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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八十了,嚷嚷着要吃糖,可医生不让她吃,要管住嘴。

01

四姐是我妈,熟识的人都这么喊她,我也跟着人家瞎闹,没尊重地喊她四姐

四姐的糖尿病很重了,双足已经溃烂。

可即便是这样,她仍管不住那张偷吃的嘴。常趁无人时,偷舀白糖吃。

那罐白瓶子,一天没见,就往下掉那么一格。

刻着的线,愈来愈明显。

我没好气地说:“四姐,你再偷吃,就不管你了,任你自生自灭。”

我得发狠,四姐才听,才乖乖地就范。

那罐子藏哪儿好呢。

这小屋子没一处隐秘处,除了四姐的一张床,其余的皆是杂物。

四姐一把年纪了,爱财如命。

不听我的劝慰,把那能租出去的面积都换成了钱。

四姐啊,你辛苦了一辈子,何苦呀。

02

四姐刚嫁到农场时,这里是一处荒地。

处于城市边缘的农场,除了一望无垠的地,还是地。

四姐图我爸是城里人,便应了姥姥的骗,巴巴地来了。

四姐想哭,对我爸吼,“谷才良,你坑我呢,我被骗了,王八糕子。”

谷才良也想哭,说:“媳妇儿,你骂得难听,嗓门又大,我往后没脸见人了。”

四姐人高马大,比起谷才良显得健壮。

要是不识的人,确实认为男人被女人欺负呢。

四姐得意地说:“这就对了,是你欠我的,记着,还一辈子。”

他们想着过一辈子,没想过中途我爸撒手而去,扔了四姐做寡妇。

八十年代初,经济刚活络,人的心思也跟着活起来。

这时的四姐已生了大姐、二姐和我。

四口人全指着谷才良吃饭,这对不富裕的他来说,夜不能寐。

农场的种植是辛苦活,四姐全身心地趴在地里,但谷才良眼睛瞄向了天外。

“我不怕苦,不怕险,我要让四姐幸福。”

他笃定主意要干些大的,摆脱现有的贫瘠生活。

03

当谷才良把车开回家时,四姐差点晕了,扶着墙喘气。

她情愿这不是真的,是做梦,“你,你败家呀。咱几个钱都让你花是,是吧?”

四姐质问谷才良,见他脑袋耷拉着,不回答她,不敢看她的眼。

她更气,跑去踹那车,却被谷才良心疼地哭出来,“老婆,媳妇儿,别踹它,指着它吃饭呢。”

这是显摆吧。

这农场里谁不知谷才良心思活,不安份。

但也没想到这么胆大包天,仅有的钱,全部搞了一部车。

四姐气得不理谷才良,车都回家了,也不能退。

她想把那车轱辘下了换钱,换孩子们的饭钱。

但谷才良成天的把着车,当老婆似的供着。

她更没机会下手了。

农场出行不便,要是去趟远地,得走好几里才能搭上车。

谷才良正是瞅中了这个罅隙,才舍得投钱的。

让四姐怄着吧。

他没拿钱回家,自然得受着。

但看着四姐忙里忙外,他心疼得着急上火。

04

农场往外几里,是人烟稀少的无人地。

这日,谷才良在等客,照常吸着烟,四处张望。

他的一口水没呷下,一个男人问:“兄弟,走不走?去大溪地?”

大溪地,上十里呢。

车使不使得上劲?

他担忧道。

男人见他犹豫,朝前去问。

他紧追上,说:“兄弟,走嘛。你给多少?”

男人报了个数,令谷才良喜悦不已。

看对方的装着,是外地人。

或许是大溪地那里的,衣衫不华,是普通货。

他报的数,像是耍滑。

谷才良说:“兄弟,是给这个数嘛?咱们说好了,不反悔。”

谷才良怕到了目的地,对方耍赖。

有时他也遇到过,但都是本地的,大家一带而过。

男人掏出钱,放他手上,说:“喏,给你,放心了吧。”

钱到手,谷才良跳上车,说:“兄弟,走,大溪地。”

男人诡谲的神色涌上头,但被谷才良忽视了。

二人上了车,起初还是一顿聊。

随着车轱辘飞转,那男人渐渐地眯上眼,不再和谷才良进行热络的谈话。

乘客嘛,哪有司机能扛。

再说这么远的路,咱得打起精神来,将他安全送达目的地。

那兜里的钱暖和着呢。

他按按那凸起的钱,想着回去能给四姐和孩子们添些好吃的好玩的,便一门心思地把住方向盘,加速去往大溪地。

由于天气不佳,夜色很快笼住了大路,在迷蒙中渐次下起雨。

一条土路被雨水砸得坑坑洼洼,今儿也是见鬼了。

平日没少走这里,但今天出了奇地打得车噼里啪啦响。

望见了烟火在燎,谷才良喜滋滋的,“兄弟,到了,醒醒,到家了啊。”

男人未听得他的呼喊,闭着的眼纹丝未动。

“嗨,睡得够沉的,”这车开得七翘八拱,他还睡得安然无恙,谷才良摇了摇头,笑道。

雨水慢慢停歇了,谷才良的速度也减了下来。

从兜里摸出根烟,振奋精神。

他低头打火间,一把雪亮的匕首冷冷地压下来,令他不觉一振......

