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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我躺在陌生女人的床上。

等到她们因为过度劳累沉入梦乡的时候,我就会浸染在某种情绪中不能自拔。

1

几个月之前。

我坐在灯具店里刷抖音,没事的时候我就爱在抖音里看五分钟就讲完一部电影的短视频。

里面连人名都统统简化成了大壮、翠花、大黑、小美、卷毛……

任何一个故事都可以讲出完美的乡村感,没什么人前来问价我会一直这样刷下去。

我以为这一天我就可以这样顺顺利利地混完一天,可是在黄昏来临之前,我的前老板找上了我。

我应声锁上手机,把脖子转动了两下,站起来迎向落日余辉中的人。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接近70岁的老人,穿着很普通的T恤。

我放下手中的手机,摆出一副要给他介绍产品的架势。

“老板,您是想给家里买什么样的灯具,家里的装修是中式的、欧式的,还是日式的。”我本来想叫他大爷,但想了一下怕人家不爱这样的称呼,干脆就叫他老板。

来人并不急,背着手在我的引导下慢慢地看着灯具。

“听说你发了一些财……”大爷不紧不慢地说。

“小打小闹,无根无基,能发什么财,都是瞎传言。”

“你当年可是从我这弄走过好几十万啊,没有几十万,也有近二十万吧,足够你另立门户。”他突然转过身来温和地看了我一眼。

“原来是阮老板啊,有空来我这里饮茶。”我嘴角裂出一个笑意,我用这种笑对付很多人,这样的笑脸看上去温情脉脉。

但是事实上它糊在我脸上很久了,只需要把脸上的肌肉向上扬就可以做到。

我这才认出来那是我多年前刚来滨江市的老板。

那时他40多岁,喜欢穿着颜色艳丽的衬衣,戴雪白的帽子,像个港商。

滨江市并不大,但如果你有不想见到的人,你就可以20多年不见。

我当年在他的厂子里做销售,多多少少让一些小钱落进了自己的腰包,然后就被开除了。

我引着阮老板来到茶位上坐了,取了普洱茶过来倒在茶壶里烧水洗茶。

“阮老板过来想必不是买灯具的。”我用洗过的茶水浇着杯子说。

“听说你现在比较缺钱……我正好手头上有一些要紧的活你可以干,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什么时候都比较缺钱,不是现在才缺。”我呵呵笑着回答。他这样说话让我想起《东邪西毒》里的张国荣。但是,他肯定没有东邪好看,他没有好看的胡子,他还黑,脸上的肉耷拉着,有点像牛头犬。

“我知道,现在做灯具的,如果产业升不了级,多半都是半死不活的僵尸。现在滨江市关了多少企业,十有八九都是做灯具的。我在这一带观察你很久了,你天天都在玩手机,就没看见什么人从你店里进来买过东西。偶尔有人出入也是空着手出去。而且你还有心情天天在这里玩手机。你说这是为什么?”他一边说话一边给自己添茶水。

我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我现在酒喝多了,脑子已经不好使了。”

“我跟你说,有一个神秘的地方,你只要找到它,一定会起死回生。这样,你失去的也会找回来,比如说,失去的钱财,一去不复返的青春,还有美丽的女人。你不是暗地里开着私人侦探所吗?而且我还发现,你的私人侦探所其实也没什么活干,你现在离山穷水尽只有一步之遥了。怎么样,你还需要考虑吗?”

我作出一副很认真倾听的样子,时不时还以饮茶来掩饰自己的情绪,“虽然我书读得不算太多,但也好歹念过大学,酒喝多了,脑子也还没有坏掉。你说的这些都是一派胡言。科幻和现实我还是分得清。”

他一言不发地加了我微信,然后转了我十万块钱。“现在,你信不信?这是我给的垫金。”

“找到了一百万。找不到,这个是不还的。”我迅速地收下了垫金。一百万不可能让我的小厂起死回生,但至少可以解决很多眼下的难题。

“成交。”阮老板伸出右手,我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他碰了碰。

“你为什么要找我?”

“大家也算是老熟人了,帮你一把而已。”

2

送走阮老板,我又刷了两个小时的抖音,看了好些个版本大黑和小美的五分钟的斗争剧,外面没有什么行人了,我从里面把店铺关了。

也顺手关掉了铺子里所有灯具的灯,不紧不慢地走上顶楼。

这一套四层小楼的确是我当年在阮老板那里当销售时拿回扣做手脚后攒下的钱买的,我从一个吸毒的败家子手里买下来的。

当年我买下房子时,这里还算是城乡结合部,二十年过去了,这里也没有大的改观。二十年来,附近因为灯具产业红火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一条流经滨江市的长河把街区一分为二,东岸是新区,高楼林立,我住在西岸,那里多半是土著居民。

最初滨江市的产业发展都在西岸的土著民所在地,大多都是作坊式的小工厂。我从阮老板那里弄到钱之后,一半的钱买了这栋房子,另一半拿来和朋友合伙开小作坊工厂。

我保持了这样独立思考的习惯,忙完很多事情之后会去顶楼小坐,在黑暗里一边吸烟一边朝河的对岸看,并不是想要刻意看到什么,仅仅是在彻头彻脑地胡思乱想。

从前,河的对岸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现在,对岸的金壁辉煌把河的这边衬出了萎顿。

灯光在河水里晃荡,恍若秦准河!

