除了不懂事的孩子,很少有人会伸出手指斥责她或笑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