05

在农场的四姐左等右等不见谷才良,急得团团转。

“他妈,去报警吧,有人看见才良载了个男人走了,怕是......”有人劝四姐早做决断,莫再磨蹭。

四姐拖着孩子报了警,在不到半小时后,她差点昏厥。

“是大溪地那传来的消息,说有个男人倒在地里,肠子流得满地......”红着眼的警察不愿往下说,他分明注视到四姐的神情不对,似乎随时可能过去。

三个孩子唤醒了四姐的理智,她说:“能见见吗?可能是才良......”

在警方的协助下,四姐见到了才良,他静静地躺冰柜里,全身青绀,没有笑没有只言片语。

对于这个凶手,当警方询问他为什么谋害谷才良时,他说:“需要钱。他们开车的,都有钱,不是吗?”

哪有什么钱。

仅揣着当天的活钱,其它的都交给了四姐,养活全家的吃喝拉撒。

那辆车还有余款未还。

这留下的债,还得四姐独自偿还。

拉着孩子们,四姐料理了谷才良的后事

出殡的那天,很多人来送才良。

四姐方知,谷才良人缘奇好,热心快肠。

06

死了男人的女人,门前事非多。但四姐门前清白 。

谷才良留下的独栋私房,够她和三个孩子遮风避雨。

农场卷进改革的浪潮,四姐如家家户户样,做起养殖的活儿。

种植平菇,是农场鼓励大家的活路。

就现有房屋,搭好架子,就能开干。

这对四姐说,是两全的活法。

看了孩子,谋了生计,尽是累一些,也值,也高兴。

女儿大娟已长成曼妙女孩。

前来说媒的络绎不绝。

四姐考察了几家,后决定嫁与李家做媳妇。

这李家还与谷家带着亲呢。

不说这农场家家都沾着亲,带故呢。

四姐有她的小私心,想大娟别嫁远了。

眼跟前的,她好照着,好替才良完成守候呢。

07

大娟和李家的成亲不久,二娟又被踏溜了门。

二娟比姐姐生得好看,脸盘子白净温婉,腰肢细绵。

二娟心气高,不理会母亲的操心,说:“妈,你别包办了。我自己相,相中哪个便是哪个了。”

二娟书读得深,心思不可探。

四姐笑道:“行啊,你来,你相。但不得过我这关?”

二娟吱吱笑,“妈,还是你老道,一句话戳得人露底。”

二娟找的人可不得了。

是农场书记的儿子,齐剑。

齐剑一直尊着四姐,迎新人那天,怯怯地说:“妈,我和二娟离得不远,跟大姐一样,住您旁边。有事您只管吱声。”

两个女儿都嫁了,只剩个小的,就是我,陪着四姐过活。

我比两个姐姐小好几岁呢。

四姐说,那会儿,本不想要的,是谷才良说留下这个眷顾的,才没去打。

“哈,是爸爸多嘴呀。要不然我和四姐做不成母女呢。”我挠挠头,望了眼条桌上摆放的黑白照。

谷才良,大娟二娟都嫁得好,你好吗?

08

大姐二姐先后生下孩子,都是男孩,就是我的小外甥。

我整天领着他们玩,没正形地和他们喊,“四姐,饿了,做饭没?吃啥呢?”

这时的四姐已罢做养殖的事业了。

做了多年,手脚已患风湿。

她的脸经常潮红,身躯日渐浑圆。

四姐是房姐了,她学着人有钱便做房,修楼。

在农场的拆迁中,她获得了不少赔偿,干起出租房的生营。

她把能变钱的地儿都租了出去,留一房我和她住。

为这事,我没少吵。

“四姐,太小了,住不小。我们有必要这么寒碜吗?”

不晓得,以为我们居住困难呢。

实是四姐太好钱,太活了,跟谷才良呀,没两样。

我常揶揄四姐,她呵呵地笑,“我们是一家人嘛,谷才良在的话,也这样。”

四姐攒了不少钱,但没见钱。

可谁要是差点,她总能接济上。

外甥摆酒,买衣服的,她哗哗地掏钱。

可大方着呢。

09

生活总在你高兴时,拿大锤砸你。

四姐迎来了大姐的噩耗。

一场病很快夺走了大娟的人。

如果你以为这是结束,那是低估了命运的无常。

四姐最伤心的是,二娟全身泛黄,整个人瘦得脱了骨。

二娟一直瞒着四姐,她晓得母亲送走了两个人,不能再接受轰击。

全是齐剑藏不住事,抱着孩子来找四姐,“妈,能不能帮忙带几天孩子?我、我有事。”

二娟的儿子只认四姐,从小黏着姥姥长大,是姥姥的贴心跟屁虫。

那孩子伸着手笑,“姥姥,抱,抱。妈妈,妈妈......”