其实夜色里看不清河水的模样,如果在白天你才会发现,水全部是淡黑的,有时候还是绿颜色。

阮老板给了我一个目标人物,跟踪白叶,详细掌握她的行踪。

“白叶不是你老婆吗?。”我没好意思在老婆前面加上“小”字。

白叶我是记得的,有时候在一些朋友的聚会中也会见到她。偶尔也会在麻将场上遇到她。

“她好像知道那个秘密通道。”

“你可以直接问她。”

“如果她肯告知我,还用得着在你这里花一百万吗?”

“你可以自己去跟踪她。”

“那也不必。再说,我也没有那个本事。我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生产加工产品,做贸易的。不用说了,我愿意出钱,你又缺钱。关键是这种事总不能让公安人员去找吧。”

我突然想起来,阮老板大白叶二十多岁,“阮老板不会是想让我去捉奸吧,这种下作的生意的我可干不了。”

“也不是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更重要的是我是真想到那个神秘的地方去。”

“真有这种地方?”

“那地方叫时间规划局。”

时间规划局,我把烟蒂往空中弹去,真玄乎。

想着生意失败欠下的债务,不管怎么玄乎,我还是决定从明天开始去跟踪那个叫白叶的女人。

蓝莓无声无息地来到我的身边,和我一起望着河的对岸。

我们俩一起沉默着。

“明天和我一起出去玩,我们很久没有出去玩过了,要不要?”

“喵。”

蓝莓是我养的一只英短蓝猫,一身的炭灰色,性情温和,食量惊人。

“我如果再不去捞点活干,你就只好被抛弃,整天在垃圾堆里找食吃。”

蓝莓扭过身体吃惊望着我,从对岸晃过的灯光我看到了它幽怨的眼神。

“唉呀,逗你的,你还当真了。男孩子,不要动不动用这种狐狸精一样的眼睛看别人。你可不是你妈。”

蓝莓的妈,我老婆,金亚子,早已卷款跑路了。

“你妈不要我们了,嘿嘿嘿。”我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捊了捊蓝莓的毛。

我们俩一直坐到深夜一点多钟才去顶楼,那里是一个书房,里面有二十多年来买下的上万本书,我从不读它们。

3

第二天,我醒得比较早。

径直地朝放着叶廷芳翻译的卡夫卡全集的那个书架去找它。

蓝莓很喜欢那一套书,它把自己的小被子铺在上面正好可以躺平。

有时它还喜欢藏在金亚子的衣柜里,那里有妈妈的味道。

而现在金亚子的衣柜空了不少,留下来的都是她不大喜欢的衣服。

“蓝胖子,起来准备一下。把你喜欢的东西找一下带上,我们要出门了。”我有时叫它蓝胖子,它食量惊人,不胖都是没有道理的。

我下到二楼去做饭,煎了两个鸡蛋煮了一大碗面,给它煮了一条半斤重的罗非。

我在桌上吃,它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吃,喝一口鱼汤,吃两口鱼肉。

“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我自己都破产了,还有心情给你钓鱼吃。要不要感谢?男孩子要像男孩子的样子,眼神要犀利一些,否则女孩子不会喜欢你的。”

蓝莓鼻子哼了几声,埋头苦吃。吃完之后把自己清理了一遍,然后把一个小球推到我面前,意思是它要带上这个出去玩。

我收拾了几件衣物,然后锁上门,在店铺门口挂上牌子说是要出门几天,暂不营业的告示,然后就开着车出门了。

我把车开到城外的森林别墅区的门外,那是一个央企开发的一个房地产,仿奥地利小镇的模样。据阮老板提供的信息,白叶现在每天早上都会出门。

我只需要跟着她就行了。

“当然,不是关跟着就可以了事的,你得向我汇报她每天的行踪。”阮老板强调说。

别墅小镇的名字,我试着记了好多次都不能完整地念清楚,我们姑且将长达七个字的名字节省成三个字“斯塔芬”小镇。

住在小镇里的人不多,拥有者有这样几类:

一类是港台的商人,一类是有钱人的小三。

二类是滨江市早年的暴发户,还有一类是少量的公务员。

白叶属于有钱人的小三类。

但现在白叶并没有和阮老板住在一起,她带着女儿住在小镇别墅里。

而阮老板则和自己的黑黝黝的元配住在滨江市某镇的祖居里,黑娘子现在在家带孙子。

阮老板每天开车去市里的工厂里上班。

工厂里的工人把元配称为黑娘子,而白叶则被称为白娘子。

取名的员工颇有求实的精神,黑娘子的确有些马来人种的模样,尤其是皮肤。

所以,白叶乍一看也是点赵雅芝的韵味。

“斯塔芬”小镇平时没有多少人,节假日会突然涌来一大批人,是为了领略异国风情的。

小镇里除了建筑跟奥地利的那个小镇一样以外,连里面的一面湖都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

平时也不会让外人进去,管理得还十分严格。

清晨停在门口蹲点,真是无聊啊。我给蓝莓念卡夫卡的《箴言》——

人类有两大主罪,所有其他罪恶均和其有关,那就是:缺乏耐心和漫不经心。由于缺乏耐心,他们被逐出天堂;由于漫不经心,他们无法回去。也许只有一个主罪:缺乏耐心。

由于缺乏耐心,他们被驱逐,由于缺乏耐心,他们回不去。

所以,我必须要有耐心!