四姐左右没见着二娟,纳闷着,“齐剑,二娟呢?她不管孩子,扔你了?我得教训她!”

四姐最擅长黏合关系,两个女婿都亲她,待亲妈一样。

齐剑面露难色道:“妈,别说二娟,她,她快......”

齐剑坏了事,捅破了二娟患病的事。

四姐急得跳脚,说:“你们真胆大!这么大的事,急死老娘了!”

生死攸关,隐瞒母亲。

这于四姐说,比谷才良走,还扎心窝子。

“齐剑,在哪家医院?带我去!我要救二娟!”四姐摸出红色包袱,塞进他手里,“快呀,愣着做什么!”

10

四姐求着医院尽全力救治时,那红包袱就那般敞着,“你们看,我们有钱,有钱,只管救。”

医生们无奈,摇摇头,表示无力回天了。

二娟已讲不了话,望着母亲,望着齐剑,怔怔地走了。

大娟走时,四姐嚎啕漫天,可这一次,她慢慢地盖好被,放下女儿的手,牵着外孙径直而去。

我们都不懂四姐的操作,以为她是吓傻了。

年轻时送走丈夫,年老时送走女儿,谁能经得起此样的磨砺。

齐剑抱着二娟哭,年轻的男人不舍得妻子撒手人寰,不舍得他们甜蜜的点滴。

关于二娟葬哪里的问题,四姐寸步不让齐剑,“我女儿,我做主,她得葬她爸身边。她得看着谷才良,看着大姐。”

我劝四姐别豪横,这是嫁出的女儿,你得想想齐剑的处境。

齐剑和四姐胶着着,谁也不低头,不退步。

齐剑略有所知岳父的惨事,但他也委屈,“妈,我想二娟葬后山,那是我们齐家的地,行不行?”

四姐横道:“齐家怎么了?她是我养的女儿,是你没照顾好她,让她生了病,没了命!”

这一句呛呛得齐剑无话可说。

人是在他手里没的,二姐嫁给他没享受多少年呢,就染了病。

四姐自是气不过,呕不过。

拗不过岳母的齐剑依了她的心,将二娟葬于大姐岳父身边。

11

四姐亲自帮二娟穿衣,抚着她说:“你是妈妈最喜欢的孩子,你怎么就没了呢?”

二娟处世踏实,有谷才良的风范。

这是四姐的心头隐秘,她惦着丈夫,惦着他没回的那天,愁绪纷飞。

葬于谷家的地里,四姐的心头落下大石头。

阳光横扫谷地,周遭的丘陵此起彼伏。

三枚醒目的石碑依次排列,谷才良的坟堆长出小花,抽着新芽。

而大娟、二娟的新土才畦,散发出新泥之味。

每人的石碑前都放着生前的喜爱物。

如果人间不能多得,那么请在那一边继续欢喜。

四姐的眼角滚落一滴泪,谁说她不会哭,她忘记了哭。

泪珠晶莹剔透,寄托了她不为展露的伤心。

哭得久了,我们学会了隐藏,学会了以平静迎击风险。

12

四姐的身体被查出患了糖尿病,她不肯听医生的,继续她的任性。

“妈,你不能吃了,要吃杂粮饭,少吃肉,少吃肉。”四姐放不下饭碗,巴巴得想抗议。

四姐渡过了险要的日子,变得越来越像小孩,管不住嘴。

她偷偷的吃剩菜,偷偷地塞钱给两个外孙,缓解他们的经济压力。

我劝四姐,“妈,他们都大人了,你莫当小孩子看。你不欠他们的。”

我心疼四姐节约,要不然不会患糖尿病。

两个外甥做父亲了,他们是别人的妻,别人的父亲。

四姐拿他们当童年的孩子,那时牙牙学语的幼儿。

换车,换房,她都出钱。

两个外孙一开口,她眼也不眨,只管掏。

我念着旧事,四姐不耐烦地说:“莫说了,我晓得了,我去行不行?”

她不能对自己好点么?

她对得起父亲,对得起大姐二姐,该做的,她做到了一百二十分。

我想四姐好好的在,好好地陪着我。

爸爸走得早,两个姐姐撒手离去,家里就剩我和母亲。

眼见着人愈来愈少,亲近的人一个个离开时,我们就离死亡愈近了。

四姐戳戳我,“丫头,妈明天去医院,保证不食言,你让妈再吃点糖不?”

她历经苦难,却不言苦。

但她心里的苦,需要糖来遮盖。

我气乎乎地摔那罐子,“你就放纵吧,看明儿医生治你,治你四姐,哼。”

四姐喜滋滋地抿糖,像枚孩童沉浸她的欢愉中,不可自拔。

时间啊,请慢些走。

让我的四姐余生尽是甜,尽是蜜呀。

我小心地擦拭她嘴角的糖砾,亲吻这个瘪嘴的老太太。

我们笑作一团,无拘无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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