4

接近7点的时候,车牌为BJ369的车子从里面了驶了出来,在我面前一晃而过。

我赶紧跟上,与她基本上保持着200米的距离。

从她现地开的车来看,似乎很朴实,那是一辆星光银的飞度。

银色飞度在我前面不紧不慢地开着,我想努力看得多一点,但始终只看到一个后座椅子的靠背凸起的地方,而且是一个小黑点。

她开出了市区之后往下面的一个镇区方向去了。

大概半个小时,她把车停到了一个学校门口,那是一所省重点高中。

我把车停在离她50米的地方,我觉得不能更近了。

我坐在车子里观察。

车子停在那里长达五分钟,直到后面有人按喇叭,车子里才走出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儿,很大声地关了车门后径直走了,白叶从主驾位置下来企图还要说点什么,然而女孩儿迅速消失在了门口,她摇了摇头坐回去,启动车子朝我的方向开来。

我从后视镜里看她快要消失在路的尽头时迅速掉转车头跟了上去。

把女儿送到学校后,她显然放松了下来,把车速开到了60迈,似在欣赏两边的风景。

蓝莓坐在副驾驶见我伸长脖子朝前看,它也很好奇地把自己搭成“一”字扑到驾驶台上观察,很快它就失去了兴趣,重新卧倒在椅子里。

但是我感觉她似乎在兜圈子玩,她一直开,并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不知道她是否察觉到有人在跟踪她,或者是她故意放慢速度假装欣赏风景其实是从后视镜在观察后面的状况,我不确定。

她一会儿行驶在主路上,一会儿又开到并不宽敞的县道上,一会儿又开到村子里那种只容过一辆车的地方,一会儿又绕到了主路上,这样兜兜转转两个小时,她把车停到了一个没什么人烟的海边。

我不敢靠得太近,把车停在一个大拐弯处的掩蔽处,那个位置在她的上方,正好遮住我的车,而我也正好站在高处找到了一个不容易发现的角落观察她。

这次我离她较远,只好去车厢里取配有长镜头的照相机,这种相机用来偷拍和观察最合适不过。从前我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喜欢去野外拍野生动物,把自己隐藏起来偷拍是我的优势,现在把这个技能用于侦察也算是学以致用。

想着那一百万,我顿时充满了活力,毕竟这个工作对我来说驾轻就熟。

白叶迎风而立,头发和裙子都被吹得向后飞扬,发丝有时会紧贴在脸上,她不时地用手撩头发,在长镜头里我仔细打量她,和二十年前比较起来,脸上的婴儿肥尽数失去,但没有什么沧桑感,反倒是轮廓更为明晰,介于纯与欲之间,她现在并不是温娴型的,也不够张扬。

我想了想,如果硬是要找个明星来和她作个比较的话,不是高圆圆,应该约介于李沁和张雨绮之间。

她似乎也是驾轻就熟,也就是说,她能够在两者之间任意转换。

在海边她在我的镜头展现了个人魁力之后,把身子转向了我的方向,伸出右手的中指,为了让我看得清晰明白。

她把这个姿势保持了30秒。

过了一会儿我就明白了,她来到海边是专门引诱我现身的,然后她朝我的方向慢慢走了过来。

我冷静地思索了50秒,决定不逃跑,而是正面和她火拼。

5

这会儿我们找到海湾处一个餐厅,坐下来开始攀谈。

“沈宥才,我们合作,怎么样?”她开门见山地说。

“你看,我不够聪明,这么快就让你发现了。你为什么要和我合作?”

“因为我们是同类人。真悲哀。”

“事情总是朝不明的方向流动。”我用了“流动”这个词来表达沮丧。

“你有没有仔细想过,我们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城市?说明你不想平凡地过完一生,我书没有你念得多,但是事情看多了,也能明白其中一些道理。你把沈佑财改成了沈宥才,我把白启珍改成了白叶。我们想要把卑贱的印记给替换掉。”她一边说话一边搅动着面前的莫吉托,企图把沉到下面的冰块一块一块全部翻到水面上来。“但是,你看,我们只是换了一个名字而已,我们还是很失败。”

我想了一下她说得也对,她没有登堂入室,我也没有翻身农奴把歌唱,欠着几百万的外债,眼看从吸毒败家子那里的买来的楼房也要被冻结了。

我心里并不想和她站到一起成为一类人!

毕竟我毕业于名校,而她连高中都没念完。

我沉默不语。

她则笑了笑,“算了,你也就只剩下一点名校的光环来粉饰自己的不凡!”